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幾日,莫懷惜一行人已至大名府。
既是本朝重地,自然與一路走過的鄉野小鎮差別甚大。
街市繁華,客棧酒肆,商賈小販,熙來人往,好不熱鬧。
一處格調高雅的酒樓上,莫懷惜倚窗而坐,姿態閑散,單手托腮,望著樓下過往人流。
精致的眉目襯著如上等白瓷般的膚色,就算是貌美的女子見到也要自覺失了三分顏色。
尤其是那一雙眼眸,顧若星辰,溫和帶笑,眼眸流轉間卻隱隱又有一股清銳利芒。
「公子,沂然樓的小點。」
「嗯,辛苦了。」莫懷惜托腮對面前的人溫雅一笑,眉眼俱彎,剎是好看。
面前的青衫身影微抬起頭,眼角余光瞥到莫懷惜臉上的笑容,背脊驀地一僵,眼中流溢出一抹痛苦之色。
莫懷惜生得面若宋玉,任何時候都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樣,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折騰人或害人的時候,跟在他身邊這段日子,破軍真是吃足了苦頭,偏偏想跑都跑不掉,誰讓他與七殺聯手都打不過人家,真是苦不堪言。
思及此,破軍忍不住苦起一張臉,飛揚的劍眉皺在一起,硬是糾結成一條濃黑的直線,深如墨玉的眼中波光晶瑩,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一般。
偏巧一臉苦相的人還沉浸在自己的滿肚苦水中,沒發現旁邊有人正看得有趣,臉上笑得邪惡,淺啜一口茶到嘴里,別樣的爽口。
「咳,咳……」坐在莫懷惜對面的七殺咳了兩聲,壓下要涌出喉頭的笑意,同時也希望喚回同伴出游的神魂。
誰想,破軍還沒回神,莫懷惜倒是側過頭來,一臉關心地對著七殺道︰「嗯?七殺,你不舒服嗎?」
七殺面上一僵,僵硬地扯了兩下嘴角,好不容易扯出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力搖了兩下頭。
「謝公子關心,七殺無事。」
「嗯,無事便好,若是你們生了個什麼病痛,讓我如何向洛姑娘交待?」舉箸夾起破軍買來的剛出籠的點心,就口細細地品嘗,莫懷惜看似認真地道。
一旁兩人聞言,用力將頭垂低,恨不得就此消失,心里都有同一個想法,就算他們被莫懷惜折騰死,這少年也有說辭向洛歌飛「交待」。
莫懷惜嘴角帶笑地吃著小點心,破軍坐在七殺左側,兩人低頭喝茶,誰也不想說話去招惹旁邊的小煞星。
「 ……」小二急步由樓下跑上樓來,穩住腳步,走至莫懷惜面前,「三爺,李爺的信。」由袖中將信取出放到莫懷惜手中,小二退後一步,恭敬立在一旁。
望月台能在幾年內在江湖中佔有一方勢力,接納各處走投無路之人,除了收集天下情報消息,自然也有自身營生,以養活望月台一干人等,而這處極為風雅的酒樓便是望月台所有。
抽出信箋,莫懷惜仔細看去,面上一絲淺笑依然。
但與他相處多日的七殺和破軍卻不由得皺起眉頭,面前人笑容下那雙眼眸中,閃著的冷冷利芒是騙不了人的,信中必有要事。
「命老李查清那人身份,一旦確定即刻回報。」莫懷惜將信放回信封內,對著候在一旁的小二淡淡地道。
「是。」小二領命而去,一刻也不敢怠慢。
「看來事情是越來越有趣了呀,恩怨?!還是別有目的?」莫懷惜邊喃喃自問,邊將書信收入懷中,站起身來。
「公子?!」七殺、破軍不明所以地看去,莫懷惜負手而立。
陽光下的少年白衣清逸,衣緣處暗影卷雲紋,襯著那張臉,精雕玉琢般精致,可面上的笑卻令人忍不住為之凜然。
「既然這江湖如此熱鬧,怎可少我這一份呢!」眼角上挑,莫懷惜對兩人笑道。既然涉及多年前的舊事,那怎可少了當年的主角之一呢!「七殺、破軍,與我去佛門之地吃吃素可好。」這一句卻非詢問而是陳敘,他定下來的事,自然不容他人拒絕。
「佛門?」破軍疑惑地道。
「吃素?」七殺不解。
「對,我們去少林寺吃素。」
嵩山少林寺自古以來便是武林中一處神聖不可侵犯之地,為了維護武林安危,江湖正義,百年來出現過許多高僧。
這一代少林寺住持通圓大師不僅深遠睿智,且修為過人,武功在武林中也是少有。
早在少年為武僧時,通圓大師便為江湖中事奔波勞走,讓一群武林前輩稱贊不已。成為少林方丈後倍加受盡眾人尊敬,即使退隱許久,仍是武林泰斗。
通圓方丈早年知交遍天下,時光荏苒,彼時曾仗劍江湖的少年俠士,現如今都已是武林中名望高崇的前輩。
若非十四年前宸月宮一事,通圓大師也不會十幾年來閉關不出,潛心修行佛法,不再過問世事。
世人只道當年群雄血洗宸月宮一事,通圓大師因閉關修習武藝而未能前去阻止眾人殺孽,造成宸月宮上下全亡,尸橫遍地,血流成河,自覺自身也是罪孽深重,是以才從此閉關不出。
這一十四年來武林多少大小事情,都未能令閉關中的通圓大師有任何撼動,塵世過往,人世輪回,世事皆有天定。
初夏時分,青草處處,繁花盛開,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一路悠閑從折津府返回中原的莫懷惜此刻卻全然沒有欣賞風景的心思,與七殺、破軍在三日內快馬趕至少林寺,另兩人卻不知他來少林究竟有何目的。
傍晚時分,三人終于到達少林寺山腳下。
七殺跳下馬車,自那日被莫懷惜發現他二人跟蹤他,他便遣走了那個駕車的老者,讓他與破軍輪流駕車。
而來少林寺自然也是他們兩人駕車,此時皆是一身風塵僕僕。
未等七殺開口,車中便傳來莫懷惜溫潤平穩的聲音︰「破軍,遞上拜帖,說錦寒山莊莫懷惜求見慧言大師。」白玉般的手從車中遞出一張拜帖交與破軍。
「是。」破軍領命而去。
「七殺,十幾年前宸月宮一事,你知曉多少?」莫懷惜問,他不問七殺是否知曉,他只問七殺知曉多少。
莫懷惜斷定七殺知曉十四年前宸月宮一事,聞言七殺心頭又是一跳,眼神閃爍了兩下。
「回公子,略知一二。」這次小姐出宮行事,其中一部分便與宸月宮有關。
老宮主曾將當年之事說與小姐與他們十二人知曉,但老宮主對當年之事知之也不甚清楚,所以對他們講的自然也有限。
掀簾自車上下來,一身白衣在傍晚時分染上一層緋紅之色,玉似的人兒站在緋霞之中,不免又添了幾分風采。
心知七殺語帶保留,莫懷惜負手立在少林寺台階之下,慢慢拾階而上,身影修長清瘦,「你可知少林通圓方丈何時閉關修行?」
七殺眼現不解之色,輕聲回道︰「據聞是因十幾年前宸月宮之事,自覺罪孽深重,是以才閉關修行。」
「世間事,道听途說不可妄信,就算是本人所說的話也未必可信。人,實在是一種巧言善辯的動物。」莫懷惜笑道。
七殺愈加不解地看著走在前面的少年。
相處的時日,他總會忘卻眼前之人只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本該還是個孩子罷了,但莫懷惜的眼神卻清透得仿若看盡了世間的一切,清澈得映著每個人都顯得那般蒼白,清澈得太過蒼涼。
「晚輩見過慧言大師。」莫懷惜施以一禮,宛若謙謙君子。
「阿彌陀佛,近來少林正是多事之秋,少有訪客,怠慢莫公子了。」慧言大師雙手合十,口念法號,眉頭緊鎖,實為雜事所擾。
「晚輩此時造訪才是打擾了。」莫懷惜謙和地道,看得一旁七殺和破軍在心中不停翻白眼,方才發現原來這狂傲的少年還會這般偽裝。
「莫公子客氣了,不知莫公子前來所為何事?」一番寒暄客套過後,慧言大師開門見山地問道。
「晚輩此番前來,是想求見通圓方丈,日前曾讓朋友代為向方丈大師遞上書信一封。」莫懷惜也直言道。
慧言大師眸中神色一閃,道︰「貴友可是望月台主人?」
「正是。」
慧言大師再頌法號,其聲比之方才略顯深沉︰「師尊有令,若是與日前書信有關之人前來,可至佛塔外一敘,莫公子,請隨我來。」語畢,便欲引莫懷惜到少林內苑。
通圓方丈修行之處為少林禁地,除慧言外他人不可輕易接近,以免打擾方丈大師修行。
「有勞。」莫懷惜做了請的手勢,同時向七殺、破軍二人使了個眼色,命二人在此等待,自己則隨著慧言大師前往內苑佛塔。
西日斜陽,夜色緩緩降臨,星光點點浮現。
空中星芒微弱,月初之時,一彎新月高掛,細致如鉤。
佛塔高聳而立,塔下尊門緊閉,此處距寺中僧侶居住的處所尚有一段距離,平日里也無人在此走動。
且此時寺中僧侶正自用晚膳,然後便要去偏殿誦晚經,漸暗的夜色下,四下更顯靜寂無聲,寺院肅穆莊嚴之感頓升。
「師父,有訪客到。」慧言聲音悠遠,話語清晰地傳至佛塔內,其聲綿長不散,不擾四野,可見其內力之深厚。
半晌,佛塔內並無回映,靜心聆听,可察覺隱隱有木魚敲擊與低沉的頌經之聲傳來。
莫懷惜微微一笑,也不強人所難,慢悠悠地轉過身去,背對佛塔。
輕風微拂,暖人舒適,莫懷惜半閉起眼眸,緩緩開口︰「如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或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阿彌陀佛,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听聞塔外佛語,塔內終于傳來沉厚男音平敘地回應道,聲音深遠低沉。
「大師清心致遠,佛心深厚,恕方才晚輩失禮了。」仰首感受風從身邊吹過,莫懷惜口中一派謙遜。
又是一陣沉默過後,佛塔內再度傳出低沉男音︰「慧言,退下。」
「是。」做了個請自便的手勢,慧言大師轉身離去。
「小施主所為何來?」塔中的通圓方丈問。
「談論佛法。」見慧言大師離開,莫懷惜一振衣袖,掀袍席地而坐,口頌佛謁︰「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大師以為如何?」
「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則非菩薩。」
「究竟無我分!」莫懷惜微微一笑,「無我,我相,如來者,大師潛心修佛,為何還要執著于世情人理?」
「阿彌陀佛,老納一生修佛,卻是塵緣太重,恐無以見佛者。」通圓大師自愧道。
方才莫懷惜以一句佛語問他可放得下往事故人,他以《金剛經》中《第十七品究竟無我分》中的一句回之,但莫懷惜說話是何等犀利,一言道破他的心結,不免使通圓大師片刻啞然,自愧不已。
「小施主怎知老納是執著于往事?」苦笑一聲後,通圓大師不禁又是豁然一笑,他已有十多年沒有與人說過如此多的話了。
盤膝坐在佛塔前,莫懷惜微閉雙眸,雙手重合置于膝上,昏暗中那一團白色身影顯得單薄不已。
「十四年前,宸月宮一役,除宴惜懷拼死護住楚雪陽一雙兒女逃出正道人士的圍殺外,宸月宮上下兩百三十七口無一人生還,乃是震動一時江湖大事。而宴惜懷當時身受重傷,用盡全力帶著楚雪陽的一雙遺孤逃離中原,于一年後病逝在遼域折津府,時年不過二十七歲,說是英年早逝實不為過。」莫懷惜輕聲說道。
卻不知這一席話令塔中人全身一顫,終于睜開始終閉合的雙眼。
里面的人是何種表情外面的人自然看不到,莫懷惜徑自繼續道︰「事後錦寒山莊莊主莫寒天因此一役被江湖眾人推為武林盟主,錦寒山莊更一躍成為天下第一莊,成為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而少林方丈通圓大師聞此一役,卻從此閉關佛塔,再不問世事,無人知道其中原由。」
莫懷惜語氣微歇,輕輕呵出一口氣,白皙的俊顏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平靜,隱然中一股肅然。
「大師還願听晚輩講一個故事嗎?」無意等通圓大師回答,莫懷惜又徑自開口道︰「二十幾年前,江湖勢力以少林、武當為首,沒有一莊二府三宮,沒有現今的江湖名士,更沒有幾分江湖的鼎足之態。有的只是幾個初入江湖,氣血方剛,風華正茂,胸懷有一腔熱血欲仗劍江湖的青年。幾人相會于江湖,彼此間意氣相投,不久結為金蘭之義,當時幾人都未料到日後江湖風雲會是何等變幻無常,又與自身有何關系。
「幾年間,結為金蘭的幾人漸漸在江湖中嶄露頭角,但當年結義之事卻一直不為外人所知曉。猶記數年前,莫寒天、宴惜懷及通圓大師在西北荒地對戰漠北雙煞,欲為武林除害,雖未能誅殺雙煞,但也合三人之力重挫雙煞,自此三人聲名漸遠,已有鵲起之勢。自此未過多久,嘯月刀莫寒天、軒轅劍宴惜懷、古塵僧通圓以及魏紫劍楚雪陽和月先生洛碧生,二十年前這五人在江湖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莫懷惜不無感嘆地道。
聞言至此,通圓大師心中已然不能用震撼來形容,要知當年往事除卻當事五人外再無第六人知曉,可這少年卻能娓娓道來,怎能不令人吃驚?
「你……」通圓大師吐出一個「你」字,卻不知要說什麼。
此刻莫懷惜打坐于佛塔前,神色越見安然,「幾人成名後,卻未想不久竟傳出魏紫劍楚雪陽暗中與西夏外族勾結,意圖引敵入主中原,而後由其統領中原武林,未想被人發現,引來中原正道人士群起討伐,此後的事情,相信不用晚輩再重述一遍。
「世人道通圓大師因未趕至宸月宮阻止眾人殺戮,造成血流成河,自覺罪孽深重,才退隱江湖。實不知……通圓大師耳聞兄弟相殘,心中悲痛才從此閉關不出,更不願當年故人……」又是輕輕呵出一口氣,莫懷惜唇邊一抹淺笑,「大師是不能原諒不能阻止兄弟相殘的自己,還是不能原諒帶人血洗宸月宮,致兄弟慘死的莫寒天?」
這一句問話夾帶一股犀利,竟是逼問之意。
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兩人都不再開口,天地間唯有寂靜長存。
不知過了多久,佛塔內傳出一聲長嘆,聲音竟比方才蒼老了兩分︰「小施主說的是,老納參佛一生,仍是參不透生死離別,人世輪回。身染世俗塵事,難月兌人情常理,身為結義幾人的兄長,未能阻止兄弟相殘,護住兄弟性命,老納實不能原諒自己。」
「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心亡罪滅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大師修佛多年怎會不明白其中道理。」
「是老納執念了。」當年如果他能趕到,也許……只是也許……塔中通圓大師深深蹙起半灰的眉目。
「即使當年大師趕到也是枉然,因為在江湖眾人趕到宸月宮總壇前,楚雪陽夫妻已被人殺害,莫寒天與武林正道人士前往,也只不過是頂了個誅殺魔頭的空帽子,但宸月宮中的宮眾卻是正道人士所殺無錯。」听到通圓大師的話,莫懷惜吐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