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衣廠規模不大,老板娘親自看店,吃午飯時聊起來。
「你同朱小姐很親厚。」
「我們是中學同學。」
「真是難得。」
南孫以為老板娘夸獎鎖鎖難得,連忙說︰「真是的,嫁到謝家,這樣飛黃騰達,一點不嫌老同學寒酸,我最最欣賞她這點。」
老板娘詫異了,隨即笑,「我是說你啊,南孫。」
「我?」
「所以說我沒看錯人,你實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學生,有正當職業,卻念舊同這麼一個女子來往。」
南孫支吾以對,心里不舒服,礙著她是老板娘,才沒出言頂撞。
「這位朱鎖鎖小姐在社交界很有點名氣,南孫,你老實,不大曉得吧,有個綽號叫朱騷貨,很多太太為她次過苦,是個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孫看著老板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說你難得呀。」
南孫喉嚨像是塞了團棉花,顧左右而言他,「你瞧瞧這些鳳尾花布版,實在不敢相信下一季會流行這個。」
老板娘一邊看樣子一邊說︰「她在謝家並不得寵,不過女人身邊有個錢才狠呢,愛嫁誰便嫁誰,社會一向很奇怪,有什麼正義感,尊她們為傳奇性女人呢。」
南孫深深悲哀。
朱鎖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都不敢為她辯護幾句,為著不吃眼前虧,噤若寒蟬。
飯碗要緊呀,誰不是鑒毛辯色的江湖客,誰去聲張正義,鎖鎖會得原諒她的。
老板娘總結︰「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要當心啊。」
南孫擠出一個微笑。
心月復之交,也不過是這樣,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個下午,南孫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她想到祖母說過一千次的,彼得在雞鳴之前,三次不認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還是起來了,往制衣廠開會。
廠方普遍使用電腦,南孫感到極大興趣,每次均參觀專家用電腦拼紙樣,當一個節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來,聊了幾句。
有位年輕人走過,打了個招呼。
主管小姐笑說︰「那是我們經理,上任才三個月,已有幾項建設,人稱電腦神童。」
南孫听是在听,不甚為意。
「未婚呢,廠里各部門小姐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南孫笑一笑,專注地問了幾個問題才告辭。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長駐辦公室,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有時長途電話專在稀奇古怪的時刻打進來,有個可靠的、能說話的職員忠誠侍侯,說什麼都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南孫根本沒有朋友。
時髦男女把午餐約會當儀式進行,南孫卻不甚族人之一。
與鎖鎖見面,也多數挑在星期六,以便詳談。
堡廠電梯人擠,她退後兩步,給別人進來,南孫想,人人肯退一步,豈非天下太平。
她訕笑自己胡思亂想。
正在這個當兒,她听見有個聲音輕輕地問︰「……好嗎?」
南孫抬起頭,一張英俊的面孔正向她殷勤問候。
怕她沒听清楚,他再說一遍︰「奇勒堅好嗎?」
南孫呆住。
腦部飛快整理資料,過三分鐘才得到結論︰「你!」
年輕人微笑,「別來無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孫忽然覺得辛酸,竟沒有什麼欣喜之情。
電梯門打開,他倆被人潮涌出。
兩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孫這才看清楚他,在骯髒忙碌的工廠區重逢,年輕人的氣質卻與櫻花樹下無異,同樣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孫低下頭,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嚨,「很高興再見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蔣。」
南孫說完,匆匆奔過馬路,截到一輛空車,跳上去。
車子開到一半,她才覺得毫無必要這樣狷介。
不過算了,生活中諸多打擊以使她成為驚弓之鳥,最怕沒有心理準備的意外。
朱鎖鎖聞訊惋惜地說︰「不是每個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孫傻笑。
「即使是,你現在也會得應付。」
餅一刻,南孫說︰「我都沒有心情。」
「沒有異性朋友怎麼行。」鎖鎖不以為然。
南孫說別的︰「家母問候你。」
「那邊苦寒,她可習慣。」
「不知道多喜歡,我做對了,她如獲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干,個個錢見得光。」
鎖鎖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孫尷尬。
喝完茶回家,屋里漆黑,南孫開了燈,听見廚房有申吟聲。
她飛撲進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邊倒翻了面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孫大急,連忙去扶她。
「南孫,」老太太呼痛,「腿,腿。」
佣人放假,她不知躺在這里有多久了,南孫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如熱鍋上螞蟻,速速通知相熟的醫生前來,一邊替祖母收拾干淨。
祖母掙扎,「我自己來……」
南孫急痛攻心,手腳反比平時快三倍。
倘若有什麼事,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與女友坐咖啡廳閑聊,叫祖母獨自熬過生死關頭,交天不應,叫地不靈。
醫生與救護車同時趕到。
南孫不怪他們臉上有個「這家人恁地倒霉」的表情,畢竟不久之前,已經來過一次。
幸虧老人只是跌斷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養。
南孫震蕩尚未恢復,伏在老人榻前,直說「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輩子沒同祖母說過那麼多的話。
老太太只得回報︰「人老了沒有用,連累小輩……」
鎖鎖笑她們如上演苦情戲。
南孫時時叫鎖鎖回去,「你有應酬,請先走。」
「我又不是老爺女乃女乃跟前的紅人,許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場面,自己又不便到處逛,悶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時,某君當你如珠如寶。」
鎖鎖收斂表情,沉思起來,隔一會兒,才說︰「有許多事,你看不到。」
「沒想到謝宏祖會這麼老實。」
鎖鎖側起頭微笑,「你沒听說他同瑪琳趙死灰復燃?」
南孫放下手中紙牌,一顆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麼辦?」
鎖鎖仍維持笑臉,「她肯做二房,我可與她姐妹相稱,趙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虧呀。」
听這個話,南孫知道她不打算離婚,甚至不想追究。
鎖鎖放下牌,「二十一點,贏你。」
若無其事。
老太太這時在房中叫︰「南孫,南孫。」
南孫答︰「來。」
她扶祖母上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鎖鎖已變話題,不願多說。
深夜,南孫送走鎖鎖,進房去看祖母。
以為她已睡著,但她轉過頭來,「南孫……」
南孫緊緊握住她的手,盡在不言中。
老人復元得這麼快,已經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鬧鐘專會作弄人,好夢正濃,被窩正暖,它卻依時依候丁零零地一聲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孫老覺得鬧鐘的聲音不但惡、狠,而且充滿嘲諷、揶揄,像那種勢利眼的親友,專門趁閣下病,取綁下的命。
鎖鎖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這種瑣碎的鳥氣。
她听見祖母咳嗽聲。
「起來啦。」近來她時常這樣問候孫女。
南孫連忙掛一個笑臉,捧著一杯茶過去。
「你準備上班吧,不必理會我。」
南孫看著窗外,對面人家也開了燈,這樣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麼鬼意思。
南孫等女佣開門進來,才取餅大衣披上,經過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獨自待在家里。
大衣倒是鮮紅色的,輕且暖,是鎖鎖之剩余物資。
電話鈴響,南孫覺得詫異,這種尷尬時分,連公司都不好意思來催,是誰。
她取餅話筒。
「南孫?」
是阿姨的聲音,南孫打一個突,心中念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黑心,不吉利的事也該輪到別家去了吧。
她清清喉嚨,「阿姨?」
「是,南孫,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南孫苦笑,真難置信這上下還會有什麼好消息。
「南孫,你母親要結婚了。」
「嘎!」
南孫手一松,電話掉下。
她,連忙拾起,把耳機壓得貼實耳朵,生怕走漏消息,「什麼?」
「你母親婚後會留下來入籍,暫時不回來了。」
「她要結婚,同誰?」
這時祖母業聞聲慢慢走出來。
「同男人,一個很好的中國男人,現在由你媽媽跟你說。」
南孫睜著眼楮張著嘴,錯愕得像是吃了一記無名耳光。
不可思議!
母親的聲音傳過來,清晰、愉快、大方,根本不似同一個人。
她說︰「南孫,你會不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南孫傻掉,這些年來,她一直希望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住地鼓勵她,沒想到效果竟然這樣大好,在四十五歲高齡,丈夫去世材一年,竟要再婚。
「南孫?」
「我要陪祖母,走不開。」南孫有點心酸,有點妒嫉,有點生氣。
誰知母親竟討價還價,「你也是我的女兒呀。」
「我想我還是同阿姨講的好。」
阿姨的聲音又回來,「南孫,我們還以為你會雀躍。」
「對方是什麼人,利口福的大廚?」
「南孫,南孫,南孫。」
「我有權知道。」
「你不恭喜你母親?」
南孫定一定神,拿出她的理智來,「我很替她高興,太好了,詳情如何,盼她寫封信來告知。」
「她還是盼望你過來一次。」
「不行,祖母最近有次意外,我得陪她。」
「沒听你說過。」
「我怕你們擔心,才沒說起。」
「我們想一個折衷的辦法。」
「我真的為母親高興,代我祝賀她。」
「得了。」阿姨慧黠地笑。
「我趕上班,再見。」
南孫掛上電話,看著她祖母。
蔣老太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接受得比南孫好,只是略現詫異。
南孫說︰「不要緊,還有我。」
她挽起公事包,出門去。
在地下鐵路中,南孫才真正歡喜起來,果然是好消息,母親並不姓蔣,閨名也不叫太太,她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靈魂,自丈夫去世之後,合同終止,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那個身份已告完結,有什麼理由再叫她繼續為蔣家服務。
人們的思想仍然太過迂腐封建,仍愛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無信類。
到了公司,南孫忍不住,第一件事便是撥電話給阿姨誠心誠意再次恭賀母親。
這次她听見阿姨在一旁說︰「是不是?我知道南孫,她有容人之量。」
南孫長長吁出一口氣,整天隱隱掛著一個微笑。
下午天下起雨來,她要出差,滿地泥濘,又忘了帶傘,也沒有使她情緒低落。
即使與布商爭執,也是笑吟吟,令對方模不著頭腦。
至少家里有人交了好運。
她吹起口哨來。
老板娘在等她。
「南孫,快過年了。」
「是,」她月兌下大衣。
「六點了,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也沒事做,難道八點正上床不成。」
「南孫,這些日子來,你使我明白什麼叫得力助手,用你一人,勝過三人。」
南孫出來做事雖然沒多少日子,也明白行規,資方自動激賞勞方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除非有人要收買人心,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
這是間中小型廠,請人並不容易,老板奸,伙計也不好纏,她使這樣一個險著,也劃得來。
當下南孫只是禮貌地微笑,不露聲色。
「有人告訴我,孫氏制衣要挖你過去。」
南孫不出聲。
「我听到這樣的消息,一定同你談一談才甘心,外子說,你不怕蔣小姐取笑,我同他說,蔣南孫不是這樣的人。」
南孫莞爾。
「過年我們發三個月薪水給你,南孫,你也知道母親經濟尚未復蘇……」
老板娘一直不停地說了二十分鐘,南孫永遠不會遺忘她的好口才。
這種老式的廠家無異夠人情味,但天長地久,還是管理科學可靠。
孫氏制衣廠一切上軌道,系統井然,不需要老板娘同下屬有八拜之交,工作一樣進行順利。
餅了年,南孫決定往高處。
鎖鎖帶孩子到歐洲去逛,南孫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親。
鎖鎖笑說︰「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更是意外之喜,我一定替你辦到,外加送一份大禮。」
「還以為對象是唐人街鰥夫之類,做夢都沒想到是倫大帝國學院機工教授,而且從來沒有結過婚,真正所有的眼鏡全掉地下。」
「好像只比她大幾歲。」
「大三歲。」
「令堂其實保養得不錯,就是打扮上差一點。」
「苦哈哈過日子,未老先衰才真,老太太箱底的舊衣料不要了,丟一塊出來給她……看上去像太婆。」
鎖鎖沉默,過一會兒說︰「所以,無論人們怎麼看我,我做人,全為自己。」
南孫取出照片,「來,這是他們。」
照片里的中年婦女容光煥發,好好地打扮過,穿著文雅而時髦的新裝,與面貌端正的伴侶恰是一對。
鎖鎖笑說︰「世界上充滿了傳奇。」
「不知老太太怎麼想,她待我母親,原本毋須這樣刻薄。」
「但你原諒她。」
南孫反問︰「有嗎?我並不愛她,我只是盡責,像逐個償還債務,並不涉及感情,我姓蔣,跑不掉。」
鎖鎖說︰「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
「真不過癮,這世界渾沌一片,還是小時候看的電影好,人物忠奸分明,就差額頭沒鑿著字,而且善惡到頭終有報。」
鎖鎖笑,「我是壞人,最怕報應。」
「壞人,把你的近況說一說。」
「多謝你的關心,近況不錯。」
「謝宏祖怎麼了?」
「謝君在我心中所佔地位,並不是很重要。」
「听,听,這是什麼話。」
「將來你會明白的。」
「先知,你幾時回來?」
「三五七個月。」
蔣氏祖孫過了一個極其清淡的農歷年,南孫買了水仙,燻得一室馥郁,她坐在客廳中磕玫瑰瓜子看電視,累了倒頭睡一會兒,起來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館子,並不怕女佣放假,十分優悠。
南孫暗地里留意祖母神態,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
唯一上門來拜年的是教友。
南孫回避在房間看愛情故事,要緊關頭,仍然落下淚來,萬試萬靈,在現實生活中,有淚不輕彈的時代女性,感情寄托在小說里頭。
渴了躡足出去找茶喝,听祖母同朋友說︰「……還有一點點老本,再也動不得,是孫女的嫁妝。」
南孫听了十分感動,可見她在老人心中是有點地位了,但,嫁給誰呢,她不禁苦笑。
教友走了之後,南孫出來活動,祖母午睡。
三日公眾假期悠悠長,南孫有些坐立不安,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職,做得筋疲力盡,死得興高采烈。
電話鈴響,南孫希望那是母親。
「蔣南孫小姐。」
「我是。」
「我叫王永正。」
南孫腦子有點生銹,想不起這個人,「請問王先生是哪里的?」
「我們在享汀頓公園見過一次,後來在東方成衣電腦部看到你,在電梯中寒暄過,記得嗎?」
南孫在家休息了幾天,睡足了,精神比較松弛,因此笑問︰「我知道,你是那牽大丹狗的青年。」
「那條大狗不是我的。」
「多巧,奇勒堅也不是我的。」
「那是你阿姨的,是不是?」
南孫驚異了,「你怎麼知道?」
「後來我在公園,又見過她幾次,我們談得蠻開心,可惜她沒有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南孫笑了幾聲。
「貴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電話公開。」
「那後來是怎麼找到的?」
「我苦苦央求公司電腦部主管蔡小姐。」
「啊,她。」
「蔡小姐說,假期後你要到孫氏上班。」
「已不是秘密了。」南孫知道蔡小姐說的斷不止這些。
「放假也沒有出去走走。」
「哎,樂得坐家中享清福。」
他那邊遲疑一會兒,千辛萬苦找來的電話號碼,不舍得一時掛斷。
南孫則很久沒在電話中漫無目的地閑聊,感覺新鮮,像是時光倒流,回到少女時代。
「人山人海,不曉得往什麼地方擠。」
「外頭人來到本市,都這麼說。」
「你雖是本地人,我保證你沒有擠過年宵市場。」
「太大的挑戰了。」南孫笑。
「今晚我來接你如何,我不會輕易放棄。」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我要陪祖母,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家。」
「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
「舍下地方淺窄。」
「你們都這樣說。」
「或許開工時一起用午飯?」
王永正輕笑,他當然知道南孫在推搪他。
「我稍晚再問候你。」
「歡迎。」
南孫放下听筒,伸個懶腰。
王永正固然是個好青年,但有什麼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南孫看著自己的怪模樣,不禁笑出來,她穿著不知年膝頭部位已經爆裂的牛仔褲,父親的舊羊毛襪,睡衣上截當襯衫,嫌冷,扯過祖母的絨線圍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為悅己者打扮,但最悅她的是七彩電視,下班以後,她只貪圖舒服至上。
當初遇到章安仁,世界還要美好得多呢,轉眼間,他成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憶。也許,過十年二十年,待她事業有成,經濟穩定的時候,她會投資時間精神,再度好好戀愛一次,但不是現在,現在她決定做一些收獲比較大的事。那人約是有可能,越要避開。
南孫想到美國一位專欄女作者貌若幽默,實則辛酸的文章︰「回顧我的獨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過,盲目地自一只野獸的手臂傳到另一只,不復回憶,最後如何與一個很多時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還領了婚姻牌照。我的戀愛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進化小徑。我錯了許多許多次,但同一錯誤從不犯兩次,像一切進化論,我的也自底部開始……」
南孫曾為這篇報告笑出眼淚來。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條蛇的。
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南孫覺得每個人都有負面,正面越美,觀者越是擔心另一面的真貌。
祖母說︰「有人找你,為什麼不出去?」
南孫笑著搖搖頭。
「我可以叫戚姐妹來陪我。」
南孫拾起雜志。
「年輕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孫輕輕說︰「我不年輕了。」
蔣老太太有點難過,她也知道,多多少少是為著她,南孫才犧牲了社交活動,這個曾經被她歧視的孫女,竟這樣愛她。
老太太心中惶然。
南孫連忙說︰「我替你拿南瓜子來,鎖鎖送的松子也甘甜。」
祖母低下了頭。
「還有自制酒釀圓子,你看鎖鎖,自己不過年,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
「若有機會,要好好報答朱小姐。」
南孫說;「鎖鎖是那種難得的全天候朋友,」也不管祖母听懂沒有,「我成功,她不妒嫉,我委靡,她不輕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傍晚,電話鈴又響。
蔣老太太說︰「若果這是找你,不妨出去,孫姐妹就要來了。」
南孫苦笑,現在還有生命不夜天,不貳臣,叫你不去,馬上叫別人,誰沒有誰不行,誰還害相思病。
老太太接听,誰知卻聊起來了︰「是,我是南孫的女乃女乃,你是北方人?很少听得一口這樣好國語,行,我听得懂,我很好,謝謝你,你來約南孫?好極了,半小時後來接她,可以,可以,再見。」竟一言為定,掛了電話。
南孫瞪大雙眼,「這是誰?」
「一個叫王永正的年青人。」
南孫怪叫一聲︰「你代我答應了他?」
「是呀,人家已是第二次打來了。」
「但我要洗頭沐浴化妝換衣服,三十分鐘怎麼夠?」
祖母打量她,「這倒是真的,你自己看著辦吧。」說罷回房間去了。
南孫先是頹喪地坐著,看著鏡中蓬頭垢面的自己,後來嘴角孕出笑容,當然不是為王永正,而是為祖母,人家祖孫一開頭就有感情,她們卻要等到二十余年後。
但,遲總比永不好。
南孫跳起來,往蓮蓬頭下洗刷,她仍然留著長發,已沒有時間吹干,只得濕漉漉垂肩上,取餅牛仔褲穿上,發覺自己胖了,拉鏈拉不上,狼狽地換上沒有線條的絨線裙,才擦口紅,門鈴就響起來。
南孫實在怕老太太對王永正說些足以令他誤解的話,就這樣跳去開門。
門外站著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
四人一輪寒暄才分頭坐下。
王永正穿著燈芯絨西裝,一表人才,南孫想,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戰,旁人一定會想,這樣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卻不怎麼樣。
她打開王永正帶來的巧克力,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一方面王永正也看著南孫發呆,這已是他們第三次見面,這女孩子不住令他驚異。
第一次,在外國,她一腳泥濘,破褲,面孔卻似拉菲爾前派畫中女角,濃眉大眼長發,象牙般皮膚,彼時滿園落花,她舉腳踢起小徑中花瓣,給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靈。
第二次,她穿著標準套裝,全神貫注與電腦打交道,肅穆的臉容有一股哀傷,野性長發盤在腦後,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然後是今天。
她身上還有藥水肥皂味道,清醒活潑,頭發用一只夾子束起,嘴上有一點點口紅,看上去心情比較好,選擇巧克力的時候,大眼中有一種天真的渴望與貪婪,糖在嘴里融化的時候,她微眯眼楮享受,就差沒唔的一聲。
王永正心想︰就是她了,必要時死追。
他見過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處申訴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他有點倦了,難得見到一個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蔣南孫,他不笨,決心抓緊她。
兩位老太太坐在年輕人當中,也不好說話,于是孫姐妹搭訕說︰「我們到房間去禱告。」
小小客廳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王永正說︰「你祖母很可愛。」
南孫抬起頭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難使她們長大成熟老練,凡事都不大計較了,並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點虧,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愛。
南孫笑了。
這一抹不久會出現的神秘笑容,也使王永正著迷。
「要不要出去走走?」
「QuoVadis?」
王永正一怔,用手擦鼻子,興奮莫名,他知道找對了人,蔣南孫永遠不會叫他沉悶。
「你不會到我寓所去坐坐吧?」
南孫側頭想一想,「為什麼不,總比在街上亂擠的好,你看上去也像個大好青年。」
「請。」
兩人走到路口,南孫就叫扒手光顧了,她根本沒察覺荷包不翼而飛,一轉頭只看到王永正同個陌生人辦交易,剛在詫異,看見王永正取到了一只似曾相識的皮夾子,突然驚醒,才發覺手袋已被打開。
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還她。
南孫覺得被照顧真正好,索性乖乖尾隨王永正身後,她感慨地想,天涯海角,就這麼去了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