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揚州僅剩三天路程,時序也已進入秋末冬初。
「南方真好,已經深秋了,天氣還僅是微涼。」杜銀箏開心的啜著茶。「哪像在京城里,冷得我都沒辦法彈琴。」
荊御弦看她一眼,將杯中酒一口飲盡。
「是嗎?我倒沒什麼感覺。只是,這兒的夏天似乎有些濕熱。」還是北方干燥舒服。
「說得也對,不過我以後就要在這兒過日子了,總要得先想想這兒的好處,這樣才會快樂一些。」
說著他不太了解的理論,杜銀箏的笑容絲毫未褪。
是呵!她以後要留在這兒了。思及此,荊御弦突然覺得有些無趣。
「對了,你要找的人有點方向了嗎?」雖然只听他提過一次,她卻記得很清楚。「揚州那麼大,人又那麼多,你打算怎麼找?」即使他是威名顯赫的禁軍統領,單槍匹馬要找人一樣不容易。
不說還好,一提起這檔事他的眉毛又全都皺在一塊兒。
「看老天幫不幫忙了。」那兩個人哪那麼容易找?尋人原本就難,更何況他們一個是風、一個是影,想找些蛛絲馬跡都不知從何找起。
「你還真是不積極呢!天底下就只有你敢這麼把皇上交代的事不當一回事。」杜銀箏牛取笑道。這些日子來的相處,她已經知道他這次之所以會到揚州來尋人,是皇上派他來的。
「可不是只有我。」荊御弦的表情還是不好看。
漾著笑,杜銀箏沒再同他抬扛。
到了揚州,她要做什麼?這也是荊御弦心中的疑問。雖說她一路上省吃儉用,但他也看得出她的盤纏所剩無幾。
不過在荊御弦正為杜銀箏的未來擔憂的同時,她倒是掛著一臉的淺笑,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咦,你看,這茶館里也有走唱的姑娘呢!」不曉得為什麼,杜銀箏臉上的神情顯得異常興奮。
荊御弦隨著她的話轉頭望去,只見一個拉胡琴的老頭和一位姑娘正默默的整理著,準備待會兒開唱。
他又轉回頭,看見杜銀箏直望著那賣唱姑娘的臉。
這一路上,他雖听她提過一些以前在麝月樓當歌妓時的事以及彈琴演唱的經驗,卻沒真正听過這京城第一歌妓的美妙嗓音。
不過他卻一點也不覺惋惜。
他就這樣望著她,不自覺的看得有些痴了。
「我覺得不大對……」原本漾著笑容的嬌客微斂,兩道柳眉往眉心聚攏。「好像有些奇怪。」
她總覺得那名賣唱姑娘有點眼熟。
听她這麼說,荊御弦馬上提高警覺。
「什麼地方奇怪?」
她搖搖頭。「不曉得,就是感覺不對勁。」她微抬下巴指著那兩名走唱藝人,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仔細的打量著那兩人,荊御弦卻看不出有什麼怪異的地方。「你太多心了吧!」也許是因為她過去當歌妓的記憶仍然深刻,因此對其他賣唱的人也會有較多的感觸。
杜銀箏依然皺眉望著那兩人。
「各位客倌,今兒個為咱們唱曲子的可不是普通人,正是京城最出名的歌妓——麝月樓的杜銀箏姑娘……」店小二熱心的介紹著。
荊御弦圓瞪著眼,目光不可思議的望向身邊的杜銀箏,但她只是一臉的啼笑皆非。
「先別說話。」杜銀箏伸手擋住欲開口的荊御弦。「既然‘杜銀箏’難得到揚州來唱曲兒,咱們就認真听听吧!」
丙然,經店小二這麼一番介紹,原本鬧烘烘的酒樓馬上靜了下來,大家皆專心地听著「名歌妓」美麗的歌聲。
一曲唱罷,博得客棧內客人們熱鬧的掌聲。
「唱得不錯呢!」遏抑不住想笑的沖動,杜銀箏笑得連肩膀都不住地顫動。
荊御弦看了那賣唱女一眼,眼神轉向杜銀箏。
「她為什麼要假冒你?」
「嗄?」杜銀箏拭去溢出的眼淚。「听說杜銀箏在京城里失蹤,原來是跑到南方來另謀發展了。」
她答非所問,依然笑得開懷。
閉了閉眼,荊御弦深吸了口氣。「杜銀箏。」他的語氣是可怕的輕柔。
生氣啦?杜銀箏吐吐舌。
「我想起來了,那姑娘的確是京城里的一名歌妓,我不記得她名字了,只不過我可以確定她絕不是麝月樓的杜銀箏。」見他臉色一沉,她知道不能再開玩笑。
「唉!你臉色別那麼難看嘛!不過說起來這事其實也算是我的錯,當初因為我的關系,大伙兒都到麝月樓听我唱曲子,一些同為歌妓的姊妹沒得討生活,听說有好些人就這樣一縣唱過一縣,看哪兒有前途就留在哪兒發展。」想想自己還真是罪孽深重。
「可她們也不該假冒你的名字來唱。」他為她深感不平。
「反正真正的杜銀箏已經不在了,就讓她們去吧?不過,我倒不是很欣賞這姑娘的,一年前她在京城里對我可是百般的污蔑抹黑。」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嘿,我來教教她吧!」俏臉上盡是頑皮的笑。
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心中一定又有了什麼鬼主意,荊御弦只是聳聳肩,不表示任何意見。
杜銀箏伸手往桌下橫木一抹,沾了滿手的塵垢就往那芙蓉臉上擦,直到將自己抹成了一張大花臉才滿意的停手。「這樣她該認不出我了吧!」
所幸其他客人的心思全專注在那歌女身上,沒去注意他們兩人的低語及杜銀箏怪異的舉止。
荊御弦看著她髒污仍舊美麗的臉,根本不曉得她在打什麼主意。
「放心吧!我不會去搶著賣唱的。」朝他擠擠眼,杜銀箏趁著另一曲結束的當口,起身朝那名賣唱姑娘走去。
杜銀箏走到那姑娘面前。「銀箏姑娘,你還認得我嗎?」
「你……你是誰啊?」
賣唱女戒慎的看著這個滿臉烏漆抹黑的姑娘,對自己在這兒會遇上「熟人」顯然有些惶恐。
「你忘了我啦?我是曾在麝月樓里打掃的小春啊!也對,‘銀箏姑娘’怎麼會記得我這小小婢女呢?」
「呃,我是不記得了。」
從沒見過,要怎麼記得呢?
「不要緊、不要緊。」杜銀箏笑呵呵的,轉頭望著那拉胡琴的老頭,一臉的好奇。「咦,他是誰啊?‘銀箏姑娘’,你不是都自個兒彈琴的嗎?而且你從來不用胡琴配唱的。」
她這麼一說,那冒牌貨一張臉馬上反白,冷汗直落。
「各位客倌,銀箏姑娘可是彈得一手好琴,難得她今日來到這兒,不如就請她彈一曲吧!」杜銀箏笑眯眯的,「至于小妹我還有事在身,就先走一步。‘銀箏姑娘’,今天沒福氣听你彈琴,等我辦完事再回頭來尋你。我走啦!」說完,她一個箭步沖向門口,和早已等著的荊御弦一起出了酒樓。
「這下她可難堪了。」用手絹抹去臉上塵垢,杜銀箏笑得有如盛開的花朵。「既然她請了人拉胡琴,她決計是不會彈琴的。」
荊御弦默默的走在她身旁不發一語。
這個溫和開朗、看似與世無爭的杜銀箏,竟也會做出這種調皮事。看來他還是別得罪她的好!
三日後,兩人終于來到了揚州城。
「終于到了。」杜銀箏望著街上人群,臉上浮現一抹笑容。
「嗯。」荊御弦悶哼一聲,一張臉繃得死緊。「你要往哪兒去?」
「先到我娘的故居去瞧瞧,替我們看照房子的一位大嬸幾個月前才給我捎過信,要我有空回來看看。」她笑容漸深。「沒想到我還真的回來了。」
荊御弦將馬車交給下榻客棧的店小二後,他陪著杜銀箏慢慢的往她的故居走去。
「你想好以後要怎麼過日子了嗎?有沒有打算以什麼營生?」
真奇怪,為什麼他會為了一個只是同路的姑娘而這般牽腸掛肚?還擔心著她日後會不會因為窮途潦倒,而又轉到不該走的路上去,這和他的本性實在太不符。
「日子還是這麼過呀!有什麼好擔心的,至于該以什麼營生嘛……」她沉吟了一會兒,突地轉進一條靜悄悄的胡同。「我還在想。」
還在想?
「你人都已經到了揚州,竟然連這事兒都還沒打算清楚?」荊御弦忍不住提高音量,為她的漫不經心感到無名的慣怒與不可思議。
可仔細一想,他又有什麼理由這麼問她?
「天無絕人之路的,不過非常感謝你這麼為我著想,但我還是要請你甭替我擔心。」又拐了好幾個彎,杜銀箏終于在一個寬敞的院落里停下步子。「就是這兒。」
真佩服自己,前次回來祭拜娘親已是兩年前的事了,沒想到她竟還能把這九彎十八拐似的路線記得清清楚楚。
「還挺寬敞的。」他四處張望。「你一個人住?」
「不,這是個大雜院,我住的只是那一個房間而已。」她伸手指著邊邊角落的一間破舊門戶。
荊御弦不禁瞪大了眼,住這麼一小間……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生活空間,畢竟平民的生活離他確實太遠了。
「那麼……」她轉過身,直直的望進他眼中。「謝謝你這一路上的陪伴與保護,我們就此別過了。」
說完,她朝他深深一鞠躬。
看著她轉身走進院落,荊御弦突然有股強烈的沖動,他想伸手把她拉回自己身邊。
但他終究沒那麼做,只是默默的望著她走遠。
「等一下!」
他突然開口喚她。
听見他的叫喚,杜銀箏很快的轉過身,亮晶晶的眼中閃爍著炫人的光芒。「還有事嗎?」
為什麼她听到他叫住她會那麼高興呢?杜銀箏一時也想不明白。
「呃,這兒的路……彎來彎去的,剛才我沒刻意去記,所以……你可以帶我走回大街去嗎?」
荊御弦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說得吞吞吐吐的。
收回了原本要開門的手,杜銀箏笑出一臉燦爛。
「你也會迷路?」雖這麼調侃,她還是走回了他身邊。
兩個人又開始左彎右拐,在寂靜的胡同中走著。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突地,她開口道。
「什麼?」
「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誰?」杜銀箏邊走邊問,「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大人物要平王爺親自下江南來捉人?」
她問這作啥?
「為什麼你想知道?」
「好奇嘛!」她聳聳肩。「不、你不願意告訴我無所謂。」
之後,兩人又陷入一片靜默。
「好了!這兒就是剛才的大街。你住的客棧就在那邊過去一點兒。」她終于回過頭來看他。「如果沒事的話,民女告辭了請保重,平王爺。」
兩人互望了好一會兒,杜銀箏終于向他笑一笑,朝他微微一福,轉身瀟灑離去。
「是風影雙俠。」他突然在她背後喊道。
听他開口,杜銀箏轉過頭來看向荊御弦。「你在說什麼?」
「我是來找風影雙俠的。你認識嗎?」應該不會的,雖說她知曉不少貴族子弟,但那兩個人一向行蹤成謎,除非涉足江湖,否則知道這兩人的平民百姓應是不多。
丙然,杜銀箏微皺起眉。
「什麼風影雙俠?沒听說過。」她還以為他要找的人是多有名的人物呢!風、影……她腦海里突地閃過兩個名字。「不過我倒是知道兩位叫作尹懷風和于墨影的公子……」
應是絲毫不相關吧!總不能因為名字里巧有同的字就胡亂猜測。
沒想到荊御弦一听到這兩個名字馬上變了臉色,兩個大步就來到她面前。「他們在哪兒?」冷著臉,他厲聲問道。
吧嘛那麼凶?他嚇了一跳的杜銀箏撫撫心口。
「若我沒記錯,應該就在這附近。因為玉簫姊姊和碧築姊姊一向喜愛揚州,不會輕易搬走的。」
怎麼跑出兩個不相干的名字出來?荊御弦焦躁的抹了把臉。「你剛才說……誰是什麼玉簫和碧築?」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戒備。「等等,你要捉的人該不會就是尹懷風和于墨影吧?他們可不是壞人啊!碧築姊姊和玉簫姊姊的信里對尹懷風和于墨影從沒有過什麼抱怨的話。」
荊御弦顧不了那麼許多,只是急著想問出那兩人的下落。「他們真住在揚州?」
懊死的!竟窩在揚州過起逍遙日子、當起平民百姓來了。
「你不能捉他們!」罕見的,杜銀箏竟叉著腰,執拗地板起臉孔來了。「我不要告訴你!」
「你在做什麼?快告訴我!」
他一路上煩惱著要怎麼去尋他們,沒想到杜銀箏竟識得那兩人,且可能知道他們的下落。
杜銀箏倔強的搖搖頭。
「皇上命我前來尋找他們兩人,而你膽敢阻撓?」他變得凶神惡煞的。「你和他們是什麼關系?」
不可否認的,在他心中除了惱怒之外,還有那麼一絲酸溜溜的感覺。
「不行,你先同我說你找他們做什麼,我不會讓你隨便捉走他們的。」杜銀箏絲毫不為他的惡語恐嚇所動搖。
天!和她共處了這麼一段日子,他知道她的脾氣又臭又硬,卻不知她倔到這種程度。
「我沒有要捉他們進牢,皇上只是想請他們回京里一趟罷了!」
「真的?」抬高水亮的杏眸,杜銀箏有些懷疑的望著他。
「騙你作啥!」荊御弦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你和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干什麼那麼護著他們?」他心里吃味極了。
杜銀箏松懈下來,露出一抹微笑。「當然得護著他們,他們可是我的姊夫呢!不幫著他們難道要任著你欺負自家人。」
姊夫?荊御弦腦中轟地一響,頓時一片空白。
「銀箏,你……你姊姊是誰?」這一路上怎沒听說她有姊姊?還有,風影雙俠何時娶妻了?
「于墨影是玉簫姊姊的相公,碧築姊姊則是尹懷風的娘子;她們是我的師姊。怎麼?你不知道嗎?你真的認識我姊夫們嗎?」
听她這麼一問,荊御弦自己也開始懷疑。那兩個人,真是他認識的風影雙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