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事年年有,可揚州今年特別多。
揚州城的百姓平時閑來沒事、茶余飯後聚在一起,難免就會談起這揚州城內的怪人怪事。
有個行事像男人的女人已經夠令人驚嘆的了,又出了個像女人的男人,令揚州城的百姓們嘖嘖稱奇。
這揚州城西有個萬家莊,當家的萬家主子可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可萬老爺卻時時感嘆後繼無人。
並非他沒有本事生個兒子,而是,他亡妻雖然替他生了個兒子,可莫名其妙的,他那個兒子卻是個像女人的娘娘腔。行事像女人沒擔當就算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女人,更嚇人的是,他最常出現的手勢就是——蓮花指。
有個集女人所有特點于一身的兒子,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萬家莊的人對這個下一任的繼承人早已不抱任何希望,而揚州城的人則是等著看好戲,看一個娘娘腔如何當個像樣的繼承人,更加想看這樣的男人如何娶妻生子。
明白外人看好戲的心態,萬老爺不希望他這個兒子出門去丟人現眼,可腳是長在萬雲彥身上,他想出門就出門,根本沒有人攔得住他。
明知自己出門會惹來旁人的訕笑及嘲弄,偏偏他就是不以為忤,仍是非常喜歡上街閑逛。
他的心中難道一點兒都沒有羞恥的感覺嗎?
答案是——完全沒有,他不但一點兒也不會感到羞慚,反而一次又一次地變本加厲,讓自己每次出現都成為眾人目光注視的焦點。
萬家莊的人認為他是故意的,他自己也默認他們的猜測。他就是故意的!
可為什麼他要這樣破壞自己及家族的聲譽,這麼做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答案恐怕只有萬雲彥自己才知曉了,外人是怎麼猜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
正午時刻,正是五髒廟高唱空城計的時候,悅和樓內人滿為患,跑堂的店小二端著佳肴在桌間走動。
原本專心吃飯談天的人,因為坐在靠街客人的一句話而起了騷動。
「萬娘子出來了!」
倏地,眾人不顧桌上的美食,全擠到了視窗對著大街眺望,而在二樓的人則是擠到了欄桿旁。
「真的是萬娘子!我等他好幾天,他終于出門了。」
「今天他還是一樣風情萬種啊!」
「能見他一面,數天的等待值得了。」
眾人對著大街拼了命的嘶喊,生怕對方听不到他們的聲音。
咦?這個萬娘子這麼出名嗎?方從外地來的呂莞莞完全不知道眾人口中的「萬娘子」是何等人物。
她不知道揚州的民風如此開放,竟然當街就對著女子說出心中的愛慕之意,實在令她大開眼界。
看到眾人對這名女子如此的推崇及景仰,令在二樓的她萬分好奇地向下望。
她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有這般的魅力,可以迷倒眾生,令所有的人為之瘋狂。
一名身著紅色絹衣的人正好行經悅和樓的門口,呂莞莞猜想,「她」大概就是那個風情萬稱的萬娘子了。
一襲紅色的衣裳,樣式雖然奇怪了點,可至少還算得體。那頭長發隨意在頸後編了條辮子,末梢還系了條紅色的絲帶,更增添了特有的風情。
呂莞莞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覺得這個萬娘子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她不懂這樣的人怎麼會令眾人為之痴狂。
若不是揚州百姓的審美觀和別城的人不一樣,就是這個萬娘子的行為舉止太過怪異才會引起旁人的注目。
不明白前因後果的她只能這樣想著。
「萬娘子!」突地,呂莞莞身旁有人對著樓下的人大喊。
那名紅衣人听見了叫喚聲,仰起了頭朝那人笑了笑,還向他招了招手。
當「她」抬頭時,呂莞莞終于看清了「她」的長相。
天啊!果真是絕色!身為女人的她在心底贊嘆著。
現下,她自以為是的認為眾人就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脂粉末施的「她」臉上沒有絲毫的瑕疵,巳白淨淨的模樣令人感受到「她」的清純可人,可以說是個天生麗質的美人兒。
唉!同樣是女人,怎麼她和「她」會差那麼多啊?
和「她」一比,呂莞莞不禁感到有些自慚形穢。
人家活月兌月兌是個大美人,舉手投足間皆散發出美人該有的氣質,反觀她自己,簡直是個不男不女的男人婆。
原來大家都喜歡這樣的美人,難怪她大師兄老是笑她不男不女,鐵定會一輩子嫁不出去。
唉!呂莞莞再次在心底重重地嘆息。
「萬娘子,今天出門打算要做什麼事啊?」一名無聊的男子出聲詢問。
只見「她」使出了蓮花指,掩嘴淺笑。
「我要去淨佛寺上香。」
「她」的聲音听在呂莞莞耳里宛如天籟。人不但美,連聲音都這麼好听,上天實在太厚愛「她」了。
呂莞莞對「她」的好奇、好感及崇拜又加深了。
「各位,我有事先走了,有空時再來和大家閑話家常。」
「萬娘子,慢走啊!」
「各位再見了!」「她」有禮地朝眾人揮了揮手,才扭著腰、擺著臀,踩著小碎步離去。
眾人目送著「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見「她」時,大家才作鳥獸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基于對萬娘子的好奇,呂莞莞攔住了坐在她桌旁的一名男子,好聲地詢問。
「這位大哥,可否借問一下?」
「姑娘想問什麼?」剛剛喊得太過火,現下有些口干舌燥,男子在說完話後就拿起杯子,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那位萬娘子是哪家的姑娘啊?怎麼眾人都一副和她很熟,還很喜歡她的樣子?大家這麼喜愛她,難道都沒人上門去提親嗎?」呂莞莞一口氣將她的疑問說出來。
听了她的問話,男子感到非常地好笑,口中的茶水不但吞不下去,反而還化成一道水柱噴了出來,不偏不倚地噴中了呂莞莞的小臉。
「哎呀!你怎麼這樣啊!」呂莞莞嫌惡地用袖子拭去臉上的茶水。
她只不過是問個問題而已,他若是不高興回答的話大可不必理她,實在不該噴了她一臉的茶水及口水。
「哈——姑娘,對不住。」他忍不住地抱著肚子狂笑。
哼!哪有人邊笑邊道歉的,一點誠意也沒有。
「你……」
正當呂莞莞想要發發牢騷時,旁人的笑聲令她趕緊噤聲,左右查看是發生了什麼事。
當她看到旁人也都無緣無故地狂笑起來,甚至有人夸張地笑倒在桌上,她以為眾人在笑她,頓時面紅而赤,感到非常羞赧。
「我……」她羞得說不出話來。
「姑娘是外地人吧?」男子邊笑邊問。
她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這就難怪你不知道萬娘子這個人了。」他頗能理解地說著,然後才回答她的問題。「我們和萬娘子都不熟,也並非如姑娘所說的喜歡他,更加不可能上門去提親。」
「為什麼?」呂莞莞覺得他說的話和他所做的事非常地矛盾,方才他明明喊得最大聲,怎麼可能會不認識那個萬娘子。
「因為……」他又忍不住地大笑了。
呂莞莞覺得今天自己好像是遇到了一個愛笑的瘋子,不,應該說是一堆才是,因為,旁邊的人也跟著笑到不行。
「因為什麼?」這個人一直吊她的胃口,實在是很過分。
「因為萬娘子是男的!」眾人異口同聲地替呂莞莞解答。
「什麼?萬娘子是男的?」她目瞪口呆地重復著他們的答案。
她有沒有听錯啊?她不敢相信她耳朵听到的事實。
讓她崇拜萬分的「她」竟是個男的!
怎麼會這樣7
***
烏龜王八蛋!萬雲彥在心中不停地低咒著方才那群無聊人士。
好歹他也是個男兒身,竟然吃飽了撐著給他取了個「萬娘子」的綽號,實在是難听死了。
真是一群瞎了狗眼的人,竟敢這樣污辱他,等他哪一天要是能恢復男兒本色,他絕對會給他們好看。
越想越氣,萬雲彥忍不住又在心中將那些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以消他心頭之火。
雖然他心底是氣到快要頭頂冒煙了,可他的表情還是非常地祥和,始終面帶微笑,讓人看不出他已經到了發火的臨界點。
「萬娘子早啊!」迎面而來的男子朝萬雲彥打招呼。
「早。」他皮笑肉不笑地回禮。
又一個瞎了狗眼的人,竟敢叫他那個「礙耳」的綽號。
唉!要不是時機尚未成熟,他才不必這樣委曲求全。
為了早點離開眾人的視線,萬雲彥的小碎步越踩越快,快到讓人幾乎來不及和他打聲招呼,連跟在他身後的好事者也跟不上他的腳步。
從現在起,他不要再听到「萬娘子」這三個字了。
在他快到淨佛寺時,經過了一個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有五、六個孩子在上頭玩耍。
看到他們天真無邪的模樣,萬雲彥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自他爹納了二娘……現在該改口說是大娘或後娘了,畢竟,在他親娘死後,她這個二娘就被扶正了。
自從她進門後,他就沒有過所謂的童年,因為,看到娘因被爹冷落而悶悶不樂,他也就跟著快樂不起來。在娘病了及無緣無故暴斃後,他就更加不知快樂為何物,每天都要和後娘斗法,以確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為了等待報仇的時機,他才會每天扮成連自己都嫌惡的娘娘腔。
當萬雲彥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時,他們也同樣地發現了他。
他們趁萬雲彥沒注意時彼此使了個眼色,自顧自的吟唱起他們的打油詩。
「萬娘子、萬娘子是男子,穿紅衣,綁紅帶,活像是個大妖怪。」
听到他們的打油詩,萬雲彥再也不覺得他們天真無邪。
「你們說什麼啊?」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反問,恨不得將他們捉起來痛打一頓。
見他臉色不悅,他們微微地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愣住不敢說話,可過了一會兒後,他們立即飛奔離去,口中還重復著那一首打油詩。
「萬娘子、萬娘子是男子,穿紅衣,綁紅帶,活像是個大妖怪。萬娘子、萬娘子是男子……」
看著他們離去,萬雲彥不打算追上去,他才不想和一群不懂事的小表計較。
「臭小表!」他雖是不和他們計較,可嘴上還是不肯放過他們,非得要咒罵一聲才肯了事。
他繼續朝著淨佛寺走,才走了兩、三步,後頭便傳來呼喚他的聲音。
「萬娘子!」
懊死的!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在他氣怒時招惹他?
萬雲彥明明已經氣得半死了,可他還是強裝出招牌笑容,旋身對著那人咧嘴一笑。
當他看到來者是誰時,氣得斂起笑容,立即怒目相向。
「人家那樣叫你你都沒生氣、發火,我只不過才喚你一聲而已,你就雙眼噴火地對著我,實在是有欠公平。」那人學著萬雲彥使出蓮花指,還故意裝起了嗲嗲的聲音。
看到這樣的他,萬雲彥再也忍不住了。
「胡不修,你若是故意要挑起我的怒火,後果你就自行負責。」
萬雲彥的威脅終于起了點效用,他趕緊回復他的本性。
「我叫胡賦修,不叫胡不修。」這個臭小于真是開不起玩笑,這樣就拿他的名字來取笑他。
這名字是他曾爺爺取的,他縱使不喜歡也不能改。
「那我叫萬雲彥,不叫萬娘子。」他惡狠狠地宣告。
下次胡賦修若是還敢這樣叫他,他鐵定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知道了啦!」胡賦修明白這次是真的惹火萬雲彥了。「我們快點走吧!師父鐵定已經等我們很久了。」
胡賦修的手不安分的搭上萬雲彥的肩,將他摟得緊緊的。
「移開你的手!」萬雲彥不喜歡他這樣的舉動。
他們兩個可都是男人,若是讓人看見他們的動作而誤以為他們之間有暖昧,那他可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有什麼關系?」胡賦修就是愛捉弄他,老是做些他不喜歡的事。
就這樣,兩人吵吵鬧鬧地進入淨佛寺,一路上,胡賦修還是沒有移開他的手。
***
「師父!」
萬雲彥和胡賦修同聲輕喚正在打禪的先覺老和尚。
通常當他在打禪時是嚴禁打擾的,可他這兩個徒弟的身份特殊,在他的面前,他們擁有特權。
老和尚緩緩地睜開炯炯有神的雙眼,交纏的雙腿慢慢地分開,起身離開蒲團。
「有去向佛祖上香嗎?」先覺開口問的第一句話總是這件事。
「有!」萬雲彥恭敬地回答。
「師父,你也換句新的,每次都問這句話,都不新鮮了。」胡賦修假裝抱怨地說。
他們師徒在一起也十年了,他們知道他最在意的是向佛祖上香這件事,所以,他們早已經習慣一進淨佛寺就先上香,再來才進禪房找師父。
經過了十年還重復問同樣的事,實在是多此一舉。
「孺子不可教也!」先覺無奈地搖頭。
「師父此言差矣!」胡賦修打算和先覺進行爭辯。「師父的教誨我可是謹記在心,每每一進淨佛寺就先拜佛祖,我是如此的受教,師父不該說我‘孺子不可教也’。」
「拜佛最重要的乃是誠心,不光是動作而已。你因老納的話才去拜佛,把這莊嚴的事當成了例行公事,實在是欠缺誠心。老納教你凡事要用心,可你卻做不到,這就是不受教。」
「師父不是我,怎知我沒用誠心去拜佛?」胡賦修故意給先覺出了道難題。
「古人說‘知子莫如父’,又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日你既然喚老納一聲師父,那老納豈不是成了該了解你的爹親了嗎?」先覺把難題丟回給他。
胡賦修的臉上泛起了一抹訐笑,高興先覺這下子敗在他的嘴下了。
他得意洋洋地說︰「師父乃是出家人,該是六大皆空,可現下卻搶著當起我的爹來了,師父六根不淨喔!」
先覺無奈地笑著,「早在收你們為徒之時,老納的塵緣就斷不了了。」
他是個出家人,卻收了兩個沒有剃渡的俗家弟子,讓他始終斷不了塵緣,無法做到六大皆空的境界。
「那師父索性就還俗,別再當和尚了。」
「阿彌陀佛!你出言不遜,實在是罪過、罪過。」
比起胡賦修大剌剌地和先覺開玩笑,萬雲彥相對的就正經八百多了。
在萬雲彥的心中,先覺不但是他的救命恩人、師父,他甚至將他視為親生父親,對他,他有的是筆墨也無法形容的尊敬及感激。
「賦修,別再不正經地和師父開玩笑了。」萬雲彥,出言阻止胡賦修的胡言亂語。
若不是當年師父慈悲為懷救了被人追殺的他,還想了辦法讓後娘對他的戒心降低,甚至教他武功讓他能自保,一心向佛的師父現在也不用受俗世的羈絆。
「不說就不說!」胡賦修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嘴。
會收胡賦修這個弟子全是受了胡老爺的請托,讓胡賦修留在他的身邊學習佛法以修身養性;他是念在和他有緣才會收他為徒,想不到,他佛法沒有學成,反倒是練就了一身嬉皮笑臉、裝瘋賣傻的本事。
其實,有時想想,像他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比起萬雲彥,他的生活自在、逍遙、快活多了。
他從不擔心胡賦修,反倒是心被仇恨、恩怨束縛而不得自由的萬雲彥,著實令他擔憂萬分。
「雲彥,這些日子還好嗎?」
「還好,只是……」萬雲彥猶豫著該不該向先覺說出他的決定。
「只是什麼?」
「師父,我不想再繼續扮娘娘腔下去了。」每天過著受人嘲弄的日子,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不想再假裝下去,那就得和他後娘一較高下了。
懊來的總是會來,他擔心了十年的事現在恐怕再也阻止不了了。
他寧願萬雲彥拋棄一切仇恨雲游四海,也不願看他為了報仇而雙手沾上血腥。
「雲彥,時機還未到,你暫時再忍一忍。」現在能拖多久算多久了。
人有生老病死,先覺是希望能等到他後娘老死,然後讓一切的恩怨塵歸塵、土歸土,生前的恩恩怨怨就此劃下句點。
「師父,我無法再忍了。」這樣的生活,他一天也不想過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
萬雲彥明白先覺的用心,只是,要他放棄報仇是不可能的。
「師父要我忍到什麼時候?」他不想盲目地忍耐,至少,他想知道一個大概的時間。
「機緣一至自有果報,你毋需焦急。」先覺逃避萬雲彥的問題。「阿彌陀佛,施主們請回吧!」他隨即坐回蒲團,合上雙眼繼續打禪。
看這情況,萬雲彥知道自己是要不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