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分,暑氣逼人。
沒有冷氣的T大教室內,因為熱風吹拂,每個人都露出昏昏欲睡的神情。
陳庭介無趣地轉動著筆桿,听著台上顫巍巍的老教授不停發出快要斷氣般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講課。
這個老教授明年總該退休了吧?要不是這老師老眼昏花,又不計較每次來上課的學生究竟有幾位,還這門課的學生曾減少四分之三。
坐在他四周的人幾乎部跟他一樣或發呆、或看著雜志,偶爾竊竊私語。
「你有沒有感覺到,那個人又再看你了?」
坐在身旁的柳至軒側過頭,在他耳邊低聲的說。
陳庭介煩躁的拉拉已汗濕的領口,偷瞄了後方一眼。
「有。」
「哈哈……」柳至軒發出帶嘲笑意味的笑聲。「那搞不好是玩真的哪!」
听到這句話,陳庭介本來還覺得熱得不能呼吸的空氣突然整個冰涼下來。
「別……別鬧了。」那句話帶來的惡心感出乎意料的嚴重,讓陳庭介下意識模了一下自己的喉嚨。
「我隨便說說,別在意。」柳至軒欲安撫他的手才剛搭上陳庭介的肩,後者不悅的躲開。
「天氣很熱,別搭上來。」
他們在說的是班上一個同學,名叫雷亞成。
同班也快三年了,陳庭介沒有和他說過話,會注意到他,是因為感受到他的視線。
那人就坐在後方,炎熱的夏天似乎對他產生不了什麼影響,一派沈靜,俊美的面容看不到夏天該有的煩躁。
這樣的男人應該不會惹人討厭,對女孩子來說,甚至很讓人喜歡,有一頭美麗的黑發,而且居然有一雙藍色的眼楮。
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每當陳庭介注意到的時候,雷亞成似乎就常跟他上同一堂課,若這樣也就罷了,但他永遠都坐在他後方,不發一語的凝視他。
一開始,陳庭介以為雷亞成要找自己碴,但久了之後,他漸漸覺得不對勁。指出這不對勁的是柳至軒。
「你不覺得他的眼神……與其說是找碴,不如說是在……暗戀?」
調笑的語氣加上柳至軒不屑的神情,讓陳庭介開始對這件事感到不對勁,但他那時還沒放在心上,直到往後這樣的情況不斷重復。
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情形的?應該是大約兩個禮拜前吧!才兩個禮拜卻讓他已經覺得非常漫長。
「我受不了了。我逃課。」
陳庭介把書往桌上重重一放,便開始收拾東西。
「等一下,快點名了。」柳至軒回道。
今天是開學以來第一次來,因為這周是每個老師拿到選課學生表,必定會點名的一周,所以為了以防萬一,一定得來。
陳庭介顧慮到這點,收東西的速度就慢了些。
「待會兒要不要跟大家一起去KTV?」
坐在一旁的人機靈地提出解悶的建議,卻換得陳庭介不屑地一眼。
「我PASS,要去自己去。我只想趕快走。」
大家聳聳肩,不約而同的往後看了看,有人發出吃吃的笑聲,但在陳庭介不悅的瞪視之下,連忙住嘴。
陳庭介的身旁,總是圍繞著一群人。
這些人和他一起念高中、一起念大學,而他們的父母親也和陳庭介家中的企業都有關系,因為這一堆復雜的理由,他們就老是聚在一起,而為首的永遠都是陳庭介。
斑中時覺得這種勢力團體挺有意思的,但上了大學,在這講求奔放的校園中,這一大團看起來就累贅又可笑。
台上的老教授不知何時已拿起點名單,扶著老花眼鏡仔細將一個個的名字念過去,被念到的學生都在應了一聲後各自收拾東西。
而陳庭介更在教授只念出庭時便不耐煩的大聲說「到了!」然後趁教授低頭時抓著背包走出教室,撇下他那一群同學。
他快步走著,以前曾經有過他為了躲避那個人的視線而提早從課堂上離開,對方卻跟著走出來,看起來像為了追他,但見到陳庭介停下腳步瞪視他之後,那人反而猶豫了一下,然後向反方向走去。
陳庭介那時候有些以為自己搞錯了對方的意圖,但誰知第二天對方還是瞪著他看。想到這里,他越想越討厭,搖頭想把那家伙從腦子里驅逐出去。
穿過回廊,走下樓梯,陳庭介听見背後有腳步聲,轉過頭一看,發現是別的學生嘻笑著從身旁經過,讓他松了口氣。
他到目前為止,活了二十一年的人生,除了這件事,都平順得將近不自然。
每個人或多或少在生命中都有一些挫折,若前面的平順持續越久,後面的跌倒就傷害越重。
陳庭介在升學率超高,從小競爭到大的環境中成長,也看過不少跌倒了後就再也站不起來的人,父親更是時時耳提面命︰「失敗的人就是弱者」。
到他這時候,再跌倒的話,不但讓前面的成功看起來像嘲笑,更讓自己的身價暴跌。
幸而他失敗的機率比一般人來得小,富裕的家境使他從不知得不到某一樣想要的物品是什麼滋味,還算不錯的腦子讓他功課方面不需努力便有所成就,唯一讓他用過腦袋和力氣的,便是一路鏟除橫在他面前,讓他得不到第一的敵人。
得到第一有兩條路︰一是努力再努力,二是把第一干掉就順理成章升級了。
陳庭介屬于後者。
斑中時的陳庭介,為了保持這種自尊,算是不擇手段。但不知為何,上了大學卻消失了這種必要性。
因為大學從來沒有這種明白的分級,所以競爭意識瞬間消失。
大學必修三學分,課業、愛情、社團,他算是修得勉勉強強。
課業不提;愛情,大一時和一個女孩交往過三個月就沒下文了;社團,和幾個朋友加入事實上沒有活動的社團,然後每個人掛一個干部虛名,好為自己的經歷加分。
就這樣無風無雨地升到T大經濟系四年級,未來也會一路這樣走下去吧!拿到學士學位、進父親的公司工作、然後接掌父親的公司。
只是在和一大堆人相處的時候,他偶爾會覺得自己少了些什麼。
不過,那也只是偶爾而已。
***
今天的蟬鳴依然,熱氣依然,視線依然。
被人注視的感覺不好受,陳庭介不知道彼此兩情相悅的人怎麼想,但是他光想到一個人隨時隨地注意著你,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他就覺得這實在太恐怖了。
上課的時候陳庭介不能怎麼樣,只能盡量忽視自己感受到的那種黏膩,但下課鐘響後,陳庭介轉過頭去,剛好看到那人,剛好和自己的眼楮對上,還露出微笑,他突然心中一把火沖上來。
「喂,等一下啊……」
柳至軒看他突然來勢洶洶的站起,大跨步的往後走去,連忙想伸手抓住他,卻撲了個空。陳庭介毫無阻礙的直沖到雷亞成面前,雷亞成有些驚訝,但隨即笑瞇了眼。
「笑什麼?」陳庭介冷冷的問。
「你在生氣?」雷亞成止住笑,疑惑的開口問。
「如果有一個不認識的人整天盯著你,你也會生氣。」
兩人之間有一陣突然的寂靜,直到雷亞成意識到他在說自己。
「哦……抱歉。我不知道我給你帶來不愉快。」
「你現在知道了,以後別再盯著我了。」
陳庭介轉身想走回去,卻被雷亞成站起身一把拉住。
「別踫我的手。」陳庭介厭惡的甩開他,這個舉動讓雷亞成皺了眉。「你還要說什麼?」
「我忘記跟你說了,我喜歡你。」
不知道為什麼,陳庭介雖然早有預感雷亞成會這樣看自己,應該是有些特殊情愫,但這種說出來的方式,實在很像假的……應該是說,雷亞成的語氣和表情,都輕松得讓人懷疑他說話內容的真實性。
「我不是同性戀。」陳庭介越說越厭惡,他對同性戀毫無好感。他不知道一個男人,好好的女人不愛,去愛跟自己身體一樣構造的人做什麼。
「沒關系。我還是對你很有興趣,我會等你。」
「等一下……你是不是沒听懂,我……」
「我會等你。」
陳庭介眼楮都快掉出來的瞪著眼前這個人。他的腦子看起來不像有問題啊!甚至看來又帥又聰明,為什麼好象無法溝通?
「不用等,因為我……」
「沒關系,我要你。」
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學生翻了桌子,嘴里胡言亂語的不知怒吼些什麼,然後氣沖沖的從後門沖出去,其它學生都呆滯的望著那人的舉動,而被翻桌子的人卻慢條斯理的撿拾東西,好一曾兒,老師才想起要上課。
***
「雷亞成,是經濟系四年級的學生,平常獨來獨往,不見他跟誰特別好。自己在外一個人生活,好象是單親家庭,母親住在外地。」
陳庭介翻攪著學生餐廳中難吃的套餐,臉色嚴厲的听著柳至軒報告雷亞成的身家資料。
雖然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動用徾信社實在無聊,但陳庭介覺得這件事已經影響到了他的自尊、生活,所以堅持非這麼做不可,但當然不是他自己去做,勞累的是被他支使的人。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似乎滿我行我素的,其實他也不太常來上課,不過最近上的比較勤,可能是因為……」
看到陳庭介的眼神,柳至軒識相的跳過這段。
「還有,私生活方面……」
「他是同性戀?這點我知道了。」
「不,出乎意料不完全是。他是雙性戀,而且現在交往的戀人頗多,徾信社的人也滿驚訝的,他似乎是一個在感情上非常采取主動的人,而且很少失敗,情人大約三個月換一次。目前有四個情人,男女都有,昨天在跟蹤時,發覺還有人跟他搭訕……」
柳至軒一邊說一邊抬眼偷看陳庭外的臉,後者臉色越益鐵青。
陳庭介以為自己惹上一個同性戀,現在才發現不只這樣,應該說是一個感情關系極為混亂的變性戀……總之,事情定越來越復雜。
不過,他為什麼這次會把目標放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談的戀愛都不太長久,而且他這人的長相本來就多桃花,要小心一點。」
「等一下,你是在跟我說要小心一點嗎?你有沒有搞錯?」陳庭介微怒的說︰「我不需要小心,要小心的是他!」
柳至軒連忙噤聲,在陳庭介不高興的時候,說什麼都是錯。
陳庭介心里氣悶得很,他長這麼大,還沒有人對他說過喜歡自己,結果第一個說的人是個男人,而且還是用滿侮辱的說法說的。
收到那種告白,完全無法開心,只覺得像被人從里到外吐了幾百次口水。
「我要你。」
惡……那個人湛藍的眼楮和漂亮的嘴唇,卻說那麼低級兼下流的話。
真是惡心死了,他生平最討厭同性戀,其實那些人也沒對他做什麼,只是他一想到就生理心理上自然產生一種厭惡,覺得髒得要命。以前他高中時看到這種人,都是叫人先拖到廁所去打一頓再說。
嗯?拖到廁所打一頓?陳庭介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可以叫雷亞成從此再也不會接近自己。
用嘴巴說不听的人,就用行為讓他了解。
「陳庭介?你還好吧?」
柳至軒狐疑的問了一聲。
「柳至軒。」
陳庭介興奮的抓住眼前的人的袖子。
「我記得你以前皙經說過你認識一些朋友,他們看到不順眼的人就會動手對不對?」
「啊?」
柳至軒可不認為那是朋友,只是一些國中同學罷了。
「如果給他們錢,要他們替我打人,他們肯嗎?」
「應該……肯吧?」
「那好!我付錢!」
陳庭介開心的說︰
「看可以雇多少人隨便你,替我打一個人。」
他必須給這種人一點教訓,讓那叫雷亞成的家伙從一公里之外看到他就往反方向逃走。
柳至軒沒料到陳庭介會討厭到要打人的地步,愣了一下,才確定般的問︰
「打誰?」
「雷亞成。花多少錢沒有關系……打重一點,但不要留下證據,找願意扛的,知道嗎?別打死就成了。」
柳至軒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了。
陳庭介突然之間覺得其實雷亞成出現也不錯,因為他的生活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刺激新鮮的東西,沒有想對付的人,沒有需要做的事。
而雷亞成算是生活中的小插曲吧?很久都沒有出現的愉快感和充實感終于又出現在陳庭介的心頭,讓他無聊的日子像春天的花綻放起來。
***
要把人套布袋,當然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足夠的人手。絕對要找校外的,並且透過好幾個人接洽,免得產生連帶關系。
之後最重要的,就是制造不在場證明,于是陳庭介選擇在個體經濟學的上課前動手,這樣犯罪進行時,他有一堆證人看到他正在課堂上上課。
第三,事後絕不能有好奇心,不能有去看加害現場的沖動,以免惹禍上身。
在做過多次這種行為後,陳庭介早精乖得不得了。
看到柳至軒用手機聯絡不斷,陳庭介卻彷佛完全不關他的事一般,自顧自的望著黑板,有一搭沒一搭地抄筆記。
「開始行動了嗎?」
柳至軒一邊說話,一邊向陳庭介使著眼色,表示動手了。
陳庭介嘴邊浮現一絲笑容,難得地他很希望自己在現場,若那張臉被揍得青紫的模樣。
那麼帥的臉被毀會是什麼樣子呢?只要是男人,大概都很樂見比自己帥的人被扁得像豬頭吧?想到這里,他幾乎有種違反自己多年原則的沖動,想趁下課時去瞧瞧。
「大概三十分鐘後他們會再打電話來報告。」
柳至軒終于放下手機,低聲說著。
「喔!」
無心的虛應了一聲,理智依然戰勝情感,去那種地方對自己沒好處,還是別去吧!陳庭介想。
三十多分鐘後,手機鈴聲響起,柳至軒愉快的接起電話。
「辦好了!他們說想馬上拿酬勞。」
「這有什麼問題。」
陳庭介掏出了一個白色信封,遞給柳至軒。
「你待會拿過去,順便驗證一下打得如何。」
「好。」柳至軒應了聲,趁老師背向學生的時候,從後門無聲無息的偷偷溜了出去。
***
陳庭介很快的遺忘了這件事以及一個叫做「雷亞成」的人,他像輕煙一般地在他記憶中消散,就像其它被害者一樣。
再次勾起他的回憶是在一個星期多之後。
在兩人都有上的一堂課上,雷亞成全身上下包了不少繃帶,連臉上都貼著肉色膠布。
陳庭介看到他來上課,先是一怔,然後露出滿意的笑容。原來那些人真的把他打得很慘……
他心里起了想看好戲的沖動,便示意身旁那些人不要跟來,徑自走到雷亞成身邊坐下。
雷亞成注意到有人,緩緩抬起頭,看見是陳庭介時臉上出復雜的神色,但其中卻不摻雜氣憤。
陳庭介微笑說道︰
「幾天沒看見你,怎麼傷成這樣?」
見對方沒有說話,陳庭介便乘勝追擊。
「所以人還是不要亂說話比較好,否則何時會惹禍上身都不知道。」
「亂說話?」
雷亞成看了他一眼。
「你指哪句是亂說話?」
陳庭介本來還在笑的臉,又漸漸陰沉下來。
「你知道是哪句話。」
「我不覺得那句話是亂說的。」
雷亞成回答完,便低頭看自己的課本,不再理會陳庭介。
面對他這樣的反應,陳庭介突然覺得一點也不有趣了。
如果他害怕、求饒,那做這件事就有些意義。
但他不但沒有,還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如果雷亞成是在尋求精神勝利法的話,那他是勝利了。
陳庭介又冷眼看了他一會,見雷亞成沒反應,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柳至軒見陳庭介乘興而丟,敗興而返,忍不住問了句。
「怎麼了?」
「你確定那天真的有打他嗎?」
「有。我親眼看到的。」
「是嗎……」
陳庭介看著前方,也不說話,只是想自己的事。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一切都很不對勁。
一來他認為一個人的精神不可能強韌到被圍毆還無動于衷,二、三十分鐘就可以把雷亞成打到好幾天都還包著繃帶?
看他個子長那麼高,身體也挺強健的模樣,難道被打時他都沒反抗的嗎?抑或是自己請的那幾個打手實在太厲害了?
太奇怪了,這太奇怪了。
雷亞成觀察著陳庭介臉上陰晴不定的模樣,察知他大概發現不合理的地方,不禁笑了起來。
陳庭介不愧是干過不少壞事,所以對有風險的事特別敏感。看他眉頭深鎖努力思考推論,偶爾還不時轉過頭來望望自己,雷亞成也很愉快的在他轉過頭時奉送上一個好看的笑容。
只是這種笑容,讓陳庭升全身毛骨悚然。
為什麼要笑!?他到底想對自己做什麼!?
夜路走多的他,終于覺得自己可能撞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