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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碧海將滿滿兩手從超市采購回來的雜貨袋放在茶幾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開閉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簾,讓涼風竄進悶滯的室內;陽台外已是濃濃夕色,街邊路燈相繼點亮。
她靜靜佇立一會兒,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氣,重新抱起那兩袋雜貨,走進客廳另一頭的廚房,把生鮮食材和日用品一一歸位,開始準備晚飯。
「今天就煮……咖哩飯吧。」她輕快地決定。「還有羅宋湯。」
她俐落地盛了鍋水先煮開,再拿出紅籮卜、馬鈴薯、蕃茄、洋蔥洗切,動作迅速但巧妙,轉身又從冰箱取出雞胸肉、牛腩準備切塊,嘴里輕輕哼著歌,但只听得清楚一句——「bestthatyoucando……」
她喜歡作菜,不為了滿足食欲,她其實吃得極少,純粹是為了過程的自由寫意,每一個步驟都可以像輕歌漫舞,毫不費力,結果常充滿驚喜,多麼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悅別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樁難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悅這回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尤其當你無法確知對方的心念時,取悅有時就成了煎熬。
當她將冒著熱氣的飯、湯端上桌時,背後的冰箱門猛然被用力打開,往下瞧,一雙雪白的赤腳出現在黑色地磚上,田碧海嘴角慢慢漾開微笑,對門後拿了瓶礦泉水猛向嘴里灌的年輕女人道︰「別喝太多,開飯了。」
年輕女人和田碧海一樣一頭長發,半邊臉被黑發遮蔽,另一半敞露的面頰蒼白暗澹,但五官極為鮮明,大眼濃睫高鼻,顯然具有部分西洋血統,上下兩件式睡衣仍掩不住美好的身段。
女人默不作聲地走到桌邊坐下,表情漠然盯著香氣四溢的晚膳。
田碧海將淋上咖哩湯汁的白飯端到女人面前,附上湯匙,輕聲說︰「你最愛吃的。餓了吧?對不起,我今天來得比較晚。」
女人沒有反應,但順從地舀了一匙咖哩送進嘴里,緩慢吞下;田碧海見狀相當高興,也為自己盛了一盤,陪著女人進膳。
「今天畫了些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女人不說話,樣子是听若未聞。
「都在休息嗎?」
女人保持沉默。
「休息也好。不過白天盡量讓太陽光進來,對健康有幫助。」
女人睞她一眼,像是在責備她失言。
「喔。」她立即恍悟道︰「這里是舊樓,彼此靠得太近,如果你在意鄰居的話,我們可以再搬,唔,最好是市郊些,空氣好,租大一點的房子,也許你可以嘗試散散步、曬曬太陽——」
「……」女人把湯匙用力擱下,發出簡潔有力的答案。
田碧海頓住,不再接續這個話題,平靜地為女人盛碗熱湯。
兩人保持無言好半晌,女人不很熱中地吃了幾口飯,突然正眼凝視她。「你替我打听到了嗎?」許是久未開口,聲帶有些沙啞。「有沒有看見他?」
「……」
「看見了嗎?碧海?」女人追問,原本冰冷的大眼燃起一簇焰苗。
「看見了。」她直言,她從不瞞她。「大部分在他公司附近那家餐廳。」
「他好嗎?」
「沒什麼不好。」
「和誰在一起?」
「我沒看到。」
「听說了嗎?」
「我不清楚……好像是原來那個。」
女人神色加倍憂傷,頹唐地垂下雙肩,低頭停止進食。
田碧海放下湯匙,推開椅子,站在女人身前,兩手包覆住女人的面頰,像哄慰孩子般甜笑輕語︰「不要擔心。你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只要能讓你開心的事,我一定去做。但答應我,對自己好一點,平靜下來,身體才好得快。」
「會好嗎?」女人闔上眼,眼角一顆淚珠順著高挺的鼻梁滑下。「我怕好不了。」
「會。你忘了?你比誰都堅強;而且,我會一直在這里。」
她展開堅定鼓勵的笑,女人將臉偎在她胸口,兩手扣住她的腰,緊緊的,彷佛能藉此得到源源不絕的力量。她輕撫女人的黑發,一遍又一遍,夜風吹來,拂過她的臉龐,將一抹稍縱即逝的哀傷和疲憊增添在她蹙起的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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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碧海揩去額上不斷滲出的汗液,不斷將小型椅櫃和屏風從左邊移至右邊,小倉庫內堆疊的家具差不多已清點完,依舊找不到她需求的窗花樣本。
她停下來喘口氣,頭頂上的旋轉風扇並沒有太大實質作用;通風差,她得盡快完成工作。下巴一揚,正想喚外頭顧店的助理進來援一臂之力,助理拔尖的嗓音已先她而起——
「田小姐!有客人找!」
她深深嘆了口氣,新來的助理已工作了三個多月,仍然未能上手,遇到棘手的案子很少想方設法先一步處理,若她正好在店內,總一古腦兒推給她接手。
她拍去衣褲上沾抹到的塵埃,重新束好松亂的長發,推開半掩的倉庫門,走進燈照明亮的店面展示廳,一名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正彎腰俯視家飾櫃上的銅制小擺設,助理小苗一旁呆杵著,一句介紹詞也迸不出。
她走近小苗,投射出責備的眼神;小苗視而未見,緊盯著男人的一舉一動不放。田碧海微惱,清清喉嚨叫喚︰「小苗。」
小苗嚇了一跳,趕緊道︰「田小姐來啦!客人找你。」
男人直起身,偏頭望向她,對她粲然一笑。「嗨!碧海。」
她楞了楞,幾秒內快速正色以對,掩飾內心的疑惑和訝異。「嗨!你好。宋先生,怎麼有興趣光臨小店了?」
宋子赫一逕帶笑,那笑容一牽動,出色的五官更加亮眼;他似乎明白這一點優勢,總不吝惜隨時隨地送出笑容。
他高舉手上的工具箱。「你忘了這個。」
「喔。」她順手接過,心中並未釋疑。「謝謝。我記得子俐說在家里遍尋不著,怎麼就找到了?還麻煩你過來一趟。」
「不麻煩。剛下班,順道經過這里,替她跑一趟無妨。」這一點他倒沒扯謊,他的確是順道經過,不巧在車里接到在公司被攔截一整天的鄧欣的電話,他將車停在路邊,極有耐性地听完她的埋怨、委屈和失控的哀泣,萬分無奈地安撫她後,戀情走味的索然襲上心頭,結束關系的念頭悄然萌生;他隨意抬起頭,正好迎視一塊咖啡色底白色字體的木作家具坊招牌,想起子俐告訴過他有關田碧海的訊息,也想起被遺忘在後車廂好一段時日的工具箱,幾乎沒有多加猶豫,便登門拜訪了。直覺告訴他,這女人很不一樣,可以帶給他不同于以往的情趣。
「其實找不到也不要緊,店里還有另一副備用。」田碧海一句話就消解了他的人情債。
「沒想到我做了件多余的事。」他攤攤手,再走近她一點,好整以暇地端詳她。
「哪里。還是很謝謝你。」她回身對持續發呆的助理吩咐︰「小苗,泡杯茶來。」
她今天同樣簡素,上衣是類似的白色窄版襯衫,是深棕卡其七分褲,著同色包鞋,褲裝使她顯得更清瘦,腰身更薄,面頰渲紅帶點晶亮,那應該是汗水的作用,而非腮紅,就算有薄施脂粉也被她的汗液消融了;她身上散發出工作後的熱度和甘洌的體味,近似橙橘香,抬高的下巴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烏漬;他只考慮了一秒,便伸手替她抹擦。「沾到髒東西了。」
她陡然後退一小步,掩住下巴,神色戒備,但很快意識到失禮,勉強笑應︰「喔,我剛才在搬東西。」
他得意地暗笑,抬眼打量店內裝設。
店坪並不大,樓上樓下大概只有三十多坪,非常利用空間地擺設了各式家具,特點是全是手工木作單品,綴飾以復古陶片或雕花,充滿了樸拙的古趣和溫暖的鄉村風味;家飾品多半是陶制或銅制,中西皆有,磨制成仿古舊風,可愛而富巧思,有些可能真是古玩店搜羅來的。綜觀產品調性,和田碧海整體予人的印象算是契合。
他接過小苗端來的熱茶,稍啜一口道︰「店里有哪些營業項目?」
「除了店里現成的家具,我們還接受訂制,但僅限于我們有的實木料,比方說松木、柚木、櫸木這類。另外,我們也接室內裝潢,用材以我們的風格為主,客人自行設計或全交給我們處理都可以。」她公式化說完,也公式化靜候一旁,表情沒有多余的情分。
他听罷,注視著她,也學她一本正經︰「那麼,六十多坪的個人空間,只需要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兼視廳室,一間衛浴,如何用這些木料打造出和鄉村風不一樣的格調呢?」
她轉動眼眸,客氣地問︰「是宋先生使用的麼?」
他舉杯,但笑不語。
「讓我來猜猜。」她手支著額角,認真思索的模樣。「你現在住的地方,裝潢用料應該多半是大理石、洞石、板岩、烤漆玻璃、不銹鋼、鐵刀木、少數地毯、造型皮沙發、數位控制系統這一類吧?」
「聰明的碧海,你有雙透視眼。」他眨了眨眼,滿臉激賞。
「那很抱歉,我們這家店恐怕沒辦法提供宋先生的需求。」
「你這是……拒絕的意思?」他可真開了眼界。
她語帶歉意,眼里卻全是戒慎。這女人在和他之間張起了一層某種無法言喻的隔膜;這真讓他想不通,他一向是普遍性友善的、不拘小節的,且從不擺譜,即使和辦公室的清潔大嬸也能毫無困難地閑話家常,怎麼就只有她令他原地踏步呢?如果不是天性使然,那就是刻意。但兩人素昧平生,又為何刻意?
「倒不是。但裝潢這件事,最好不要心血來潮,否則天天張眼就看見不符合自己需求的景象,很難開心得起來。」
「需求是可以改變的,你不願幫個忙嗎?看在子俐的份上?」他看看表。「這樣吧,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好好談談——」
「宋先生只是想請我吃頓飯嗎?」她干脆提問。
他詫異地吞咽下一大口熱茶,咽喉險些燙著。這句話在他的獵艷史中不是沒听過,只不過伴隨的是柔媚的語氣、暗示的眼神,而非有如戲院售票小姐的硬邦邦口吻——「幾張?看哪一場?」
「嗯?」他示意她再說一遍。
「如果只是吃頓飯,宋先生可以明說,不必大費周章照顧我們的生意,我想這樣對我們雙方面都好。」她雙手交握在前方,微微欠身,儀態可比應付奧客的好脾氣空中小姐。
他以爆笑接替了回答。明知有失分寸,仍忍不住打從肚里直冒笑氣。田碧海比想像中的有趣,雖然此刻她的表情實在不算有趣,他看得出來她正在努力抑制被惹毛的慍火。
「你是在鼓勵我不必太含蓄麼?」他終于止住了笑,笑過後直感到通體舒暢,工作一天的倦怠全給驅散了。
「我是在建議您,錢應該花在刀口上。」她的語調有些失準。
「那好吧。請問田小姐是否願意賞臉和在下吃頓晚飯?」
「……這不太妥當,宋先生找錯對象了。」她表情已失穩。
她的答案一如他所料,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踢到鐵板。他兩手抱胸,趨前瞧著她足足有十秒之久,毫不掩藏他的興味盎然。她直立不動,那雙眸子漸趨冷淡,連客套也消失了,而他非但不以為忤,還意猶未盡說道︰「是不是找錯對象,應該我自己最清楚,後會有期。」
直到宋子赫走出店門,她才松頹僵直的背脊,張開握緊的拳頭,低頭一看,手心里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