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一過,家中有女初長成的村民就露出愁容,好似有化不開、解不了的煩惱。此時,他們恨不得自己生兒不生女,因為女兒家只要一及笄,就有可能被通天法師選中,成為活生生的祭品。
只因東月村外有一條深不可測的大河,以前常常在秋冬交替之際泛濫成災,淹沒村落,使得村民的性命朝不保夕、農作物在收成前就全部損害殆盡。
一年復一年,東月村的人丁越來越少,村民也跟著越來越貧窮。
約在十年前,村子里來了個通天法師,他聚集村民,對村民們說︰「因為村民沒有祭拜河神,使得河神大怒,才造就一次又一次的水患。若要平息河神的怒火,首先要在河畔建一座河神廟,再要村民每人每月祭拜一次,三要每年獻個少女給河神。」
原本只是半信半疑的村民在完成通天法師交代的前二項事項後,開始對第三項的要求動搖,但在通天法師的疾言厲色下,才首開以少女祭神的先例。
說也奇怪,自從十年前在九九重陽那一日獻祭少女後,大河從此不再泛濫,村民終于得以安居樂業。
從那次之後,每過了中秋,村民們就得選一名貌美如花的少女在九九重陽那一日祭河神。
「今年獻祭的少女是哪家的姑娘?」在村子里說話已有百分之百分量的通天法師詢問村子里頭最德高望重的村長。
「法師,張貴、劉老三及楊柳這三人的女兒今年都剛及笄,我想,她們三個應該非常地適合才是。」村長必恭必敬地報告。
村子里的少女只要有幸沒被選為祭品,及笄後就會立即許婆家,以保明年不會成為祭品。因此,獻神的祭品一年比一年還年輕,最後就只能在方及笄的少女里找尋適合的對象。
听完可能祭神的人選,通天法師嫌惡地皺眉。
這村子里的大大小小他都認識,誰家有貌美如花的閨女,他更是了若指掌。
今年這三戶人家的女兒都貌不驚人、長相平庸。
「沒有別的人選了嗎?」
「法師,除了她們三人,真的再也沒人了,其余的年紀都太小了。」
既然沒有適合的人選,那就只好勉強在她們三個人之中挑一個。
思索了下,通天法師才緩緩地開口︰「就張貴的閨女吧!」
通天法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一個少女的性命及一生。
「是!」村長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祭神的人選立即傳了出去,不到一個時辰,不幸中選的張家也得到了這個令全家人痛徹心扉的壞消息。
楊柳拱起手朝天而拜,「真是祖上積德、菩薩保佑啊!」
由外頭方進門的楊楨,不明白爹親為何如此開心。
她出門時見爹爹眉頭深鎖,怎麼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笑逐顏開,像是發生什麼天大的好事似的。
「爹,你高興什麼啊?」楊楨好奇地問。
「楨兒,爹當然高興啊!」他現下簡直樂上了天。「我得趕緊去拜神,謝謝菩薩才是。」
話一說完,楊柳就要出門。
「我的好爹爹,你先別急著走,好歹你也先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事高興成這個樣子啊!」
「楨兒,妳也得跟我一起去謝神!」他拉著一頭霧水的女兒就要往外沖。
楊楨不喜歡這樣沒頭沒腦的感覺,她甩開爹親的手,好聲好氣地再問一次。
「爹,你究竟在高興什麼?」
見女兒的臉孔板了起來,楊柳知道若是不趕緊把話說清楚,她一定不肯和他出門。
「楨兒,祭神的少女選出來了。」他激動地說。
听了楊柳的話,楊楨終于知道為何他會高興地要謝神了。
「見爹這麼高興,祭神的少女一定不是我。」楊楨心中沒有歡欣,她有的只是愁悵。
原本她以為自己會被選為祭神的少女,沒想到竟然不如她所願。
「是張貴的女兒,不是妳!」不察女兒的心思,楊柳還自顧自地說著。「我的寶貝女兒可是大富大貴之命,怎麼也不可能淪為悲慘的祭品。」
「爹,我哪是大富大貴之命啊?我若真有富貴命,就不會出生在這個有不人道惡俗的村子里了。」
「我這麼替妳擔心,妳不感激我就算了,竟還想要氣死我?我知道是爹沒能力,才沒法帶妳離開這個村子。」
「爹,我知道你擔心我,可你也不用將你的喜悅表現于外,你可不可以替可憐的張家想一想?」楊柳皺著眉頭。
「想?我為什麼要替他們想?」
「我是你的心肝寶貝,難道杏兒就不是張家的掌上明珠嗎?杏兒被選中了,我相信他們家現在一定是哭得死去活來,你這樣高高興興的去謝神,擺明了就是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你比那個決定人家生死的通天法師還要殘忍。」
听了楊楨的話,楊柳勃然大怒。
「我可是妳爹,妳竟然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楊楨嘆了一口氣,「就因為你是我爹,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將心比心,多替別人想一想。」
「要我替他們想是嗎?好,我這就去張貴家好好地安慰安慰他們。」
楊楨立即張開雙臂擋在他的身前,不讓他出門。
楊柳瞪大眼,「妳這是什麼意思?」
「爹,你不能去。」
「要我多替他們想的人是妳,不讓我去的人也是妳,妳究竟要我怎麼做?」
「你什麼也不必做,只要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了。」
楊楨的雙手放在楊柳的肩上,輕輕地轉過他的身子,輕推著他的背,將他推到椅子上坐好。
她畢竟是他的心肝寶貝女兒,楊柳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好,我就听妳的話乖乖待在家。」
「這可是你答應我的喔!你就乖乖地待在家,哪兒也不準去。」楊楨邊說邊往外退。
「那妳要去哪里?」見她的動作,楊柳就知道她想要做什麼了。
「我去找杏兒!」話一說完,楊楨就一溜煙地跑得不見人影。
自己要他乖乖地待在家,她卻不留在家里陪他,還自己跑去張家,真不知她去做什麼。
「這丫頭……」楊柳無奈地搖頭。
張貴家中傳出了少女的陣陣哭聲。「嗚……娘,我不要祭神……」
「杏兒……娘不舍啊!」張母哭得斷腸,比女兒更加地傷心。
「妳們別再哭了!」張貴被她們的淚水搞得萬分心煩。
「你這麼大聲做什麼,說來說去還不全都要怪你,明明就叫你趕快搬離這個鬼地方,你偏偏不要,說什麼有三個人選,不會那麼倒楣被選中,現在呢?我們杏兒就是這麼倒楣被選中,我一定要你給我個交代。」張母把滿腔的怒氣全對著張貴發出來。
見妻子將所有的過錯全推給他,張貴無奈地搔了搔頭。
「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就將杏兒害得這麼慘,若是故意的,我看連我也要跟著倒楣。」
「我怎麼知道會這麼剛好嘛!」他喃喃自語。
當初也是想賭一賭運氣,怎麼知道會這麼背,竟然被通天法師給選中。
「爹、娘!」
張杏兒真是不明白他們此刻怎麼有辦法拿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來吵嘴,現在不是應該要想辦法讓她別去祭神嗎?
張貴和他妻子沒有听見女兒的叫喚,他們仍是繼續吵。
「我們杏兒比楊楨和劉玉花來得美,既然是要祭神,當然是要選美的,難道會選丑的嗎?」張母揪著張貴的耳朵,要他听清楚,別再胡涂下去了。
「我怎麼知道通天法師會覺得我們家杏兒比較漂亮,我以為我們家的杏兒比起另外二人還來得丑,應該不會被選上才是。」他那時就是賭這一點。
听見爹親說她丑,這比她被選為祭品還要讓人難過。
「嗚……我不要活了……」張杏兒傷心欲絕,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
連爹親都嫌棄自己,她活著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這是什麼爹親,竟然這樣批評自己的女兒。」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張貴覺得自己好無辜,連說實話也有事。
「哇……」張杏兒哭得更大聲了。
人人都說她和女兒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說女兒丑,擺明了就是也嫌棄她。
「你這糟老頭,活得不耐煩了,竟然敢拐著彎說我丑。」張母擰緊了張貴的耳朵。
「痛……」他疼得齜牙咧嘴。
楊楨站在門外將里頭的情形听了個一清二楚,她真不知自己此時是該掉頭就走,還是敲門去打擾他們一家子。
時間已經不多了,她若是再猶豫下去,恐怕這一家子還沒等到祭河神就先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
也不管是不是會打擾他們,楊楨硬著頭皮舉起手敲了門。
一听見敲門聲,張貴很慶幸現下有人出現,這樣他的耳朵就不怕被眼前這只母老虎給扯下來了。
「老婆,有人來了。」他怕她沒听見,還特意提醒她。
「誰啊?」她朝著關起的大門詢問,但是揪住他耳朵的手仍是沒有放下。
「伯母,我是楨兒。」楊楨怕里頭的人沒听見,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喊。
「楊楨?她來做什麼?」
「老婆,妳不開門讓她進來,妳怎麼會知道她來做什麼呢?」張貴怕妻子讓楊楨吃閉門羹,他使勁地鼓動她去開門。「老婆,妳快放了我,趕緊開門讓她進來。」
「哼!這次就饒了你,你下次若是敢亂說話,我鐵定不饒你。」
狠話一落,她松開擰緊他耳朵的手,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走去開門。
「楨兒,妳有事嗎?」看見楊楨,張母又想到她女兒那可憐的命運,臉上的哀容不由得又露了出來。
為什麼被選中的人是她的女兒,而不是眼前這個別人家的孩子?
「伯母,我有話要和你們說,可不可以讓我進去?」她來這兒是有目的的。
「我沒空听妳廢話,妳回家去吧!」
想也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不就是無關緊要、幸災樂禍的安慰話,這對他們家沒有任何幫助,張母根本不想浪費時間听她說這些廢話。
話一說完,張母作勢要把門關上。
「伯母,先別急著關門。」楊楨伸手擋住將要關上的門。
張母沒好氣地問︰「妳究竟想要做什麼?」
「如果我有辦法救杏兒呢?」雖然張母對她沒有好臉色,但是楊楨絲毫不介意,趕緊把來意說出來。
「妳……妳說什麼?」她很懷疑,她是不是听錯了。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救得了她的寶貝女兒,她不相信憑楊楨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孩能有什麼好辦法。
「我說我能救杏兒!」她堅決地再說一次。
「這怎麼可能?」張母根本就不信。
「老婆,讓她進來,說不定她真的有辦法救我們家杏兒。」張貴也是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既然她這麼大費周章來敲他家的門,想必不會存心捉弄他們。
「妳進來吧!」經張貴這麼一說,張母才願意打開門讓她進來。
楊楨一進屋里,就看見張杏兒的雙眼腫得像核桃般大。
可憐啊!想必她一定是哭得很傷心吧!楊楨不由得同情起她的遭遇來。
「妳有什麼好辦法?」一關上門,張母就迫不及待地問。
反正現在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想了,她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相信楊楨真的有辦法救她的寶貝女兒。
「辦法不是沒有,但是就看你們願不願意配合了。」
「只要能不祭神,我們什麼都願意配合。」張杏兒看著她的雙親,等著他們附和她的說法。
張貴夫妻哪有什麼意見,只要能救他們的女兒,不要說是配合了,就是要他們上刀山、下油鍋,他們也會做。
「既然通天法師要少女祭河神,我們就給他一個少女,讓他有人祭神,就能交差了事。」
他們三人听了楊楨的話,全賞給她一對白眼。
廢話!他們當然知道要給通天法師一個祭神的人,可這世上有哪個人這麼笨,願意代替人家當祭品。
就算他們家財萬貫,還不一定找得到替代的祭品,更何況他們家一貧如洗,更加找不到替代的人。
「妳說的辦法我們也想過,可是,我們要到哪兒去找一個替代我家杏兒祭河神的人呢?」張母苦著臉說。
「我願意代替杏兒去!」楊楨毫不猶豫地說出她的好辦法。
听了她的話,他們三人全都愣住了。
她說她願意代替杏兒去祭河神,她是不是傻了?
他們一家三口完全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會有這樣子的傻瓜……
穿上大紅的喜服,楊楨端坐在張杏兒的房里等著迎親的隊伍。
「楨兒,妳不後悔嗎?」張杏兒此刻的心情好矛盾,既不想自己當河神的祭品,也不忍看著楊楨白白送命。
「既然我答應了就不會後悔,倒是妳一會兒得躲好,千萬不要讓人發現河神的新娘不是妳。」
「我們怎麼這麼命苦,什麼地方不好生,偏偏出生在一個每年都要上演一出河神娶妻戲碼的村子。」張杏兒覺得老天爺對她們實在太不公平了。
「杏兒,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楊楨猶豫著是否該說出她的想法。
「什麼感覺?」
「神明是慈悲的、良善的,就算他們真的發怒要處罰世人,也該處罰那些做事傷天害理的壞人,絕不是我們這些無辜的女孩。」
「如果神明慈悲,為什麼每一年都要娶妻,害我們躲也躲不過、逃也逃不了。我恨死了邪惡的河神,更討厭那個通天法師,我甚至不相信這世間有神明!」張杏兒氣憤地說著,淚水忍不住地滑落。
今天幸好楊楨願意代替她,否則,她就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杏兒,別這麼偏激嘛!」
張杏兒拭去淚水,「我真的不明白,為何妳會這麼地冷靜?」
「世間上若是沒有神明,那我們每天三炷清香拜的是什麼?」
「我們這麼誠心地拜祂們又得到了什麼?我看我們拜的不過是一堆木頭、泥巴罷了!」
「別這麼說嘛!」楊楨並不覺得世上沒有神的存在。「河神從沒說過祂要娶妻,所以妳不要怨恨河神及那些無辜的神明了。」
「若不是河神的指示,通天法師怎麼會每年都指定一名少女祭神?」
「對!說的人是通天法師,並不是河神。」
听了楊楨的話,張杏兒覺得事有蹊蹺,「妳為什麼願意代替我去當河神的新娘?」她覺得事情透露出古怪,非得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覺得……」
楊楨的話還來不及說,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已響徹雲霄,迎娶的隊伍已經來到張家的大門。
「希望我會是河神的最後一個新娘!」露出了個笑臉,楊楨自行蓋上紅色喜帕,遮住自己的視線。
「楨兒,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張杏兒不懂。
她怎麼可能是河神的最後一個新娘呢?這種祭河神的儀式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東月村沒有女孩,或是變成一個荒廢的村落。
「杏兒,妳趕快躲好,別讓人發現妳。」楊楨催促地說。
她好不容易布好了所有的局,要是因為張杏兒被發現而露餡,那就功虧一簣了。
無奈加矛盾,張杏兒還是听話地躲到床底下。
雖然她不舍楊楨祭神,可是她更害怕自己在花樣年華就得香消玉殞。
張杏兒咬緊牙,既然非得有人祭神,就讓她自私一次吧!
「楨兒,妳自己保重。」這是她給楊楨最後道別的話。
「妳躲好!」怕張杏兒改變心意現身,楊楨再次叮嚀。
「哎喲!我們的新娘這麼早就準備好了呀!」媒婆晃著她的水桶腰走到新娘的身邊,作勢要掀起紅蓋頭。
「等一下。」楊楨趕緊出聲阻止。
「新娘子,怎麼了?」
「我已經蓋上喜帕了,若是現在把喜帕掀開恐怕會不吉利,我听說喜帕只有新郎能掀開,若是媒婆現在掀開了,不知河神會不會生氣啊?」
「這說得也是,幸好妳提醒我,否則得罪河神就不好了。」媒婆趕緊將手給縮了回去。
「媒婆,我們去吧,若是耽誤了時辰就不好了。」楊楨自己起身,不想在這房間多待一刻。
張杏兒還躲在床下,要是讓媒婆給發現就不好了。
「是是是,我們這就上花轎。」雖然媒婆也覺得這次的新娘太自動自發了,但這樣總比要死不活來得好。
要是新娘有個什麼差池,她就難向通天法師交代了。
媒婆扶著楊楨走出房門,房門外除了擠了一堆看熱鬧的觀眾,還有哭得斷腸的張貴夫婦。
要他們哭成這樣子著實難為他們了,可為了要演得逼真,他們硬是在眼眶周圍涂上辣椒,辣得他們淚水直流,好似要祭神的真的是他們的女兒。
「新娘上花轎了!」
媒婆扶著楊楨上花轎,放下轎簾。
「起轎!」
媒婆聲音一落,鞭炮聲立即響起,前頭帶路的迎親隊伍吹奏著熱鬧的迎親樂曲,領著花轎往已築了高台的河岸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