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更衣室里,她迅速月兌去牛仔褲、薄毛衣,換上黑色短袖上衣、短窄裙,對著牆上的鏡子把頭發束攏盤緊。
頭發不夠長,發絲一一滑落,無法完整盤起,她氣急敗壞的一再梳弄,乍看仍然不夠周正。背後有人拍拍她肩,遞給她幾根發夾和一瓶發膠,莞爾道︰「新來的嗎?很麻煩吧?經理都要我們留長發就是這個原因。」
她朝後瞥了一眼,是個比她略高的年輕女子,面容和善,與她相同的制服已熟練的換上,粉妝畫得極為精致。她感激地道聲謝,趕緊往頭上噴發膠,夾緊發鬢。女子遞給她一支口紅,笑道︰「雖然房里燈光暗,好歹也抹點口紅,經理偶爾會上來查看,沒化妝不夠賞心悅目,會扣錢的。」
她尷尬地接過,胡亂往唇瓣抹了一層唇膏後,低聲問︰「那個──這位姐姐,你知不知道材料工具室在哪里?還有,VIP房怎麼走?」
女子狐疑地看著她,還是指著隔間牆道︰「材料室在隔壁,每個客人該用的品名都在資料夾里,VIP房全都在十樓。你是剛受完訓調來的嗎?」
她忙不迭點頭,「是,是,多謝,多謝!」
她不敢多逗留,低著頭鑽到材料室,對照著手邊的客戶資料,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從架上將瓶瓶罐罐搜羅齊全,放在推車上,快步推到電梯里,直上十樓。出了電梯,與方才九樓迥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
她暗暗低呼一聲。大廳裝飾得低調奢華,亮潔的粉色大理石地磚可以照得出人影,到處是新鮮瓶花,以及旅游廣告上才看得到的五星級陳設;L型沙發椅上散坐著三三兩兩已做完SPA的男客,身上只套著浴袍在翻閱雜志,空氣里漾著清淡的花香味,和慵懶華麗的爵士樂曲。
她站了太久,驚奇的神情引起了男人們的注目,她慌忙定定神,抬頭挺胸,保持有距離的微笑,目不斜視地往左方走道模索,尋著房號,在第三間門口停住,敲敲門。
「進來。」沉厚的聲音在門內應答。
她深吸一口氣,腦海里演練了一遍教戰手冊,抖著手扭開門把,將推車推進房內。
室內約有十五坪左右,燈光暈黃,一室均是木制陳設,簡單舒適。屋內漫著一股類似森林浴的精油芳香,振人心脾。她徹底掃視了一遍內裝後,注意力才落在靠牆處的高床上,果著上半身俯趴在上頭的男人。
她咬咬唇,將推車放妥,猛敲著頭,鎮定狂跳的心髒,再次回想各種上場的步驟、手法,順便念幾句佛號。「菩薩啊,菩薩,都是為了十萬塊,請保佑我今天順利過關,改天一定登門致謝──不,是登廟還願,拜托拜托!」
「燈光調亮一點!動作快,我趕時間!」男人突然發聲,十足的不耐煩。
她嚇了一跳,四處搜尋牆上開關,卻一無所獲。不得已,她開口問︰「先生,請教一下,開關在哪兒?我找不到。」
男人抬起左臂,指著靠近床頭的高大盆栽。她躡手躡腳的靠近,發現了牆上被綠葉擋住的旋轉扭,伸手一旋,將亮度放大。她定眼一瞧,才看清床上的男人,有著厚實光滑的肩背,狹窄的腰身隱沒在浴巾之下,隆起的臀部後,是一雙粗稜有型的長腿,看得出經常運動。
她雙膝微顫,在床頭站穩,看著男人,像面對一塊上好的俎上肉,不知從何切割起。
「小姐,在磨菇什麼?」聲音有些隱忍之氣,耐性已失。
「就來了。」
她慌亂的抓起一瓶按摩精油,在手中倒了一坨,閉起眼楮,兩掌在男人背上輕輕落下,順著脊椎,往腰部方向推揉。
就當是搓麻糬,就當是搓麻糬,未來的另一半請原諒她……
她不斷默念著,指月復下的肌肉堅韌有力,她觸手卻渾身起了疙瘩,不知不覺皺起臉來。她下意識想減少和男人的接觸面積,掌心騰空,只剩指尖在皮膚上按壓,像跳探戈舞。
男人動了下腰,沉著嗓子道︰「小姐,你早上沒吃飯嗎?你是在按摩還是在我背上打字?」
她扁扁嘴,有些尷尬,「對不起,馬上改進。」
看來這一行不好做,混水模魚很快就會被發現。
她再倒了一點精油,往男人身側抹去,直達腰際,來回按撫。男人又不安地蠕動一下,這次他抬起頭了,一雙利眼朝她一掃,她登時不敢動,兩手舉在半空中。
男人大約三十左右,神情冷淡,濃眉下的長眼帶著寒氣,薄唇緊抿,面貌端正,卻看起來不太好相與。他閉了閉眼道︰「我再說一次,你力道不夠,穴點按壓錯誤,你這樣搞兩個鐘頭也達不到減壓的效果。你不會是第一次做吧?」
她咬著唇,搖搖頭,「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恍神,這次一定用對力。」
他不再說話,重新趴好。
她抹去偷溜出來的淚滴,哭喪著臉,深深吸一大口氣,伸直雙臂,使盡全力在男人背上推動。兩掌像推土機,推動那一絲贅肉也沒有的肌膚,不消多久,她已在喘著氣,額角冒汗,胸月復快貼在男人身上。
這是哪門子工作?比抹地還累!
她歇口氣,揉揉發疼的手指,回想昨晚室友教授的全套步驟,便移師到床尾,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蹲跪在他兩腿間。她盯著浴巾下的男性臀部看了幾秒,決心省略這塊地方,直接在他大腿上揉壓。
「小姐,你是在按摩還是?剛才的力道呢?」男人語調冒著火苗,還稍微挪動了下肢,顯然她的動作太輕,令他發癢。
「噢!知道了!」果真隔行如隔山!
她轉了轉酸軟的手腕關節,卯足了勁在健壯的肌腱上推壓,不到五分鐘,她垮下兩臂,力氣全失,手指軟弱無力地在他腿上摩挲。
他下盤突地抽動了一下,腦袋微向後偏,似乎欲言又止。
見他沒再發表意見,她也就懶得矯正姿勢,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原地搓摩,僵麻的兩手做著機械化的動作。
男人的背部卻起伏得越來越劇烈、越來越快速,仿佛一座快翻天覆地的島嶼。她莫名其妙地瞄了那塊厚實的背肌一眼,決定再倒些精油,降低肌膚阻力,可以省點力氣。
她這次沒估量好份量,倒了太多,在他腿彎處一推,手掌瞬間滑向他大腿內側。幾次下來,他突然低吼一聲,整個人如地牛翻身,差點把她踢到床下;她拽住床單,巴著他一只小腿不放。
他攫住她不盈一握的手腕,脹紅著臉,呼吸粗重,仿佛抓到了殺人凶手。
「先生,怎麼了?」她畏怯又疑惑,忍不住縮起肩膀。
「你在搞什麼?這里難道也暗藏春色?」
她沒見過男人這種神色,像燒燙的茶壺死命不讓它冒氣,很辛苦的模樣。
她眼角余光一探,發現他浴巾掉落地上,正想傾下肩撿拾,不經意掃視到他下月復,她目光定住兩秒,接著,駭異地瞪住他……
他當然不是身無寸縷,他穿了件藍色內褲,但,那根本包裹不了他的生理反應!而她,竟跟這個勃發的陌生男人如此貼近,他呼吸的熱氣幾乎噴到她臉上來,表情像是想殺她,又似要吃掉她。
「先生,你想怎樣?」她聲如蚊鳴,心跳咚咚如雷。
他磨著牙,一把將她扯近,「我剛才警告過你,你自找──」
她反應快如閃電,不等他有機會說完,冷不防抬腿踢向他小骯,他毫無防備地朝後翻跌在地板上,一旁的推車被撞擊傾倒,上頭瓶瓶罐罐全灑落一地。
「臭女人──」他一臉扭曲,抱著小骯試圖站起來。
她再朝他胸口補踢一腳,看著他倒地後,連滾帶爬沖出這間貴賓房。
在電梯里,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凌亂的發絲和歪掉的裙頭惹得旁人頻頻回顧。電梯直下一樓,門一開,大廳亮晃晃的陽光迎面而來,她卸下發夾,甩甩短發,昂首前進,十分慶幸自己再也不必回到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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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里,上百個座位已坐滿九成,職員還陸陸續續地進入。她邊走邊填著手里的客戶資料,前方有人拼命揮手呼叫她。
「主任,葉主任,快來,我幫你佔了好位子。」
她抬眉,看見自己的小組成員四男一女幾乎佔了左方第三排的位置,她眯起眼,笑呵呵地靠近。「各位親愛的同志,你們今天是吃了什麼藥,竟主動坐到前頭來?待會听到中途打瞌睡,讓經理瞧見了,挨刮的可是我。」
「不會,不會。」方才喚她的瘦小精怪男子搶道。「主任,這次人事室請到的是企管顧問公司的專案經理,不是一般的講師,沖著和人事室經理的交情來的,听說上課功力不錯,滿能和台下互動的。」
她瞄了眼講桌上垂掛的海報主題──「內部危機管理──主講人趙剛」,頗有所感的點頭。「嗯!我的確得好好听听,上個月我們這一組業績又吊車尾,我得檢視一下我們內部的危機是誰造成的。」
五個人同時噤聲,唯一的女成員立刻舉手,「主任,我昨天簽下成泰公司的團保單了,估計一年保費有兩百萬。」
她眸子一亮,嘉許的拍拍女子的肩,「美玲做得好,一女當關,萬夫莫敵,這組要不是你,我們就得解散了。劉得化,這星期有沒有辦法破蛋啊?」
瘦皮猴立即哈腰遞上文件。「主任,我前任老板答應要幫她貝比買一份儲蓄險,不過她下個月才要生。我保證,她老公很疼她,一定會買個大保單送給孩子,你看,她先填好資料了。」
她抽抽眉角,「請問,你有沒有這個月要生的前任老板啊?」
眾人一陣訕笑,瘦皮猴抓耳撓腮。她胸前垂掛的手機響起,她隨意撿個位子坐下,打開手機,尖利張揚的女聲沖進她耳膜。
「葉萌,你干的好事!我被你害慘了,你害我工作給丟了知不知道?」
她左右張望,確信沒人注意她手機發出的噪音,遮著手機道︰「我怎麼害你了?」
「你沒事竟然毆打我的客戶,他告到上頭去了!經理知道我偷偷叫人代班,今天一早二話不說就叫我走路了,我半個月薪水也沒拿到,經理扣去當客戶醫藥費了,你說你要怎麼賠我?」
周遭響起一片如雷掌聲,前方台上的人事室經理正介紹主講者上場,她壓低聲音道︰「那個工作太危險,你不小心就會羊入虎口,不做也罷,再找就是了。」
「葉萌,你說得倒簡單,我到哪里去找一個月入六萬以上,不需要大學畢業的工作?你給人家吃一下豆腐也不會少根頭發,干嘛反應那麼大?」
她皺起眉頭,沒好氣道︰「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回家再說吧,我要上課了。」
「我不管,你欠我的十萬塊,加上這半個月的三萬塊,月底就得還我!」
她大驚失色。「喂!你明知這兩個月我手頭緊,沒辦法──」
「誰教你自命清高?自己想辦法!」
手機掛線,她楞了一下,甩甩頭,用慣常的「明天再想」分隔法,將意外拋諸腦後,面不改色的拿起筆,埋頭續填寫客戶資料。台上的麥克風傳遞出沉厚有力的男性嗓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圓的介紹今天的主題。
她所屬這家美商保險公司非常重視員工的再職教育,每個月都會邀請各職場優秀的資深人士講述不同主題,擴展員工的知識領域。但一般頂尖的壽險顧問都會自掏腰包參加許多外面知名的魔鬼行銷養成訓練營,成效卓著,不過所費不貲,她的十萬塊就是這麼欠下的。今天能有免費的課程可听,自是座無虛席。
她豎耳傾听,主講者用幾個時事笑話切入主題,妙語如珠逗得台下一陣哄笑,她跟著會心微笑,仍一心兩用,不停歇在寫著。劉得化甪肘子拐了她一下,掩嘴道︰「主任,別寫了,人家在看你了!你不專心喲!」
她不經意仰起臉,掃了台上的主角一眼,兩秒內,她全身一僵,笑意凝凍在唇角。她揉了揉雙眼,希望是錯覺令她產生幻覺。
她低下頭,再抬起頭,驚愕地再辨視一次──那兩道帶著凶意的濃眉、聳挺無情的高鼻、帶著謔意的薄唇、笑時毫無暖意的眼眸,即使今天他衣冠楚楚,也看得出就是那天下月復捱了她一腿的男人。
她的表情在眾人中一定非常突兀。講台近在咫尺,那雙利眼竟和她對上了,男人額角不由自主的抽跳兩次,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訓練有素的恢復泰然,聲調持平,並且笑出一口白牙,在說話間巧妙地對她微微頷首。
她手心發寒,知道再無僥幸,慌忙低下頭,動筆寫著自己也認不出的字。
那天在健身會館,她該在客戶資料卡上多留心一下的,若知道他叫趙剛,今天就不會笨到自投羅網,任憑宰割。她得想法子離開,只要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算要向上頭告她的狀也無計可施。
「所謂危機管理,一般人以為看得到的有形損失才叫危機,其實,危機就在平日不知不覺間就造成了。一些不起眼的小習慣、一些約定俗成的制度,都在日積月累中,制造個人或團體的盲點。比如……」趙剛忽然停頓,抿嘴而笑。「第三排穿白色套裝的小姐,請問貴姓大名?」
她兩眼瞟了一下左右兩側,仿佛命運在開她的玩笑,第三排的听眾,除了她,全都有志一同地穿上其它顏色的上衣,她的白衣此刻竟如此搶眼。
她擠著眼,緩緩抬起頭,勉力堆出適切的笑容,「我叫葉萌。」
「葉萌?」他撫著方顎點頭,笑意猶存。「是主管了嗎?」
「分區小組主任。」她鎮定地回答,與他四目交接,各懷鬼胎的眸光閃著隱約的火苗。
「主任一職,算是主管職的起步,所做所為更是底下組員的表率。听課也許不算什麼大事,但听課的態度卻很重要,葉小姐也許能力強,可以邊寫資料、邊耳听八方,一字不漏,但長此以往,您的手下也許認為面對教育訓練不需太嚴肅。這時候,我所謂的危機就產生了,以相同的輕忽態度面對工作上的小環節,業績要提升就會有困難。」他雙臂抱胸,和氣地笑。「剛才隨意舉個例子,葉小姐可別介意。我再舉一家跨國公司的例子讓大家更明白……」
明知道沒有人會持續將焦點放在她身上,她還是四肢如火竄燒,如坐針氈。趙剛的確不容小覷,她現在要提腳走人也難了。區經理在斜對角對著她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她的形象已經半毀。這場演講起碼要花個五十分鐘,她卻被趙剛惡意之舉釘得無法動彈。
「主任,主任──」劉得化用手肘踫了踫她,低聲附耳道︰「你怎麼在客戶的未來展望那一欄上寫那些字,不大好吧?」
她眨眨眼,定楮一看,空白的欄位里躺著幾個橫七豎八的字──
死定了!完蛋了!混蛋男人!
她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咬著牙根迸出一字一句。「劉──得──化,都是你,你替我找的好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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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暖風和煦,即使從她這個角度,也可以看到廊檐外的璀璨星空。
美麗的白人節,成雙成對的情人、旖旎的燈光、浪漫的薩克斯風情歌、沁人心肺的玫瑰花香,以及──倒楣的她!
她登記好房客身分證件,從鑰匙櫃里拿出房門電子磁卡,放在櫃台,頭也不抬道︰「三○七號房,有任何需要請洽櫃台。」
一對上半身幾乎纏在一塊的年輕男女拿起卡片,片刻不能分離的走向電梯口。
「一個晚上一萬塊,約個會為何要花這麼多錢?」她咕噥著,不解的搖頭。
「新鮮啊!」穿著領班制服的年輕男子悄聲道。「你今天第一次來不知道,老板花了大手筆打造不同主題的貴賓房,不輸那些頂級觀光飯店,比到國外更有情趣。今天是白人節,比平常貴一倍都客滿了,下次你要是再代班,我可以帶你去參觀一下,開開眼界。」
「謝了,小張。」她一臉敬謝不敏。「要不是欠小眉人情,我才不想站在這兒,萬一我的客戶也到這兒約會,我還有專業形象可言嗎?」
小張聳聳肩。「這種日子,我要是有對象,也懶得來上班。小眉又不笨,她男友訂了陽明山兩晚的溫泉別館,她不去卿卿我我,賴在這里干嘛?」
她不以為然道︰「她情人至上,工作第二,遲早被炒魷魚!這次是你擔保她進來作櫃台,萬一她又無故曠職,會連累到你的。」
癟台電話嘟嘟響起,小張搶先接起,「櫃台。請問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您服務的?」他唯唯諾諾。「是,是,馬上為您解決。」
「小葉,你在這顧一下,我去工具房找小陳。四○一房的按摩浴白壞了,剛才沒完全修好,客戶要求換房間,我順便去安撫一下。」小張走出櫃台。
「喂!快點回來喔!」她急喚,小張揚揚手,轉個彎消失了。
名為代班,充其量只是將客戶資料輸進電腦,拿房卡給客戶,以及站在櫃台充充門面罷了。今天生意比往常多一倍,突發狀況特別多,所有的工作人員不得閑,規定是不得請假的。小眉有她這個備胎,有恃無恐的約會去了;她戰戰兢兢的寸步不離,深怕做錯一個環節,讓小眉丟了工作。
她看看腕表,差十分鐘就午夜十二點,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前方磨石子地板上發出鞋跟叩叩聲,一道陰影籠罩,屈起的食指在櫃台上敲了兩下,示意俯首整理房卡的她抬起頭。「小姐,checkin。我訂了一間套房。」
她應了聲,隨口道︰「證件。」
她攤直手板,接過身分證,垂眼瞄了下顧客姓名,陡地兩眼發直,從座椅上彈跳起來,半身冒出櫃台,和顧客打了照面。她半張著嘴,不可置信喊︰「是你!」
趙剛嘿嘿笑兩聲,滿臉興味和鄙夷。「葉小姐,能者多勞啊,身兼數職可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記得貴公司好像不允許兼差,你明著違反規定不太好吧!」
她啞巴吃黃連,怏怏地將他的姓名及身分證字號在電腦上記錄下來,方才即將月兌離苦海的欣喜頓成泡影。
倚著趙剛的妍麗女子好奇的打量著她,打趣問︰「你們認識啊?那房價可以打折嗎?」
她止不住臉部肌肉抽跳,面無表情道︰「今天情人節不二價。」
可真邪門,她連續三次在不對的地方遇到不對的人,台北市真小。她絕不承認和他是冤家路窄,只要走出這家五星級汽車旅館,他們就形同陌路。現在最好不要和他杠上,他和公司的幾個高級主管都有交情,隨便編派她兩句,她就吃不了兜著走,犯不著逞一時之快吃他悶虧。
「葉小姐既然在這服務,應該很清楚這里的設施吧?可不可以替我們介紹有哪些不同主題的套房?」趙剛兩臂搭在櫃上,閑散的問著,揚起的唇角有隱約的惡意。
她蹙著眉心,將印制精美的介紹型錄堆到他面前,漠然道︰「自己看吧,都在這上頭。今天客滿,不能換房間。」
他順手翻了兩頁,「貴公司的服務態度值得商確,我得建議你們老板加強員工訓練,這種價錢的服務品質不該跟三流的賓館一樣等級。」
她不屑地別開臉,翻翻白眼,暗自咒罵兩聲後,隨手翻看他證件背面,配偶欄赫然列著一個文秀的名字,他竟是已婚身分!
她不禁看向前方女子,月兌口道︰「曾小姐?」
「不,我姓方。有問題嗎?」女子大方的笑。
丙然!這混球!那一腳踢得太輕了,他才能明目張膽搞七捻三!
「沒有,沒有。」她輕蔑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我以為你是趙太太,對不起。」
趙剛面色一變,女子卻不以為忤,毫不扭捏的拉著他手肘道︰「走吧!別耽擱時間了。」
她查了一下電腦記錄,將房卡和證件遞給他。「三○五號房。」
他附在女子耳邊說了一句話,女子點頭,先行走到電梯口。他微眯著眼,混合著研究和不滿的目光盯著她半晌,突然傾前貼近她道︰「葉萌,後會有期,我一定等得到你的道歉!」
語畢,他大踏步走向女子,攬著她進入電梯。
「喂!小葉,干嘛板著一張臉?接班的快來了,你可以先走了。」小張走進櫃台,拍了她後腦勺一下。
她悻悻地拿起背包,吁了口悶氣,正要道再見,大門口一行四人來勢洶洶地擁近櫃台。為首的是噸位絕對超過一百公斤、濃妝艷抹的中年胖婦;兩旁是穿著制服的員警,表情有點無奈;墊後的是拿著相機、鬼頭鬼腦的矮瘦中年男子。
鱉異的組合,出現在詭異的午夜。
「喂!小姐,我找陳大海,房卡拿出來!」胖婦肥掌一拍,台面立即產生震動,中指一顆碩大的鑽戒在燈光下耀眼不已。她怔了怔,與小張面面相覷。
胖婦見她無動于衷,獅吼一聲道︰「你聾了嗎?我家死鬼帶人來開房間,我能不能進去找人?」
「呃,這位太太,請冷靜一下,我們這里不能隨便干擾客人──」小張試圖安撫胖婦,胖婦不等他說完,一把揪住他領結,勒得他面色爆紅。「你敢叫我冷靜?我就一間間踹門,你們今天就不必做生意了!拿不拿出來?」
「拿!拿!」她飛快從抽屜中拿出萬能房卡,塞到肥掌中。胖婦見狀,手一松,小張領結彈回,他捂著脖子猛咳。
「房號!」胖婦咬牙切齒,雙目睜突,搭在她肩上的五指陷進骨肉里,她疼得幾欲噴淚。「小姐,你最好合作一點,你也是女人喲,女人就要站在女人這邊喲!」
「小葉,不可以,經理有交待……」小張咳不成聲,趴在櫃上。
她皺著臉,全身發顫,指著樓上,吞了一口口水,小小聲道︰「三──○──五房……」
胖婦滿意的拍她一掌,「小杜,相機準備好!」手一招,一群人魚貫進入電梯。
小張氣極敗壞的推了她一把。「你搞什麼?經理會殺了我!這里要是隨便讓人來抓奸,誰還敢來?陳老板是我們的長期客戶,不能出賣他的……」
她揉揉泛紅的肩,抹掉淚。「放心啦,我根本不知道陳老板在哪間房。」
「你說什麼?」
這驚愕一問,令她不敢再看老友的臉。她低著頭慢慢移出櫃台,倒退的挪向大門,訥訥的說︰「反正……反正……都是瞞著老婆在外頭亂來,抓誰不都一樣……」
她一旋身,竄出門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離現場。五分鐘後,身後將引發一場騷亂,她不由得笑開來。
此刻,她發現自己很情願向趙剛說聲無關痛癢的道歉──在他的白人節毀在她手里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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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門正要緩緩合上,她在二十公尺外的大門口,跨開大步,直沖那僅剩一人寬的窄縫,成功擠進那塞滿了十多個人的方盒子。她足踩方寸之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怕被門夾到手抱的公事包。
電梯門合上一半,不動了,發出嗶嗶響聲,門再度敞開,宣布超載!
她欲哭無淚,認命的跨出電梯,看看表,九點二十九分,會議在一分鐘後開始。沒有任何猶豫的余地,她直奔樓梯,腳踩高跟鞋,喀嗒喀嗒一層爬上一層,腳沒拐,膝沒酸,只是一到達八樓入口處,汗如雨下。她扳住扶手,口干舌燥地大口喘著氣。
「主任,主任——」劉得化在一旁冒出,彎下腰探看著她。「你怎麼累得跟狗一樣?」
她沒好氣的白他一眼,「閃開!我要趕開會,別擋路!」
「是喔?」他搔搔腦門,「可是經理要我跟你說,你今天不用開主管會議了,他要你到經理室找他,有聖旨要頒布。」
她兩眼圓睜,氣也不喘了,冷汗倒是接著流。「哪個經理?」
「區經理劉世昌啊!主任秀逗了嗎?」
「完了!我就知道,連著兩個月業績倒數第二,不被刮才怪!」她軟著肩走向經理室,扁扁嘴。「一定是又叫我去上魔鬼訓練營!」
接近門口,發現身後的人亦步亦趨,沒有走開,她耐著火道︰「劉得化,你跟著我干嘛?想看我笑話?還不去拜訪客戶,別老跟天兵一樣好不好!」
「是喔?」他搔搔耳朵,「可是經理叫我和你一起听聖旨耶!」
這次換她搔搔額頭了,她甩甩頭,不再費心揣測,直接進入敞開的經理室。
「經理早!」她背脊挺直,出聲洪亮,業績雖不好,姿態卻不能沒有。
「坐吧!」團團臉的劉世昌指指前面的兩張椅子,神清氣爽地靠在特制的按摩椅上。「葉萌,這次業績在公布欄上貼出來了吧?看到了沒?」
「看到了。」她立時委頓在椅子上,氣勢矮了半截。
「你大學畢業,就進了公司,算算也有四年了,不算短的時間。我瞧你也挺拼的,兩年就有了自己的組織,升了主任。」劉世昌皮笑肉不笑。
「哪里,是公司肯栽培。」她等著挨他下一步刮刀。
「葉萌,」劉世昌肥脖子往前伸,眯著朦豬眼。「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的team總是幾乎吊車尾,業績不見成長,就靠一個美玲撐大局?」
「呃——」她往後縮,憋著氣不讓他古怪的發油味鑽進鼻孔。「是我不夠努力,沒把他們帶好。我保證,下個月一定令您刮目相看。」
「錯!」熊掌一揮,臉上的肥肉抖了一下。「虧你上了這麼多教育訓練課,到現在還不知道重點何在,人脈,人脈,人脈!你再拼,沒有拓展人脈,誰跟你買保險?」
熊掌翻了翻桌上的人事資料,搖頭道︰「你剛進公司,填的人際關系表,上下左右只有十個人,除了你女乃女乃,其他關系人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靠這些人的網絡你能升上主任還真是奇跡。我不否認你有行銷能力,但老是賣些陽春保單給那些養不活自己的年輕人,還不如抓到一個有潛力的大腳,這些你不懂嗎?」
「是,是。」她點頭如搗蒜。「可是經理,大腳不是隨處都有,我沒在別處做過事,人脈不足——」
「錯!」熊掌再度一掃,差點掃中她的臉。「這就是你的盲點。視線所及,只要和你交談過的,都是你的潛在客戶。你要干這一行,就不能瞻前顧後的,我沒跟你說過幾次話,可是你那臉皮薄,不肯受委屈的性子我一看就知。你要搞清楚,只要肯跟你買保單,就算是面對著豬頭你也要說是、是、是!」
「是!是!」她模不著頭腦的看著激奮的上司,不明白他的談話重心在哪。
劉世昌喝了口茶,順順喉嚨又道︰「葉萌啊,眼楮放亮一點,財神就在你跟前你也認不出來,我要是不提點你,你可就喪失一個大好翻身的機會了。」
她的跟前?她不可思議的斜啾著劉得化。一個相貌既不似天王巨星劉德華俊帥,叫他倒立也跌不出幾塊錢銅板的家伙算哪門子財神?
劉世昌見她尚未開竅,嘆口氣道︰「你既然認識肯崴公司的趙經理,何以不加把勁,搞幾張大單來?還守口如瓶?人家想幫你還得主動找上門,你架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她眼珠轉了幾下,確信前面的豬頭不是在開自己玩笑,試探地問︰…趙經理?你指的是——趙剛?」
「別裝啦!再裝就不像啦!」劉世昌眉開眼笑。「我說葉萌,開個口要朋友幫忙少不了你一塊肉啦!人家昨天打電話給人事室經理,托他轉告一聲,他們公司團保今年要換保險公司簽約了,指定你到肯崴做專案報告,到時他疏通一下,福委會就會通過比價,和我們簽約了。你說,他是不是財神啊?」
「嘎?」她除了傻眼,說不出第二個字。
見她楞頭楞腦,劉世昌已有些火氣。「你想一想喔,肯崴的團保拿到以後,你三不五時到他公司轉轉,他公司優秀人才一大堆,個人保單就不用愁了。趙經理工作上接觸的企業人士多不勝數,從他這里衍生出去的人脈就跟蜘蛛網一樣,你竟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好好利用這個人脈!趙剛可是個大金礦啊,也許年底你就可以榮膺年度百萬圓桌會員,到美國總公司受獎了。」
看著那雙細小的眼楮閃著精光,實在讓她不忍心戳破劉世昌畫的大餅,她灰敗著面色,虛弱地呵口氣道︰「經理,你誤會了,我和趙先生沒相處過幾次,我們根本就沒有交情——」
「錯!」肥脖子伸到她面前,狠厲著嗓子道︰「就算他只見過你一面,只要他賣你面子,你就當他是多年老友。我再說一次,這是個好機會,你若不全力以赴,還想蹲在這做你的小主任,我就把美玲從你底下撤走,破格升她作主任,讓她帶領倒數第一名那一組,相信沒多久,你就會羞憤而死,穩坐最後一名寶座啦!一句話,你去是不去?」
她拂去滿臉的唾沫,終于相信銷售起家的劉世昌是個狠角色了,竟拿她辛苦挖掘出來的手下對付她。
「去!當然去!」她勉強站穩,面色發白。
「對!就是要有決心!」劉世昌舉起拳頭。「記住,到肯崴時順便帶劉得化去,讓他見見世面,熟悉專案銷售流程,你這一組他最弱,得加強不可!」
「他?」她有如當頭雷擊。「經理,這案子大,讓美玲去不是比較保險?」
「錯!」劉世昌仰頭喝完茶水,笑得紅光滿面。「讓美玲去太大材小用了,她得忙萬寶電子的案子。我相信你一定會馬到成功,不趁此機會訓練手下員工,要待何時?去吧!等你的好消息!」
她模著發脹的頭,軟著雙腿走出經理室。劉得化亢奮地跟上去,扶著她道︰「主任,太好了!我們這組要發了!」
她哭喪著臉,如末日降臨。「劉得化,記住,哪天我要是人間蒸發了,凶手就是趙剛,听清楚沒?是趙——剛——那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