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這下自己的新年計畫再度被打亂,利人拿著記事本,胡亂涂鴉。
難道自己是跟剛有仇?每次只要牽扯到他的部分,自己的計畫就變得一團糟。
原來的預定是,農歷三十號跟著父母回苗栗老家,然後等初二剛也來苗栗後,過個幾天兩人就可以出去玩了。
現在這個提議駁回,那新年假期要做什麼?朋友都在北部,而且大過年的,大家都跟自己的家人團圓。這樣想想,過年似乎變成一個無聊的節日。
早出社會的人沒有理由不發小孩子們紅包,早幾年還在伸手討的,這幾年則是見小孩便躲——誰都跟他討,就是剛每次都靦腆的硬要他把錢收回去。
要不是剛的外表如此新潮,利人幾乎要以為他是古人了。
傍他錢他臉紅,拚命往外推;請他吃飯他推說無功不受祿,錢留著自己用就好。二十歲的大男人遇到上床這種事,居然光想就害臊。
這些利人本來看得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個性,在這幾個月間,突然變得特殊起來。
這麼好的人,上哪兒去找?
兩個月前,林于城說的話突然在腦中響起。
罷是個好「男人」。雖好,卻是個男人。再好有什麼用?剛干嘛不是女人?
想著、想著利人忍不住唉唉的怨嘆,如果出現一個女人,有著剛的外貌、剛的性子、剛的說話方式,那自己就接受「她」了。
可是,怎麼可能一個女人會有男人的外貌、男人的個性、男人的說話方式嘛!
扁性別這問題都解決不了,那還有血緣這層關系又該怎麼辦?奇怪,剛說喜歡自己之前都不考慮這些問題的?小孩子就是這樣,而要承受這種小孩子情緒的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
想到這里,本來還覺得不關己事,而安穩躺在自己床上的利人,像突然想到什麼翻跳起來,沖到書架旁拿著自己的書一本本翻看。
沒有、沒有,這一本也沒有、那一本也沒有,全都沒有!
他筆下的人物,居然沒一個在談戀愛時質疑過!
因為,他們似乎不需要去考慮彼此相愛的理由啊……每一對主角的阻力都是來自于外界,而他們本身對彼此的吸引力又是這麼不容置疑的……
利人在為自己的發現冒冷汗之後,接著,就開始做一個作者發現自己的書有錯誤時最會干的事——粉飾太平。
為自己找許多理由說服自己的確有必要這樣寫。
那自己在寫小說時究竟想什麼?忙著算何時才可以把男女主角搞在一起嗎?
莫名的,宋御擎那惡毒的面孔浮上心頭。
他還是露出那種優雅卻可恨的笑容,以及不帶髒字卻句句傷人的言語。
總覺得宋御擎對自己的稿子特別不滿,總不會是因為自己剛剛發現的那個原因吧?
「沒有深度……」喃喃自語的利人,因為突然響起的門鈴聲而驚跳起來。
開門之後,居然就是宋御擎,禮貌的掛著笑容,手上甚至拿著一盒禮物。
「午安。新年快到了,所以先來送禮。」
餅年是個奇妙的節目,就算平常脾氣再壞的人,也要在過年時維持和平氣氛。
「……喂!發什麼呆?請我進去坐坐啊!」
不過那不代表會改變一個人的根本個性,宋御擎在忍耐了利人的十秒鐘呆滯表情之後,終于又開始一如往常的命令起他來。
「啊!好,好。」
總算確定眼前這個人的確是自己的惡毒編輯,利人趕忙讓開讓他進門。
「嗯?你不是說新年假期要去旅行嗎?」宋御擎放下手中的禮物,那是一盒蛋糕。他看看利人家中的情形,絲毫沒有整理行李的樣子。
「算了!沒人陪我去。」
利人意興闌珊的回答。剛要出國,快快樂樂的去玩,哪還會甩他!
「你表弟呢?」
「他早就預定要去美國兩個月,哪會來陪我。」
「要我也會選出國,不會選陪你玩。你要把蛋糕打開來吃?那拜托幫我泡杯咖啡吧!黑的、純的,不加糖和女乃精。」
利人瞪了安坐在自己位置上,擺明要別人替他服務的宋御擎一眼,但還是乖乖的走到廚房去沖咖啡。
「我只有三合一的,喝不喝?」
雖然嘖了一聲,但宋御擎決定還是不要計較太多。
利人的房間不大,不過十來坪。飯廳和客廳合而為一,而坐在餐桌旁的宋御擎清楚听到大門外突然有了喧鬧聲,接著象征性的敲了兩下門,大門就被打開了。
「先按門鈴吧?」一個溫和的聲音率先說著。
「拜托!也不想想你們都是見不得人的關系了!」
熟悉的聲音出現,讓宋御擎皺了眉頭。那是一個讓他很頭痛的人的聲音。
「少胡說八道!」
「利人哥!」
前者開口,被粗魯的打斷。接著是踫踫的腳步聲。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走進門,看到安穩坐在桌旁的宋御擎,都是一楞。
「你在這里做什麼?今天公司放假嗎?」
林于城首先發難。整個出版社中他最討厭的就是宋御擎,老是講話帶刺。
其實若此這一點,兩個人在口齒方面不相上下,只是內容和惡意程度不同。
「不,小少爺,我來出公差。」
宋御擎冷笑著說。但「小少爺」這三個字讓林于城對他更是氣得牙癢癢的。
「誰是小少爺!?出公差還有閑情逸致吃蛋糕?」
「和作者打好關系是編輯的任務之一。」
見兩個人針鋒相對,剛連忙出來打圓場。
「你們別吵了。」
結果這句話讓宋御擎話鋒一轉,繞到剛的身上。
「听說你要出國兩個月?祝你玩得愉快。」
「謝謝。」他怎麼知道的?雖然狐疑,但剛還是道了謝。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宋御擎,但說話卻是頭一遭。
宋御擎長相太過精致,讓人和他說話時產生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所以剛不自覺的低下頭,避免直視他的眼楮,而這個小動作卻惹得宋御擎笑了起來。
利人在廚房就听到吵鬧的聲音,當他端著兩杯咖啡出來時,就瞧見剛和俊美編輯一副和樂融融的相處景象。
這讓他莫名的不太爽,兩杯咖啡狠狠的往桌上一放,說道︰「我只泡兩杯!又不知你們要來,所以要喝自己去弄。」
利人才說完這句,就看見宋御擎和林于城自動的拿起咖啡就喝,讓他呆了。
喂喂喂……再怎麼說咖啡也是他泡的耶!
「我再去泡。」剛笑了一下,便往廚房走去。
廚房中,剛專心的攪拌三合一咖啡的粉末,讓它們慢慢融入熱水中。
「你干嘛脾氣那麼好?自動進來泡咖啡,你這樣會被人欺負,知不知道?」
「我不會被欺負的,除了你,誰也不能欺負我。」剛笑道。
但這句話再度讓利人緊皺眉頭,最近的剛,隨便說一、兩句話,就會讓利人覺得自己跟他極度不合。
「我才沒有欺負你!我是為你好!」
罷細心的拌勻粉末,隨口答道︰「只有你老把我當成要你照顧的孩子。事實上我早已比你成熟了。」
「胡……胡說……」
利人其實心中早已隱約有點感覺,只是似乎一旦承認,剛就不是剛了。他會變得比自己跨出好多步,跨到自己再也抓不住的地方。所以每當心中念及,便又馬上壓下,不肯承認。
罷又繼續說︰「你也只會對我凶而已,不是嗎?你對其它人,什麼都不敢說,總是私底下來跟我抱怨。你為什麼不像對我那樣,直接的跟他們說出來?」
「你……」
利人無法置信的看著剛。
「我之所以都跟你說……是因為我相信你……因為跟你說我比較安心……」利人混亂的整理思緒。「我不能跟其它人說,因為如果我說了……」
「說了會怎樣?如果跟編輯說,他會把你列入不受歡迎名單?你的事業會出問題?」剛把手上的咖啡杯放下,直視利人。
「我……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干嘛對你說這些。」有點自暴自棄,利人避開剛的眼楮。
「真的不知道嗎?還是避免去想?」
罷突然握住利人的手,小小的廚房溢滿咖啡杳和一種曖昧的氣氛。
「我……」
模模糊糊的,利人好象抓到了一種想法!為什麼能安心跟剛抱怨的理由。
可惜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暴喝。
「你們兩個!我們咖啡都快喝完了,你們還在里面磨蹭!」
「吵什麼!」剛也轉頭對外面出聲,而利人楞楞的瞧著他,方的想法一閃而逝,還沒抓出個大概又模糊了。
他拿起一杯咖啡放在利人手里,溫柔的笑著。
「小心拿著。」然後便走出廚房。
林于城朝著他抗議。「你們兩個到底在里面干什麼!?做見不得人的事?」
「你的思想真婬穢。」
「我什麼婬穢的話都沒說啊!」
利人靠著流理台,輕啜一口杯中的咖啡色液體,這樣好象回到小時候,林于城、剛、還有自己三個人老是拌嘴的情況。
但眼楮一至,發現一個宋御擎微笑坐在桌邊看著才坐下的剛。
媽的,就是多了一個人!
※※※
結果,宋御擎整個下午都賴在利人家,沒回去上班,拉著剛和林于城東聊西扯。
甚至到了吃晚飯時間,他都不想回去,最後拉著大伙兒一起出門吃飯。奇怪的是,他誰都不纏,只纏著剛,這讓利人一股莫名酸味上心。
林于城知宋御擎只是故意欺負利人罷了,反正他也正希望利人別老是這麼呆,能夠對自己的感情有自覺一點,所以不但不阻止,反而有推波助瀾之意。
吃飯的時候百無聊賴,就連飯也變得不好吃了。
這是現在利人心情的寫照,每個人都愉快的吃著、笑著,利人都不知道他們的那股親熱勁兒到底是從哪來的了。
「利人,心情不好?」
罷湊過頭,輕輕在他耳邊問。
「才沒有咧!」
利人帶著刺開口,用力的用筷于插了一下自己眼前的燴飯。
這個舉動惹得坐餐桌對面的林于城和宋御擎同時看他。
下一瞬宋御擎就臉色嚴肅的開口教訓。
「利人,你小時候媽媽沒教過你嗎?筷子不可以插在飯上,又沒禮貌又不吉利,而且也會讓同桌的人心情變得很不愉快哦……」
八拉八拉,唆個沒完啦!你又不是我媽,也不是我爸,干嘛這樣教訓我,又跟我同桌吃飯,還跟剛同桌吃飯……
心里雖這樣想,利人還是不敢造次的把筷子放回桌上,又深深嘆了口氣,讓剛用擔心又關切的眼神凝視他。
吃完飯,跟在他們三個人的身後,利人覺得真是煩死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煩,平常看到宋御擎雖然害怕,但並不到「討厭」的地步,但今天卻覺得他真是有夠礙眼。而剛又像是故意似的,和宋御擎談得那麼高興。要談,跟自己談也可以啊!何必找宋御擎?
四個人,兩前兩後,宋御擎和剛走在一起。
「你很喜歡Mr.J的小說?」
「你怎麼又知道了?」剛笑著反問。
「利人說的。」宋御擎微揚嘴角,偷偷望了一眼利人那張皺成一團的臉。他的心事太好猜了,越是這樣,就越想捉弄他。
「他常談到我?」
「你說呢?」
罷不好追問,他沒有那個興趣把自己愛表哥的事弄得全人類皆知。
「那麼……你覺得這次的這本作品如何?Mr.J這次可是花比平需多一倍的時間在寫,他平常都一個月一本,這本卻花了整整兩個月。差點急死我那老哥了。」宋御擎指的是最新出的「死尸宴會」。
「我不喜歡這本。畢竟我總認為活著去愛遠比快死掉時說我愛你來得幸福。」
「死可以凸顯一個人的價值。」
「例如?」
宋御擎聳肩,張開手指捆數。
「梵谷、尼采、雅斯培、馬克斯、史賓諾沙……」
「但那些對自己本身有何益處?」
「說得也是。」宋御擎難得真誠的笑了起來。「讓我想到Marktlain的那個諷刺寓言——證明死掉的畫家硬是比活著的有價值。」
「你是說五個人其中一人假裝死掉,然後由其它人去兜售他「死後遺作」的那個短篇故事?」
「是啊!說不定死掉的作家也硬是比活著約有價值。」宋御擎意有所指,讓剛不悅的板起臉。
「這一點也不好笑。」
「我知道,開開玩笑,怎麼那麼容易生氣?」宋御擎親昵的拍著剛的肩膀。不知為什麼,明明差了五歲,但就是跟這個人談得挺來。
身後五步距離的利人,瞧見這個動作,馬上進入戰斗狀態。
「他……他干嘛拍剛的肩膀?」
他一緊張,便揪得身旁的林于城衣服都皺了。
「一見如故嘛!」
林于城打著呵欠,晚上還在街上散步、談哲學未免太風雅了,風雅到不像他會做的事。
「一見如故?那干嘛笑得那麼開心?」
「再見難忘啊!」
利人可沒像林于城這麼好興致說笑話,他死盯著離自已有一段距離,走在自己前方的兩人。
「別那麼緊張,你又不是不知剛對你痴心一片。」
「不是那個問題……」
罷痴不痴心和自己無關,最好不痴心……
「那是什麼問題?看星星啦!難得良辰美景。」
林于城指指天空,又打了個呵欠。台北很難看到星星,即使看到了,也不過一顆、兩顆,實在不值得瞧,但只是為了要轉移利人的注意力嘛!胡說八道也情有可原。
但利人已經跑到剛的身邊,正好對上宋御擎的笑容。
笑得這麼開心?利人跟宋御擎認識了一年多,只見過他嘲諷的笑容,
倒不知他也能笑得毫無心機。
好險的是,剛依然平常那副溫和的微笑。
「你們在談什麼?」利人決心打進他們的圈子。
「剛剛談完祈克果,現在準備談馬賽爾。」
宋御擎瞧見利人,馬上惡作劇的心大起。果然,利人听到這句話,面露難色,但隨即又一副下定決心的表情。
「剛好我對這些也很有興趣。」
「我怎麼不知道?」
罷莫名其妙的回了一句,卻對上利人又恨又氣的白眼,讓剛一頭霧水。他又哪里得罪他了?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他剛剛才產生興趣。」
宋御擎又恢復了那種欺負人的表情,接著對利人說︰「我們剛剛正討論Mr.J他這次書的主題,也就是愛與性的分野、生命與死亡的界線、人存在的難題以及上帝對人的箝制。」
「啊?」利人發出怪聲。
「你是說︰『上帝死了,尼采瘋了』那句話?」剛興奮的回話。
「啊啊?」
「對對對,所以如果就這個觀點來看……」
兩個人又陷入彼此熱烈的討論中,而利人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會在剛的言語間無足輕重。
罷寧願跟那個討厭的編輯討論那種無聊的、對自己的生活毫無意義的東西而居然忽視自己的存在?
意識到這點,利人默默的返到林于城的身邊,任由那兩人去高談闊論。
「所以我就說,看星星比較好嘛!是不是?」
林于城又開始放馬後炮,對他來說,好象什麼都不會影響他似的。
「看星星有什麼好。」
利人咕噥了一句,但還是抬起頭望那個根本不會暗下來的天空,省得瞧正前方那兩個人就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