電話響了,「喂?」
「丹薇。」
我馬上放下話筒,是他!
「丹薇。」
「打錯了!」我說,掛上了話筒。
電話又再響,張抹著手探頭出來。
張詫異,但是拿起電話,等了一等,他說︰「你打錯了。」他放下電話。
張看我︰「那是誰?他明明找丹薇。」
「他找到了我,像一篇小說,他又找到了我。」我攤攤手。
張看我一眼,「你可以與他講條件,要他娶你。」
「他不會,他比鬼還精。」
而且他有了百靈,同樣是職業女性。
張說,「是有這種男人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好的。」他取餅外套,「我要走了。」
「這次為什麼不講道理?」我追上去替他穿外套。
「你已經得救了。」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我替他開門。
「我明天再來。」
「再見。」我說。
「明天燒羊排給我吃。」他問,「怎麼樣?」
「當然。」我說,「明晚見。」
他走了。
我看著電話,它沒有再響。
我覺得這件事處理得很好。想想看,我曾經那麼狂戀他。社會上像他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英俊。富有、具氣派。夠性格,但如果他不是我的,沒有益處。
我決定不讓任何事使我興奮,愛戀,升起希望,落得失望,不不不。我喜歡張漢彪是因為他使我平安喜樂。他像一種宗教,我不會對他沉述。
這是張的好處。
我睡了。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形容這麼鎮靜的,像個沒事人一樣,我的意思是,我曾經那麼愛他。為他幾乎發狂。(我為卿狂。)可是現在心中這麼平靜,短短一個半月中的變化。
現在如果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真的會沖口而出,「他是誰?」真的,他是誰?是的,我認識他,但是現在他對我的生活有什麼影響呢?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
第二大我照做我應該做的事,買一張匯票,在銀行里排長龍,心中××聲。銀行那張長凳上坐著兩個婦女。四五十歲模樣,唐裝短打上是絲線背心,把腳蹺了起來,在那里搔香港腳。
我心中不是沒有作嘔的感覺,就像看到防火膠板上的三層床,統計一下,那張床上大概可以睡八個人,心中非常苦悶,一點樂趣都沒有。
我去上班。
我的工作環境是美麗的,聖潔的,猶如一座高貴的實驗室,我是一個暴君,我叫兩個學徒天天放工之前把爐箱洗得干干淨淨,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要消毒,拖完又拖,掉下的面粉屑要馬上掃干淨。
我們的制服都是雪白的,頭上戴一頂白帽子,每日我月兌下牛仔褲,穿上制服,把手洗得干干淨淨。
我對助手說︰「不準留指甲,不準戴戒指,不準化妝!」我是個暴君,在我的國度里,都得听我的。
(有一次我自己忘了月兌戒指,鑽石底下都是面粉。)
不過我與我的臣民們同樣地苦干,有時候手浸得發痛。我們的「美艷海倫」梨子用新鮮萊陽梨,罐頭?不不。香港不是沒有不識貨的人,那些會得擺架子的太太小姐,穿姬仙婀皮大衣的女士們會說︰「珍珠酒店的甜點真好吃。」
我的服裝開始簡化,日常是T恤、牛仔褲、男童鞋。一個大袋。另外有一雙自球鞋放在公司。我每天都準時上班,早上十一點,準時下班,下午八點,伺候著爺們吃完晚飯才收工。
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頓。
會有笑臉的同事們來問我︰「周小姐,還有甜點剩嗎?我的小女兒喜歡你的蛋白餅。」
我就會說︰「阿梅,給她半打。」
我很大方,懂得做人情。
我可以發誓我在發胖。
我的生活很平穩很普通。如果女乃油不是那麼雪自純潔美味,如此小市民的生活不是不淒涼。然而這是卓別林式的悲哀,眼淚還沒滾到腮幫子,已經笑出聲來。
有時候我切了一大塊隻果餅,澆上女乃油,吃得不亦樂乎,吃東西的時候,我是一個嚴肅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女乃茶的時候,我會咀嚼派瑪森芝士。人們不明白我怎麼可以把一塊塊腌得發臭的臘吃下肚子去。這是我的秘密。
因為在這麼短的日子里替老板賺了錢,他很重視我,每星期召見一次,他想增設餅店,賠著笑向我建議計劃,我什麼都不說。
我不想做死,餅店要大量生產,我不想大量生產任何東西,我喜歡手工業,每一件產品都有情感。
有時做好了甜品,我幫別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勢是多麼美妙,我的天才發揮無遺,我很快樂。
餅去的五年,我原來人錯了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行內人稱我有「藝術家般的手指」。噢,真開心。
堡作代替了愛情,我的生活美滿得天衣無縫,男人們持機關槍也闖不迸我的生活,我還是需要他們的,但是他們即使不需要我,我也無所謂。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俠小說,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很多,有時候看電視看到幾乎天亮,他們不相信我會坐在家中看電視,但是盡避不相信,還是事實。
同事中沒有人約會我,他們似乎有點怕我,但是我有張這個朋友,一切問題被美滿解決。
那一日我有一個助手請假,我逼得自己動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這一點的,我的潔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會得到滿足。
彬在地上洗得起勁,有人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雙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起頭,我看了他。我發呆。
他說︰「好,是仙德瑞拉嗎?」
我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自有辦法。」他說,「如果一個人不想找你的話,他才會推辭說找不到,如果我十分想尋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內上天人地的把你攪出來,但現在我給了你三個月的,你該想明白了吧。」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足夠使你冷戰。
我說︰「你的貴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過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頭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動了,至少天花板也該抖一抖。
我張大了嘴。
他伸出腳,一腳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濺了我一頭一腦,那只桶滾到牆角,「踫」的一聲。
我那助手跳起來︰「這是什麼?」他大叫,「是搶劫嗎?是什麼意思?這是法治社會,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張的時候會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說︰「我不怕這個人——我——」
「住嘴!」他忽然給我一個巴掌,扯起我一條手臂,挾著我就走。
我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亂冒。
我苦叫,「請不要拉我走!請不要!」
他把我一直拉出去,落樓梯時差點沒摔死。
大堂經理跑過來說︰「周小姐!周小姐!」
這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走得太快了,跌了個元寶大翻身。他狠狠地問︰「你可以咬死我,我也不放手。」
「我不喜歡咬人,請你放開我,我以後還要見人的。」
三四個護衛員沖過來,「周小姐!」
我的助手也沖了出來,「周小姐!」
全體客人轉頭來看我,我什麼也不說。
他終于放開我。
我說︰「對不起,各位,我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連制服也沒換。
助手攔住︰「周小姐——」
「把廚房洗干淨,我開OT給你,謝謝。」我向他說。
我轉頭跟他走。
他的賓利停在門口,我看了一眼,「好,我們走吧。」
他把車子箭似的開出去。
「你這人真是十分的卑鄙,花錢花得我心痛,你們道嗎?我銀行幾乎出現赤字,然後你一晚都沒有住,便離開了新屋,什麼意思?」
「我不想住。」
「不想住為什麼答應我?」他喝問。
「因為我答應的時候的確十分想搬進去。」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現在?現在我有一份極好的工作,我很開心,我永遠也不想搬進去了。」
「騙局。」
「一點也不是,你可以叫百靈進去住,穿我買的那些衣服,她的尺碼與我一樣,你放心好了,她會樂意的。」
他一怔,「你是為這個生氣嗎?」
「沒有,我曾為這個悲哀過——想想看,一個男人只要出一點錢,便可以收買女人的青春生命與自尊,這還成了什麼世界呢?」
「你是愛我的,你說的。」
「愛是雙方面的事。」我說,「我又不是花痴,我干嗎要單戀你?」
「丹薇,我是喜歡你的,你知道。」
「那沒有用,」我說,「單單喜歡是不夠的,我們一生中喜歡得太多,愛得太少,我們不能光說喜歡就行。」
「你要我怎麼?跪在地下求你?」
「不,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想告訴你,我不要回去了,那總可以吧。」
「你真的不回來?」
「我不是在與你做買賣,」我說,「我的話是真的,百分之一百是真的,我不要回你那里。」
「是不是條件已經變了?」
「什麼?」我看著他。
「如果你的條件變了,我們可以再商議過。」他的面色鐵青鐵青的。
我忽然生氣了。我說︰「當然,我的條件變了,我不想住在大廈中的一層,我要你買一座洋房,車子駛到電動鐵門,打開以後,還能往里面直駛十分鐘才到大門,花園要有兩百畝大,你知道嗎?這是我的要求!」
他忽然泄了氣,「不,你不是真要這些。」
「當然是真的,我真要,你盡避試試我,送我一粒一百一十克拉的鑽石,看我收不收下來,帶我到紐約去,介紹我與嘉洛琳肯尼迪做朋友,看我跟不跟你!你他媽的也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需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明白嗎?你也是一個可憐的小人物。」
他瞪著我。
「你那套玩意兒只能騙不愉快的無知婦孺,我已經看穿了你。下流,找遍一整本字典,除了下流兩個字以外,沒有更適合你的形容詞,你這靠老婆發了點財但是又不尊重老婆的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麼的下流……」
「下車!」他吼道。
「下就下,反正也是你請我上來的。」我推開車門。
「我可憐你,」他咬牙切齒的說,「丹薇,你本來是很溫柔的,現在變了,你去為那八千塊的月薪干一輩子吧,我可憐你。」
我說︰「你是否可憐我,或是關心我,或是同情我,我告訴你,我不在乎,你在我記憶中早已掃除,真的,你可以去死,我不關心!」
我推開車門下了車。天地良心,吵架真是幼稚,但是吵架可以快快結束不必要的交情,我沒穿大衣,冷得發抖,我身邊連錢都沒有,我揚手叫了一部計程車。
車子到家,我叫大廈門口的護衛員代我付車錢,然後他再跟我上樓拿錢。
我幾乎沒有凍死,連忙煮熱水喝滾茶,開了暖爐。
第二天我去上班,兩個助手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我哼一聲,顯然連告假的那個也知道秘密了。消息傳得真快,真快。
我四邊旁察看一會兒,然後說︰「地方不夠干淨。」我陰險的拿手指揩一揩桌子底層,手指上有灰,我一聲說︰「一,二,三!開始工作!」
他們只好從頭開始。
或者我一輩子要在這里渡過,但是我們的一輩子總得在某處渡過,是不是?我是看得很開的。
這年頭,你還能做什麼?
所以我閑時上班之外,還是約會著張漢彪。
張問我︰「你想我們最後能不能結婚?」
「不能。」我說。
「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你答應做羊排給我吃的,為什麼電話都沒有一個?為什麼我打來也沒人听?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是我自家的事。」
「這當然,我明白,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分關心你。」
「謝謝你。」我說,「好,夠了,到此為止,我需要的關心止于此。」
「我們能夠結婚嗎?」他問我。
我說︰「跟你說不可以。」
「為什麼?我身體這麼健康,又是個適齡男人,有何不可?」他說,「我相信我的收入可以維持一個小家庭。」
「我不愛你。」我說。
「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他說。
「是的,」我笑,「我的確相信是可以的,在亞爾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不是上班的公路車……」
「你這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張罵道。
我說︰「這句話仿佛是有人說過的,也是一個男人,是誰呢?一時想不起來了。」
「是因為我沒有錢吧?」
「不,是因為我沒有愛上你,愛情本身是一種巨大的力量,為了愛情,女人們可以緊衣縮食,但是為了結婚……你覺得有這種必要嗎?」
「你也該結婚了。」張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結婚,你不會以為我是個婦解分子吧?出來打工,老板一拉長面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淪落在人群中,呵狗阿貓都可以跑上來無理取鬧,干嗎?乘車乘不到,收錢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嗎?」
「你不至于那樣痛苦吧?」張看著我。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我的痛苦,因為你不能夠幫助我。」我說。
張漢彪很傷害,他沉默了。
我把實話告訴了他,我很抱歉,但這是真的,他不能夠幫助我,我必需要把話說清楚,免得他誤會我們有結婚的一天。不會,永遠不會。
餅了很久他問︰「是不是只有在空閑的時候,我約你看戲吃飯,你才會去?」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維持了我的生計,我必需尊重工作,我不能專程為你犧牲時間,但是在我們兩個都有空的時候,難道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嗎?說穿了不外是這樣的一件事。如果你覺得無聊,如果你覺得一男一女必須結婚,那麼再見。」他隔了很久才說,「你的確不愛我。」
「愛情在成年人來說,不會是突發事件,而是需要養料的,你不覺得嗎?」我由衷地問。
「我與你的想法不同,的確是,我不怪你,曾經滄海難為水,那間屋子……我是見過的,你有你的理想,我知道。」張說道,「我會另有打算。」
張生氣了。
張離去的時候非常不快樂。
張會是一個女秘書的快婿。但我是一個制餅師傅,我們制餅師傅是藝術家,藝術家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張是否生氣一點不影響我,因為我不愛他,我們是朋友,但不是愛人。不久將來,張肯定會計劃回他老家去。
下午稍為疲倦了,我睡了。
被電話鈴驚醒,糊里糊涂地接听。「丹薇?丹薇?」這聲音好熟悉。
「哪一位?」我問。「是我。」
我老實不客氣的問那個女人,「你是誰?」
「我——」她說,「我是百靈。」
我一怔,她找我做什麼?我問,「有什麼事?」聲音很冷靜很平和很禮貌。我也很會做戲,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與你談談。」她說,「我要見你。」
「在什麼地方見呢?」我說,「有這種必要嗎?」
「丹薇,我很苦惱。」她的聲音的確不尋常。
「百靈,我不能夠解決你的難題,多說無益。」我說。
「請讓我見你一一面。」她幾乎是在懇求,「丹薇,我知道你有生氣的理由——」
「我沒有生氣,如果我生氣,有什麼理由一直听你講電話?但是我也不想見你,百靈,祝你快樂。」我放下了電話。
我也苦惱,找誰說去?只好睡一大覺,把煩惱全部睡掉。虧百靈還有臉打電話來找我。她又是如何找到我的號碼的?
百靈打電話到酒店廚房,一定要見我。她有點歇斯底里,夾纏不清。老實說,我真有點怕見她。見了面又有什麼好說的?她已經不是我的朋友。我們兩人在不同的時間曾經與同一個男人來往過。我沒有後悔,在這麼多男人當中,最值得記憶的絕對是他,他幫助過我。
「好吧,」我終于答應了百靈,「明天下午,在公園中。」
那是一個溫暖的下午,在噴水池邊,我見到了百靈。她身穿白色羊毛外套與裙子。
我們沒有招呼,大家默默坐在池邊,水嘩嘩地噴出來,水花四濺,陽光永遠給人一種日落西山的感覺,非常悲傷。
百靈開口,非常苦惱,她說︰「我很痛苦。」
我覺得話題很乏味,我說︰「每個人都有痛苦,做雞還得躺下來才行,做人都是很累的。」
她低下頭,「他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