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已過,汴梁城內顯出幾分零落,天氣漸次涼了下來。
午後時分,一些閑閑無事的人坐在茶館內,三五一桌邊喝茶邊聊著京城內的趣事。
「要說當年蘇少將軍在邊關的風采,那可不是吹的,銀袍鐵甲,英姿颯爽,三尺長刀舞得是虎虎生風,敵軍後來只要听到帶軍人乃是蘇少將軍,便已經嚇破了三分膽。」一個中年漢子洋洋自得地高聲道。
「老王,你這話可當真?」身旁一個較年輕的青年問。
「怎不當真?!」喚作老王的男子立時瞪大了一雙虎眸,「我表弟當年便在蘇少將軍治下,他可是親眼見過蘇少將軍的。」又有一青年湊趣道︰「那你表弟可知蘇少將軍為何辭官不做了?現在遼人又來犯,邊關不是正吃緊得很。」
一句話引得一旁閑聊的人都側頭向這邊看來。
他們口中議論的蘇少將軍乃是當朝蘇勤大將軍的女兒蘇染,此姝從小便不同一般大家千金,詩文禮記雖也習得,但她學得最好的卻是那一身過人的功夫。十七歲便隨軍出征,十八歲為先鋒軍,平遼一戰中功不可沒,二十歲時已獨自領軍西征,平定西夏戰事,令敵軍聞風喪膽,兩年後凱旋而歸,自此名震天下,可她卻偏偏在此時辭官退隱,從此便失去了消息。
蘇染是汴京城中的一則傳奇,也是無數宋朝百姓心中的女中豪杰,即使自她辭官退隱已有一年之久,京中百姓茶余飯後最常談起的仍是這位女將軍。
適逢此時,遼國大軍再次進犯邊境,戰事又起,且近日又連傳敗績,一些百姓不免又憶起她來,若是蘇少將軍還在,此時出兵增援,我朝必會大勝,正可滅滅那些遼人的氣焰。
「唉,連蘇少將軍的爹都不知少將軍去了哪里,我表弟哪里會知道。」王姓大漢長嘆一聲,神情也郁悶得很,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將軍不做,蘇染為何要突然辭官。
「你們說少將軍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所以才辭官?」再強的女中豪杰,在一般人家眼中只要娶進門,便要在家相夫教子,遵守三從四德,如此才算是個賢良淑德的好女子,又有幾家會接受自家的媳婦整日征戰沙場,拋頭露面的?
「嗤,少將軍在外征戰了六載,哪里會有什麼心上人。」王姓大漢輕斥道,不相信心目中的女中豪杰會那麼兒女情長。
「那……你說會不會是蘇老將軍怕女兒的風頭蓋過自己,所以讓少將軍辭官,再將她嫁人了?」另一個人壓低聲音問。
此回大家卻都沉默了下來,連王姓大漢都沒再說話。
汴京城中誰不曉得蘇少將軍的爹蘇勤大將軍是個喜好權位,重名利重面子的人,若是女兒的風頭壓過自己,難免會覺得面上無光……
像是都想到此處,眾人不免都暗自搖了搖頭,覺得此種可能當真不小,輕而大嘆,若真是如此未免有些可惜了。
幾人都有些悻悻,沉默半晌,才有人換了話題。
畢竟像蘇大將軍這種位高權重的大人的家務事,他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是少議論為好。
東京汴梁。
出內城,過州橋,向左近而行,一排店鋪與客棧中可見一條巷道,巷末都是一些尋常宅院,住的也多半是普通百姓。
靠左一戶人家,朱漆銅環的大門,院內是棟二層的小樓,尋常出入此院的也不過是個素衣廣袖、髻插木簪的女子。
今日卻有頂軟轎停在這戶人家門前,隨在轎旁的侍衛有禮地上前輕扣了三下門環,便靜候在外。
無人應聲,這侍衛也端的好脾性,未見敲門。
餅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內中才隱隱傳來陣輕微的腳步聲,隨著「吱」的一聲,門被由內而外打開。
「我家公子想請姑娘前往一會。」敲門的侍衛恭敬地道。
侍衛站在門外階前,身後是頂四人軟轎。
「為何見我?」她在這院中居住甚久,今日倒是頭一次有客來訪,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有人相請。
似剛剛午憩方起,髻發有些散亂,黑緞般的長發大半披散在肩頭,松散的發髻上斜插著根木簪,容色質雅平淡。
她問得輕微,面上帶著抹笑。
「公子說今日秋陽甚好,想請姑娘喝上一杯。」按吩咐的話回道,態度恭敬依然,並不抬首看她。
目光落在眼前那雙略顯暗淡的襦裙擺上,素靜的白色,上面連一絲花紋也無。
輕呵了一聲,似嘆非笑的聲音敲在侍衛心頭。
「走吧。」不將方才的問話放在心上,舉步上了前來接人的軟轎。
挑開轎簾,請她入內。
無聲地揮了下手,四人的小轎啟程,緩緩出了深巷。
宋時,連年戰亂,邊境百姓生活困苦,但汴梁遠在內地,再多的苦寒艱澀也到不了這繁華滿街的都城。
街坊間人潮如織,這頂四人小轎並不特別顯眼,徐徐出了內城,向外城而去。
外城城外西北白雲寺不遠處,曾有座道觀,現在卻是聞名江湖的望月台所在之地。
望月台樓公子,世人皆稱他為天下第一公子。
天下無雙,巧智狠辣的一個人。
就不知究竟是個怎生的人?
行了約小半個時辰,轎子方停了下來。
仍是那侍衛掀來轎簾,請她下轎。
轎子停在一片空曠的平台之上,放眼看去,可見周遭花木繁郁,在這初秋時分落葉紛飛,幾叢花卻是開得正艷,更襯得那枯葉蕭瑟。
此處正是望月台的半山腰,那四個轎夫看似平凡,卻抬著她爬了小半截的山路台階,可見也是有武功底子的。
至于身邊這侍衛一般的人,想來也未必簡單。
「我等只能走至此處,請姑娘自行前往。」那侍衛說道,「姑娘拾階而上,自有人接應姑娘。」
「有勞了。」輕道了聲,未理那侍衛明顯的一怔,轉身拾階而上。
唇邊卻有抹輕笑,想來她也好久未向人道過一聲謝了。
沒在意那渾然大氣,重檐樓閣,隨著候在頂端的人七轉八拐地來到一處精舍。
精舍四周流水環繞,水聲潺潺,不見什麼荷花滿池,周圍綠樹圍繞,甚是清雅,這時節落葉鋪了滿地,別有一番景致。
「樓公子?」站在門邊,她笑了笑,道。
棒著幾重白色紗帳,內室中可見隱約一道身影,卻瞧不到究竟是何人。
內中人含笑回話︰「正是在下,蘇姑娘請進。」
蘇染,朝中蘇翰大將軍之女。
同時,她也是聞名天下的征西將軍。
早年為朝廷平定了西方邊境之亂,凱旋歸朝後金玉封賞她卻未要,其後不到半年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廟堂之上,同時也離開了蘇大將軍府,自此算是銷聲匿跡了。
二十有三,在尋常女子而言已是容華不在,珠顏漸老的年紀了。
蘇染卻仍是獨身一人,住在州橋左近的深巷中,平淡度日,早年征戰時皇上給的封賞足夠她過下半生。
自她消失後算來,也有近一年多了,天朝本就重文輕武,何況她還是名女將,事隔一年還記得她的人,真是難得得很。
包何況今日相請她前來,還是聞名江湖的「樓公子」。
一個她從來不識得的人。
「今日請蘇姑娘前來,是有人相托了我一件事,想請蘇姑娘幫忙。」語音低柔平緩,卻是絕不容拒絕的語氣。
蘇染唇齒一動,慢慢地蕩出抹笑。
「我一介布衣女子,能幫上樓公子何忙?」不說望月樓公子有何能耐,單看現在的她,一介平凡女子,無權無勢,當真是幫不上任何忙的。
「這個忙很簡單,只希望蘇姑娘保重自己便可。」他坦言道。
蘇染不解地挑了下眉,此時方看出一股歷盡滄桑後的內斂之氣來,「這句話我卻是不明白了。」
「北方戰事又起,蘇姑娘可知曉?」
「宋遼之戰,戰時已久。」當年她還曾率兵攻遼,只不過都是往事罷了。
「開戰以來,我朝兵將連吃敗績,日前傳回先鋒將軍戰死沙場,使得全軍勢氣大減,朝廷正商議派何人前往邊境支援……」聲音由簾後傳出,听不出情緒高低,只是平敘一件事罷了。
「這又與我何干?」語氣略冷,蘇染再問。
她早已離了廟堂,離了疆場,那些事又與她何干!
內中人輕笑了一聲,雖看不到他的神情,蘇染卻覺他這一笑面上的神情定然是輕松愉快的,卻不明白自己這句話有何好笑之處。
「蘇姑娘也在那眾臣提議的名單之上。」樓公子緩緩地道。
眉心一跳,一股煞氣瞬間上了臉。
看不到她的神情,樓公子續道︰「連年征戰,朝中可用之將越漸減少,蘇姑娘當年戰功赫赫,在此時被人想起也在情理之中。」
「倒真謝謝他們對我如此上心了。」冷哼一聲,素顏上只見薄怒。
「蘇姑娘若能出征,是百姓之福。」這句話卻是听不出真假、虛實。
蘇染直覺這句話另有深意。
突然生出股厭惡來,這般看不到他人神情,任人打量,實在不舒服得很。
「樓公子素來喜歡這般與人說話嗎?」蘇染淡諷道。
一陣輕笑聲,明白她話中之意,隨後響起陣腳步聲,一身青衣侍從一般的人掀起重重紗帳,露出帳後內室的一方天地來。
邊窗微啟,可感陣陣秋風由外吹入,吹得紗帳上下起浮,翩飛不已。
一人閑閑倚在五色錦榻上,月白色滾邊長衫,黑發有些散在榻上,只這橫倚榻上的模樣,竟有說不出的好看。
蘇染看到那人卻不免一震。
「讓蘇姑娘見笑了。」輕悠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樓公子面上帶著點笑,鳳眸微彎,煞是好看。
但那雙眼眸卻無一絲神采,空洞漆黑得如一口古井,無波無瀾。
這樣一個傳聞中天下無雙的男人,竟是……瞎的!
「是我失禮了。」蘇染道,神色已恢復如常。
搖了搖頭,「蘇姑娘不必在意,我們還是回歸正題吧。」語氣微頓,「提議蘇姑娘出戰者,非你心中所想之人。」
嗯?
黛眉上挑,不是他?那是誰?
似看到她眼中的疑問,樓公子微笑,「提議蘇姑娘出戰者乃是賢王。」
賢王?!
蘇染微怔,當年在朝時她與賢王往來甚少。
雖是如此,但對賢王之名她卻甚是敬仰,幾次相見交談都令她印象深刻。
「此回戰事吃緊,不容輕乎,朝中少將大半年輕未上過沙戰,難以持重,是以賢王才提議由你出戰。」端起一旁的茶碗,手在空中卻頓了下,一旁侍候的青年見狀,甚為明了地立即趨身上前為蘇染倒上杯熱茶。
「放眼現今朝堂,蘇姑娘雖辭官已久,但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樓公子再道。
茶香濃郁,透著股清雅。
蘇染沉默不語,視線落在手中的茶碗上,茶色金黃,猜不出是什麼茶來,「我還是不明白樓公子的話是何意。」
「因為,那人不希望蘇姑娘出戰。」樓公子笑道,無神的黑眸好似閃過道精光。
視線未動,蘇染冷冷笑道︰「老頭子又收了哪個少將為門生,心甘情願當他的傀儡將軍?」
「皇上與賢王屬意蘇姑娘出征,但蘇大將軍為兩朝元老,你辭官已久,蘇將軍言你女兒身家,已嫁為人婦,不宜再出外征戰,有失體統,是以舉薦吳少將軍前往支援。」語轉低柔,窗外秋風吹入,樓公子隨即輕咳了兩聲。
嫁為人婦?!
有失體統?!
蘇染凝眉冷笑,她是何時嫁為人婦的,怎的她不知曉?
當年她十七歲出征時,怎就不有失體統?
她只不過離開了那個家,月兌離了老頭子的掌握,便有了這番說辭。
不過,這已算動听,若是可以她想老頭子定然恨不得說她已死了。
叛逆逃月兌,離經叛道,不能為他所用的一個不孝女,在老頭子眼中就算死了一百次也不足惜。
諷刺一笑,話已至此,蘇染怎還會不明白。
老頭子屬意自己看中的傀儡將軍出征,對她這個逃離了他掌控的不孝女,除了厭惡現在更想除之而後快。
「若想殺我,那便來好了。」白皙疏淡的眉間顯出一股剛毅之色,隱隱猶帶著絲嘲諷。
若真能耐何得了她,老頭子何必等到現在。
逸出抹俊美的笑容來,樓公子支肘而起,「蘇姑娘,有時不殺,比殺要來得更難。」語落音微上揚,眉間一片犀利之色。
「我倒想知他會做出怎樣的事來……」整了整身上的素白衣裙,「更何況我乃‘出嫁’的女兒,凡事他總要顧忌我那‘夫家’的面子才好。」
蘇染看到倚靠在臥榻上的樓公子慢慢擴大了笑容。
那笑容俊美得出塵,卻不知為何透著股冷銳之感,微氣弱者都不免被他這一笑壓得透不過氣來。
她卻靜靜對上他無神的眼眸,明知他看不到,卻覺那眸中閃著萬千光華,無盡風采。
這人……若是未瞎,又會是何等模樣!
蘇染無解,舒展了衣裳,舉步踏出精舍,往來時路去了。
手指磨擦著茶碗杯沿,樓公子低斂下頭,輕輕地笑出聲來。
侍候在一旁的青年看自家主子笑得開懷,靈動的眼眸眨了眨,卻什麼都沒問。
初時答應賢王幫忙保護蘇染,只不過是看在爹親的面子及兩府間的交情,未想到蘇染竟是如此有趣的一個女子。
隱隱覺得某個女霸主應會與蘇染相當投緣。
手撐在臥榻上坐起,精準地伸手將窗格關上,輕聲吩咐道︰「素墨,備轎。」
「是。」
自那日與樓公子見過面後不過兩日,仍是一頂四人小轎停在蘇染的小院之外,隨後不多久,四名轎夫踏著清晨的秋露,腳步聲清晰地應著汴京的街道上遠處漸升起的暖陽。
賣早點的燒餅、面攤看到這頂小轎都不免抬眼看上一眼,心下難免充滿好奇。
抬轎的人自沒去理會他人的眼光,腳步穩健地抬著轎子,踏過汴轎,轉往內城的方向而去。
內城中央為皇宮,朝廷大臣大多居住在都城左近一脈,另有一些官階較低,或出身清寒的官員分散住在他處。
小轎一路往都城左近而去,在越行接近皇宮的一片官宅處停了下來。
一身深灰色衣袍貌似管家的中年男子,先行敲開府門,轉身揮手讓轎夫進入府院。
微微沙啞的聲音,帶著分冷意︰「停轎。」
避家與轎夫均是一愣,幾個轎夫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是後門不是嗎?」一手挑開轎簾,入眼正是後院那棟從她出生有記憶後便無人居住的廂房。
避家微斂下頭,聲音帶笑︰「老爺說今日上午要請幾位大人過府議事……」
「怎的?這府院我連看上一眼都不準?」仍舊一身素白衣裙的蘇染拂了下衣袖反問。
眉目並不犀利,看似精明的管家卻一震。
隨即揮手命轎夫落轎。
悠然地踏出軟轎,蘇染唇齒微動,一抹諷刺的淡笑上了眼。
蘇染走在前面,那管家仍舊微斂著首,跟在一步之外。
上過沙場的人,身上無論怎樣都會帶著一股殺虐與戾氣,而氣勢往往也可以傷人,令人變色。
蘇染走走停停,偶爾看上那麼一眼,輕笑一下。
避家跟在她身後,間或看到她側過的面容,心中卻不知她在看什麼,又在笑什麼。
這府中……怕是連一件讓蘇染眷戀的物事,一個讓她眷戀的人都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