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小時之後,傳真能有反應,曉敏過去視察,胡小平的答復來了︰「敏,早聞此事,深替汝等不值,異鄉雖好,非久留之地,胡不歸。」
讀到這里,曉敏不禁突起來,她想問他︰胡不歸?胡適之?
她看下去︰「附上稿件一份,請代寄住太陽報作讀者投書,該稿將于三日後出版之香港之聲第七期同時刊登。」
就這麼多,一點私事都不涉及。
曉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這是他們仍可維持朋友關系的原因之一。
室內片沉寂。
撇下的不單是小平同志,還有幾位談得來的女友,無論多忙,不忘聚會,大吃大喝之余,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哪用獨自渡過如此孤清的周末。
這是曉敏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
星期一,範里比曉敏先到。
範里對這位新朋友有點內疚,她並沒有蒙騙顧曉敏,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時三刻與初識者推心置月復,有一些事,她寧可少提,事實上,也是不說為佳。
範里看得出顧曉敏極項聰明,幸虧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細節,否則就不會挑範里做朋友。
來了,曉敏來了。
範里已經知道曉敏有點外國人脾氣.公眾場所慣于壓低聲音講話,但這次曉敏一臉興奮,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範里,你看看這文章寫得多好,簡直會飛。」
是胡小平那篇答辯稿
範里一見是英文,便笑說︰「我的程度較差,哪里看得出妙處。」
「試試看,來。」曉敏鼓勵她。
範里笑問︰「誰寫的?」
唉敏已經影印一分寄到太陽報去,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志的妙文,听到範里如此問,不禁漸漸漲紅面孔。
範里實時明白下,顧左右道︰「我且試試能否領會其中精妙。」
範里的閱讀能力比對話能力高,身邊又放著中英字典,便聚精會神的讀起來。
不用會家也知道是篇好文章,題目是「不肯面對現實的加國人」,逐點分析排華意識。
範里細細讀完,用手指揉著額角,「看得好吃力,寫得太好了。」她贊嘆。
曉敏坐在對面,看到範里雪白縴細的手指托著輪廓秀美的鵝蛋臉,驀然發現女友是個美人兒。
曉敏過一會兒才按注︰「一百年前,加國華人,是不準置業的,次百姓遭遇到的歧視,以此最甚。」
範里低低嘆息一聲。
曉敏又說︰「即使三十年前,市西的英屬產業,亦不出售給華人。」
範里點頭︰「我讀過資料,全部屬實。」
她把胡小平的稿件珍而重之地收起來。
曉敏笑說︰「你看是誰來了。」
範里轉過頭夫,看到郭劍波英姿爽颯地走過來,不知恁地,範里忽然對曉敏說︰「你約了朋友.我先走一步。」
「喂,」曉放拉住她,「一起去吃飯。」
「不,我——-」範里還想掙扎,郭劍波已經走近,範里不想給他看見窘相,只得輕輕坐下。
冰劍波笑問︰「你倆時常在圖書館會面,何等文藝。」
「我倆正在合作一項寫作計劃。」
「我可以幫忙嗎?」
曉敏道,「我們還沒有交換過個人資料呢。」
這個時候,郭劍波才敲敲腦袋,「我在西門富利沙教英國語文。」
曉敏把電話住址寫下交給小部,她習慣公平游戲,把範里的電話也寫在上面。
冰君講英文的時間比較多,曉凌敏卻老以粵語回他,範里靜得不得了,好幾次,郭劍波以為範里對話題不感興趣,留意她,才發覺她大眼楮全神灌注地听,往往曉敏說十句,範里也不說一句。
曉敏笑說︰「中國女比香港女嫻淑得多。」
冰劍波笑答︰「也不見得,有一位北京派來的客座女講師,話多且自夸,叫我們吃不消。」
範里這時說︰「我沒有料子,不會說話。」
曉敏與小冰齊齊說︰「倘若人人知道這個道理.事情好辦得多。」然後相視而笑。
範里覺得他倆自幼受西方教育,心靈相通、好生羨慕。
這時小冰問範里︰「你可認識我們身後的那位中年人?他一直留意你。」
曉敏回頭看,只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中年華人忽忽舉起報紙擋住面孔。
範里有點不自然,「不,我不認識他。」
曉敏笑說︰「長得好就是這點煩。」
冰劍波看看曉敏,最可愛的女子,往往是說人家「長得好真煩」的女子,而最討厭的女子,便是說自身「長得好真煩」的女子,一線之隔,優劣相差天共地,曉敏的確爽朗大方。
彼曉敏並不知道她在小冰心中評分大增,「我餓了。」她說。
這個問題非同小可,我們十一億人講的是民以食為天。
當下曉敏有感而發,「來了那麼久、都沒做過正經事,感覺上似一具吃飯機器。」
範里抽一口冷氣,「你還說沒做什麼.那我呢。」
曉敏笑說︰「範里,我們到你家的川菜館去嘗新。」
「呃-」範里變色。
小冰何等精靈,實時說;「太遠了,找們就近無論用些什麼,我帶路。」
是的,曉敏察覺,範里有許多許多苦衷。
比起伊人,曉敏覺得自己幸運,她的生命簡單如一二三!沒有不能告人之處,即使是卸任男友胡小平,也還是她引以為榮的一個人物。
曉敏十分同情範里內心充滿難言之隱。
下午她倆有事,與郭劍波分手,走訪唐人街雜貨店老板娘,曉敏把這位沈太太列入第二類代表︰六十多年紀,精明入骨,算盤打得啪啪響.卻從來未曾正式入學,六七年香港騷亂,她一見苗頭不對,使結束一士多店整家移民。
沈太太對顧曉敏發生好感,另外有個原因。
彼曉敏偷偷對範里說︰「不然她才不會接受我的訪問。」
移民的時候,沈家大兒子已經十六七年紀,來到這邊,英語程度夠不上,對升學沒有興趣,一直留在店內幫忙,很少踏出唐人街,到今天還是王老五。
沉太大看中曉敏。
範里訝異這位太太的眼光倒是很不錯,就不知道這位沈公子是什麼人才。
當天她們沒有看到沈大少爺,只看到雜貨鋪門。堆著一籮筐一籮個的榴蓮,一陣異味撲鼻而來。
「你看。」曉敏說︰「什麼都有得賣,十月還有大閘蟹。」
「你愛吃嗎?」範里問。
「兩者都不喜歡。」
那邊沈太太已經笑著迎出來,一眼看到顧曉敏身後跟著一個標致女郎,立刻額外留神,漂是漂亮,不過長相有點削簿.神情又帶點孤傲,不及曉敏和藹爽朗.沈太太決定把心思放在曉敏身上。
「請坐請坐。」沈太太端出椅子來,「對不起呵,我要看店堂,騰不出時間。」
曉敏笑道︰「生意真好。」
要是「顧小姐肯幫我打點,一定大發大利。」
曉敏朝範里眨眨眼,範里笑。
當下她倆雙妹嘜似坐在店堂後邊,喝一口剛斟出來的香片茶。
曉敏說;「這樣的生活也算與世無爭了。」
話還沒說完,門外伙計已經與人爭起來,沈太太出去調解,只听得她用簡單的英語吆喝︰「沒有,沒有,回家,回家。」
曉敏站起來觀望,嘆口氣坐下。
範里問︰「怎麼回事?」
曉敏答︰「醉酒的紅印第安人討錢,叫他回家,回哪里去,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地,他們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紅人的、輾轉再賣與黃人,是以黃人叫紅人走開!此刻白人又怨黃人來高價搶購地皮。
曉敏喃喃說︰「白人,三叉舌,蛇一樣。」
沈太太解決了問題,回頭看見笑起來一朵花似的範里,倒是一怔,這麼好看的媳婦一定養可愛的孩兒.她猶疑起來,倒底哪個好?
範里對曉敏說︰「你真能干,來了有多久,與華人社會這樣熟絡。」
沉太大坐下來,「我們這店鋪起初頂簡陋,賣些冬菇粉絲蝦米即食面,最近這一兩年好許多,客人花費得起,只得擴充營業把細致一點的貨色也一並運來賣。」
沈太太邊吩咐伙計包了兩大包名貴水果,送給兩個女孩子。
曉敏再聊兩句便告辭,臨出門,塞廿瑰錢給伙計。
沈太太追出來,曉敏過了馬路離遠只是擺手笑。
範里佩服地說;「這些資料,都是點滴收集回來。」
曉敏說︰「我喜歡听故事。」
「這里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歷吧?」
「你看見波記的老伙記?他叫陳威,五十年代游水到香港,鯊魚及炮艇就在身後追、游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鋪的檐蓬下,被沉記收留,後來又帶他過來,直到今天。」
餅半晌,範里才問;「有沒有比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顧曉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範里沖口而出,「你還得撇下男朋友呢。」
曉敏不出聲,移民是連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損失,在所難免。
範里說;「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會中文,看不懂紅樓夢水滸傳,損失慘重。」
曉敏說︰「選擇下一定有所犧牲。」
「一定要抉擇嗎?」範里問
曉敏上車,看看倒後鏡,「一定要。」
她進了後檔,把車子輕輕溜後,撞向後邊車子的保險杠.兩車都一震,後邊的司機沒有出聲,匆匆退後,一溜煙似駛走。
「什麼事。」範里問。
「那個穿深色西裝的人,自圖書館,一直跟著我們。」
範里不出聲。
曉敏肯定範里認識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範里說;「你要是有空,可願到舍下小坐?」
曉敏很高興,範里終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曉敏仍然不想勉強,拍拍範里的手,「改天,改天我們互相參觀對方的寓所。」
範里點點頭。
曉敏在公路車總站放下範里,看看她走開,範里要真是個雜志編輯兼撰稿人,那麼,她可以說是最美麗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餅兩日,曉陽的電話一早把妹妹叫醒,「報上那篇大火藥味道十足的讀者投書是你的杰作吧。」
曉敏連忙攤開報紙,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銷來了。
「怨怨相報何時了,」曉陽說︰「這句話你听過沒有。」
曉敏不出聲。
「這下子恐怕會真的開仗了,本來不過是小省報爭取銷路,嘩眾取寵,現在你看,免費得到高水平不計稿酬的好文章作宣傳,聲勢浩大,他們還肯罷休?」
曉陽一向有腦筋,她的分析再正確沒有。
「小不忍則大亂,那個卻爾斯郭臣至多寫三五天就會收檔!傍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開研討會加倍渲染。」
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們忍氣吞聲已經一百年。」
「豈止一百年,」曉陽說︰「要算起來,起碼三千年,這是我們的民族特性.但我們也藉此生存下來,尤其是香港人,爭財不爭氣,現在我們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東,這些前任租客發牢騷,理他作甚。」
「氣已經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總得有人學秋瑾,」曉陽說︰「但我仍然堅持我的方法是對的︰中西永遠不能合璧,能夠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經上上大吉,你要與他們做朋友,講道理,生閑氣,你盡避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來,做成這筆生意,說不定可以退休,再見。」
曉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訕笑著掀開窗簾看看樓下是否有三K黨聚集。
姐姐的態度是老華僑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誤會越結越深,一則英語不好,無從表達,二則根本不理會紅顏線頭發的異邦人怎麼想!
曉敏是矛盾的,剎那把洋人當朋友,剎那又吵將起來,反而不及曉陽不聞不問無功無過的態度省力。
大廈頂褸有三個豪華復式單位,業主全是港人,年間大抵只在夏季最熱的兩個月來住上一陣子,其余時候,拍上門,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遠空蕩蕩無人用。
惹人妒忌?當然。
曉敏吁出一口氣。
她本來想與洋人打成一片,結果當洋人惱怒批評不合作的華人的時候,她又頭一個生氣,來護著平日談不攏的華人,干革命就是這點痛苦。
曉敏把車子開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後園隻果樹下哂太陽。
抬眼看去,花已落盡,一樹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實,曉敏也還是第次看到隻果生長的可愛實況,心情略略松弛。
她輕輕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曉敏忍不住訴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難您的經歷,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實感到痛苦,請你給我力量,讓我接棒。」
曉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歲稱耄耋,一百歲稱期頤,一百一十五歲的老人.應該吸收了天地智能精華,破此限者極為罕見,曉敏坐往他身邊,內心非常祥和。
老人終于開口了︰「新環境,總要設法適應。」
曉敏說︰「我怕我跟不上這個游戲。」
老人笑。
曉敏記得他說過,十二歲的郭牛在洗衣場堡作、蒸氣彌漫,髒衣服泡在熱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攪動,逐件搓洗過清,個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個鐘頭,晚間睡在衣包側跟,只有他會講兩句英語,遇到洋人來調查衛生時況,他還要扮代表,雙手熨得通紅潰爛,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著也會睡著,鐵路建成通車,報道一字不提華工,洗衣場結束,郭牛失業,改學烹飪,到育康為掘金的狂人辦膳食。
統統靠一雙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這是一雙工具手,曉敏敬愛這雙手。
她把它們攤開來,看到損壞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關節,會得落淚。
房東梁太太過來,「顧小姐,喝杯茶。」
曉敏這才笑起來︰「謝謝你。」
梁太太說︰「本來這樣亮麗的陽光正好曬哂衣裳,晾過兩次,鄰居抗議呢,說是沒禮貌,這一帶並不富有,一樣講面子,只得入鄉隨俗,想不開,又以為外國人欺侮我們。」
曉敏暖緩低下頭來,又問︰「可有洋人騷擾你們?」
「我們不騷擾洋人已經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話怎說。」
「隔壁一三六號兩個男孩子回香港找師傅學會幾招詠春拳,還真管用,把洋童打得頭破血流。」
曉敏發呆。
真不曉幫誰才好,洋童頑劣,惡名彰,但是用霸力佔他們上風,又不是正確良善的風氣。
曉敏問︰「像不像要打起來的樣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評。
老伯這時站了起束,曉敏說︰「我扶你進去。」
梁太太點點頭,「顧小姐敬老。」
只見老人趨到曉敏身邊輕輕說話,曉敏不住嗯嗯應他。
曉敏查過書籍,中國人平均壽命在舊石器時代是十三歲,夏商時代是十八歲,秦漢時代是二十歲,唐代公元八世紀為廿七歲,宋代十一世紀為三十歲,元代十四世紀為卅二歲、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紀才三十三歲。
曉敏當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電話撥到範里家去,那邊一直空響,許是到圖書館去了。
曉敏在圖書館里寫日記︰母親大人提供的盤川已經花得差不多,幸虧居有定所,二手車亦頗听使喚,但成日價吊兒郎當……
正寫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曉敏抬頭一看,正是範里。
曉敏問︰「你為什麼不來上課7」
範里搞下墨鏡。
曉敏看見她右眼瘀黑,嚇一跳,壓低聲音︰「誰做的。」
範里答︰「我自己踫到的。」
「怎麼會。」曉敏不信。
「我雖不濟,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對你不好,說出來,大家想辦法。」
「我喝醉滑了腳步撞在櫃上。」範里吁出口氣。
曉敏不再追問。
範里重新戴上墨鏡,「曉敏,我有一個請求。」
「你盡避說。」曉敏本來是個熱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兩日。」
「不成問題。」曉敏一口答應。
「你……不想知道原因」
曉敏溫和地說;「結交朋友,不一定要他們拿私隱來交換友誼。」
範里呆半晌才答︰「謝謝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覺。」曉敏把門匙交給她。
範里說;「打擾了。」
她取餅鑰匙便離開圖書館。
範里剛好在門口踫見郭劍波,她向他頷首後匆匆離去。
小冰見到曉敏便說︰「範里是頗情緒化的一個人。」
曉敏含笑︰「他們寫小說的人一貫如此。」
小冰看著曉敏,「你大概也知道緬街的川菜館老板不姓範。」
「是嗎。」曉敏一怔,「不姓範,姓什麼?」
「姓章。」
「那或許是她的表兄。」
小冰凝視曉敏,她這樣信任範里,他倒有點像說閑話的小人,于是連忙改口,「或許是。」
曉敏嘉許地笑一笑。
這正是杜絕是非的好態度。
「我去找一點資料,三十分鐘後我再回來。」
曉敏低下頭繼續寫︰正在參考各年齡階層華僑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領悟,方便我投入當地社會。
曉放下筆,深覺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讀過範里的小說大綱,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數高出若干節。
才在猶疑,小冰已經回來。
「來,到我宿舍來喝茶。」小冰說。
「你找到所要的東西沒有?」曉敏問他。
「他們說給大學圖書館借去了。」
「你看你的學生多用功。」
「頭十五名都讓亞洲學生包辦,一面倒。」
「因為我們知道受教育的機會不是必然的,既是幸運者,就要珍惜時機盡力而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義不是競爭。」
「才怪,不是照樣分名次。」
他們一邊走向停草場一邊討論這件事。
車子停在比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個華裔青年走過來.他們並不在意。
冰劍波還在說;「名次並無意義,教育旨在潛移默化。」
三個年輕人巳經包圍他們。
他們這才看清不良少年頭上套著絲襪。
曉敏還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經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彼曉敏與郭劍波立列乖乖把皮夾交給他們。
一人剝下曉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輛大卡車後面,郭劍波奮不顧身撲前說︰「你們已經拿到財物,別傷害人,把她交還給我,光天化日,切莫節外生枝。」
曉敏的衣領已被人扯開,嚇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掙扎尖叫,面如土色,渾身簌簌抖。
那數人听得郭劍波鎮定的呼求,不禁低聲商量起來,用的正是曉敏最熟悉的廣東話︰「讓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這邊三百多。」「推開她。」
說時進那時決,曉敏已被人推向郭劍波,那人凌空劃一刀格開郭劍波一只手,趁空檔呼哨與同伴逃逸。
曉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邊面頰肩膀膝頭統統擦破,郭劍波忙來摻扶。
面孔有涼意,模一模,曉敏發覺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冰手臂受傷,被尖刀劃開縫字,滿血不停。
曉敏倒過頭來扶他。
這時有外國人奔過來,「可需要幫忙。」
「請召救護車。」曉敏對那紅頭發的中年男人說︰「歹徒搶劫我們。」
「你們要保持鎮靜,我馬上處理。」他用汽車電話通知警方,在車廂取出一塊毯子里住冰劍波,並且說;「傷口不算深,一止血即無大礙。」
那外國人一雙碧綠的眼楮透露著深切的關懷。
曉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壞人,同胞來劫殺他們,異族反而來打救他們。
下午的約會自動取消,曉敏敷藥後出院,小冰縫針留院觀察。
曉敏心有余悸,由警員護送返家。
路上曉敏忍不住問︰「這種罪案,近年是否時常發生?」
警員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嚴重社會問題。」
完全避開種族問題不談。
警員問,「你認得出那三個人嗎?」
曉敏點點頭,「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條青蛇。」
警員頷首。
回到家,範里來開門,看見顧曉敏面如金紙,擦傷的地方搽著藥水,不禁大驚,相隔不過三兩小時,不知如何會搞成這樣。
一方面曉敏到此時才怕出來.雙腿放軟,急急月兌下撕破骯髒的衣服,坐下喘息。
範里斟出熱茶,追問曉敏︰「你沒有事吧?」
曉敏搖頭,「只是皮外傷。」她把搶劫過程說一次。
「你受驚了。」
曉敏勉強牽牽咀角,「此類事件,在香港,司空見慣,一天起碼十來宗。」
雖這樣說,半夜,還是尖叫驚醒,範里過來照看,只見曉敏滴汗如水中撈起一般,渾身滾熨,連忙服侍她服退燒藥。
曉敏好心得到好報,不然不知如何渡過這個夜晚。
天蒙亮,她才鎮定下來,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來已是中午,曉敏對範里說︰「拜托你到西區醫院走一趟,代表我們二人探望老好郭劍波。」
範里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曉敏的熱度已經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賴在床上。
範里買了盒百合花上醫院。
冰劍波正在睡覺,右手枕在胸前,縫針的地方清晰可見,他的呼吸均勻,想無大礙。
範里把花擱在茶幾上,正在猶疑,郭劍波輕輕醒來,一時眼花,問道︰「是曉敏?」他牽記她。
範里連忙笑答︰「曉敏不舒服,沒來。」沒想到他倆的感情已經這般深厚。
冰劍波看清楚範里的鵝蛋臉,「請坐,曉敏沒有怎樣吧。」仍然是曉敏。
「多點休息就可以,我會陪著她。」
冰劍波內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個時候離開圖書館,幸虧你不與我們一起。」
「是意外罷了,」範里安慰他,「別再放在心上。」
她的聲音無限輕俏軟糯清甜,具極大的安撫作用,郭劍波點點頭,樂于從命。
原本,到此為止,範里應該告辭,但是她坐著沒動。
冰劍波問︰「你是北京人?」
範里笑,「是,同上古猿人一樣,我自北京來。」
冰劍波也笑。
漂亮的女郎具幽默感,分數激增。
冰劍波又問︰「你移民過來有多久,」
「我沒有資格移民,我是自費留學生,到達此地,才發覺英語程度不夠,現正在讀先修班,曉放是我老師之一。」
回答得十分老實坦誠.郭劍波立刻收回成見。
「緬街川菜的章老板是你親戚?」
「一表三千里,章的確是我的表兄弟,初來的時候,幫他們坐過櫃台,後來發覺合不來,漸少來往。」
都不是不合理的解擇。
範里見案頭有一分太陽報,順手取餅,「有什麼新聞,我讀給你听。」
「好極了。」小冰輕輕閉上眼楮。
範里的英語發言不甚正確,她稚氣地念︰「渥太華政府必需面對廿一世紀有色移民引起的沖突,以及加拿大人口種族比例之更變。」
小冰說︰「很有趣,請繼續。」
「到二OO一年,多倫多、溫哥華、蒙特里爾等大城市,有色人種將佔總人口百分之十點七,」範里拾抬頭,「現時只佔百分之入點八。」
小冰點點頭。
範里讀下去︰「如果加拿大維持每年二十六萬五千移民額,到廿世紀初,人口中百分三十是在海外出生。」範里笑了,屆時如果有人大喊移民回家,偌大一個國家就鬧真空了。」
小冰看她一眼,不出聲。
範里與顧曉敏站同一陣線,可能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她倆永遠忘不了出生地,絕無可能百分百投入地做一個外國人。
範里輕輕放下報紙,「我該走了,明天再來。」
「明天我己可以出院。」
「祝你早早康復。」
小冰的疤痕恢復得不大好,新肉長得太快,傷口突起來似條小小蚯蚓,自然,這已是後話。
餅兩日,曉敏在姐姐的大宅中宴請朋友,曉陽特地抽空作陪,算是沒話講。
曉陽對郭劍波沒有太大的興趣,她不明妹妹何以老看中文藝青年、教書、編雜志,都是高貴但不著實際的職業,做這種人的父母、配偶,都得熬苦。
曉陽不想左右妹妹意願,也沒有這個力量,但對郭劍波以及前任的胡小平,同樣淡淡。
這邊廂郭劍波一見顧曉陽,也嚇一大跳、銀紅色的平治房車,鮮紅色的套裝、戴著鍍金剛瓚的金手表與寶石耳環,渾身閃爍生光。
她態度傲慢。表情囂張,一副「又是哪只癩蝦蟆又想到我顧家來找天鵝肉」的樣子,郭劍波自問受不了,但是又留了下來吃飯,他想深入觀察。
冰劍波沒有失望,林啟蘇回來,手執車匙及寰宇通手提電話,一身十七八歲少女才配穿的淡藍衫褲,針織外衣罩在胖胖小肚子上,活月兌似中年太太。
冰劍波帶偏見的目光並沒有看見風光底下一度苦苦的掙扎,小冰只覺林氏伉儷腸滿腦肥,發足了移民財。
偏偏林啟蘇看看時間,當著客人臉就撥長途電話回香港,開口便說︰「經紀陳,那三十五萬股匯牛放了也是時候了吧。」
小冰只覺俗俗俗,濁濁濁,他忍無可忍,避到後園去透口氣。
你別說,俗世本是俗人的世界。
後園可眺望市中心,氣派與眾不同,他們便是住得起豪華住宅,小冰慨嘆他家一百年前已經移民到此地,可是到了今天,五代之後,他仍住在大學堂小小宿舍里,下學期要是不獲續約,立刻要搬出去,屆時大概要睡街邊。
房子已經貴得不是他可以負擔得起,四年多內漲了一倍!與他的收入越扯越遠,邊陸地帶的小木屋也動輒售價十多萬。
學無前後,達者為先,但是看到人家快捷方式走得那麼決,郭氏的大圈子一兜便整個世紀,不期然有些少不甘心。
冰牛窮一生之力,又何嘗見過這種高級住宅。
暖水游泳池奧林匹克標準尺寸,三車大車房,建築師設計的間隔,地下室設有乒乓球及桌球台子。
曉敏在他身後問︰「想什麼?」
小冰笑一笑。
「我姐姐很能干是不是?」曉敏猜到他心事。
「的確是。」
「頭幾年吃苦吃得不得了。」
小冰說︰「才四年就有這樣成就太了不起。」
「是以她正式入藉唱國歌唱得心甘情願,這特殊的時代造就了她,此地比香港更適合她。」
小冰看看曉敏,她與姐姐完全不同,樸素、全無機心、活撥、友善。
小冰忍不住說︰「你也很適合本國。」
範里拿著水果酒過來,「我呢?」
她就比較難說了,大家笑一會子。
傍晚比較涼,新剪的草地有青草芬芳,曉敏深呼吸一下,觸鼻還有各色玫瑰甜香,真似人間樂園一樣,什麼都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家鄉。
鄰居老太太人影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