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一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清澈的盲眼,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純淨的男人。
當吳媽領著她推門而入時,她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半蹲著身子調琴弦的背影。
听到門口的動靜,他直起腰,轉過頭,也許是因為起身時用力過猛而導致重心不穩,只見他身形晃了晃,握在手里的調琴工具「丁當」一聲落了地。
為了平衡身體,他的手在空中揮了兩下,最後一把按向了黑白琴鍵,壓下一串低沉的音符,同時,另一只手快速覆上額頭掩住了眼楮。
「少爺?!」
吳媽快步上前,扶著他在琴凳上坐下,嘴里念叨︰「少爺,你起身可要慢點,快坐下。」
他抬起扣著琴鍵的手,朝吳媽晃兩晃。
唐一一呆愣在門口,怔怔望著他,心里漲滿了惋惜。
他轉頭的剎那,眼楮明媚如春光,瀲灩如湖水,視線掃過她時,眼中似有飛鳥掠過水面,激起點點銀白波光。
他的眼楮不像沒有焦距的盲眼。至少從表面看,他的眼楮與常人無異,甚至更美于常人,可是偏偏,他就是能「視而不見」。
唉,多麼漂亮的一個人,怎麼會是瞎子呢?老天爺就是這樣表現公平的嗎?給了他良好的家世,俊美的容貌,享譽圈內的名聲,卻奪去了他看世界的權利?
「她是誰?」
他的聲音溫淳,帶著一絲絲低啞,還有幾不可尋的不可思議。
「一一,快過來見過少爺。少爺,這就是我前幾天跟您說的那個,唐一一。」
「唐一一?」他低低地念,「一心一意的一?」
听到他將她的名字含在口中,听到他對她名字的最新注解,唐一一突然紅了臉。
她絞著手指,低聲應︰「是。」
吳媽笑出聲,「還是少爺有文化,我當時听了她的名兒,只道是一橫的一,還以為這丫頭不愛寫字而自己給自己改了個筆畫簡單的名兒呢。」說著,她朝一一招招手,「一一,以後三個月,就拜托你一心一意照顧我家少爺嘍。」
「是。」唐一一走到他面前,微微鞠了個躬,「唐一一見過少爺。」
尉遲來的手仍蓋在眼上,眼楮在指縫後眯成一條弧線。
他點點頭,「好,有勞了。吳媽,那就麻煩你帶一一先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是。一一,跟我來。」
當腳步聲漸行漸遠,尉遲來才放下手。
他慢慢走到門口,探出頭望向她們離去的方向,重又眯了眯眼。
好半晌,他才扶著門框,掏出手機按了個號碼。
「張醫生,我是阿來。能不能麻煩您過來一趟。好,謝謝。」
罷才,他看到了光。
從出生到現在,近三十年過去了,他從未見過什麼是「光」,但剛才,他肯定他看到了「光」。
那種離得近時,刺得人睜不開眼的強光。
那種離得遠時,溫和得令人犯困的柔光。
籠罩在光暈里的,是一個叫唐一一的女孩兒。
尉遲來走回鋼琴邊,拾起地上的調琴工具,怔怔地坐在琴凳上,看著窗外的一抹光點,出神。
他知道窗外是露天的院子,院里有幾棵石榴樹,樹上開滿了石榴花,花下有張木條椅,椅上時常窩著一只白色流浪貓。
他知道這些,卻從來沒有機會親眼目睹。
但,現在,他看到了,借助她的移動,他知道了什麼叫「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她正在院里晾衣服,一會兒彎腰,一會兒踮腳,籠罩在她身上的光暈隨著她的動作忽長忽短,忽寬忽窄。他能看到她的全貌,但除她之外的事物,卻只能從光圈的輻射區域中瞧出些拼湊不全的邊角。
她是他能看見的第一人,通過她,他才知道,原來,人是這個樣子。頭、胳膊、腿、手、腳,原來是這樣的組合。只是,若要具體到細節,他就顯得有些茫然。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長相,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什麼是方,什麼是圓,什麼是黑,什麼是白,什麼是美,什麼是丑,什麼是高矮胖瘦,什麼是眼耳口鼻,想象是一回事,真實又是另一回事。
眼若秋水,明眸善睞,眉目如畫,眉若遠山,翦翦水瞳,鼻若懸膽,櫻桃小口,活潑俏麗,溫婉賢淑,明朗爽快,多愁善感,大大咧咧?哪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她?
在看不見的世界里,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標準和定位。可是,一旦能看到了,之前的標準和定位就將面臨前所未有的顛覆。以前習得的形容詞,在今天,全都變得不敢肯定。
靶覺到他的注視,唐一一停下手中的動作,與他遙遙相望,視線交接。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天生的盲眼,她恐怕很難相信他的眼楮只是擺設。
那麼漂亮的眼楮,如果具有可視功能,那該有多好。
尉遲來將手放上琴鍵,彈起了肖邦的《即興幻想曲》。
琴聲如淙淙流水,飄到窗外,在繁花茂葉間流轉,一點一滴縈上唐一一的心頭。
彈琴的他,眼楮微微眯著,身子微微晃著,嘴角微微勾著,神情微微醉著,雪白的襯衫映著從窗外偶爾跳進去的斑駁光點,令他看起來好像傳說中的白馬王子。
看呆了的唐一一听到吳媽在屋內的喚聲,忙使勁抖了抖手中的濕衣,把它掛上晾曬繩,轉身進了屋。
她一走出他的視線,他眼前又成了單一的一成不變的空無一物的,黑。
「有感覺嗎?」
「沒有。」
「這樣呢?」
「還是沒有。」
一番檢查後,張醫生放下手中的器械,拍了拍尉遲來的肩,「別灰心,即便是偶爾有光感,也不要放棄復明的希望。你的情況雖然很特殊,但在醫學史上也不乏更離奇的案例,你要相信醫學可以創造奇跡。」
尉遲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他從來沒有「明」過,哪有「復」明一說。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幻覺。
幼時四處求醫,一次次懷著希望,一次次被失望擊中,听多了醫生的安慰話,他早就不再相信「奇跡」。
送走了醫生,尉遲來重又坐到鋼琴前,漫不經心地敲下斷句式的音符。
當微微的光點又出現在視線中,他按捺不住想一探究竟的好奇,沿著每日固定的熟悉路線,穿過長廊,步入庭院。
正午的陽光令盛開的鮮花蒸騰出氤氳的香氣,混合著暖熱的青草味以及廚房里飄出的肉香,整個院子籠罩著濃郁的煙火紅塵,煥發出昂揚的勃勃生機。
尉遲來深吸一口氣,朝著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到唐一一身邊。
隨著距離的拉近,他的眼楮循序漸進地適應了她的亮度,不再需要以手遮眼。
坐在石桌邊擇韭菜的唐一一僵硬著身子,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不善于和雇主打交道,尤其是不擅言辭。一直以來,她和雇主都保持著涇渭分明的雇用關系,一個負責做事,一個負責給錢,其余的事情,她一概懶得理會。這次能得到這份為期三個月的短期工,並且服侍一個據說是溫柔體恤的盲人,在來之前,她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可是,現在她有點不太肯定。因為,一感覺到他的靠近,她就情不自禁繃緊身體,緊張得連腳趾都止不住地蜷縮。
尉遲來坐到她身後的木條椅上,手習慣性地往右一搭,正好搭向那只貪睡肥碩的大白貓。
「喵——」
大白貓懶懶地喵一聲,抬頭朝他手心蹭幾下,而後繼續把臉埋在尾巴里睡回籠覺。
之後,四周重又歸于寧靜。
除了貓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似乎還有花瓣輕飄飄的落地聲以及陽光穿透樹冠的婆娑聲,唯一听不見的,是她的聲音。
她很安靜,身子挺得筆直,紋絲不動。
「唐一一?」
听到他呢喃式的輕喚,唐一一肩膀一顫,緩緩轉過身,狐疑地望向身後的雇主。
都說盲人的耳朵很靈,沒想到他的會這麼靈。
迎向他的目光,她心中又是一顫。
那樣的美目,毫不閃避地直視著她,即使知道它只是裝飾品,她還是做不到無動于衷。更何況,他美的,不僅僅是那雙眼楮。他長得又好看又干淨,這麼近地看他,就像在看一朵開在深山清泉里的水仙花,女敕白應欺雪,清香不讓梅。
是因為他從沒見過人世的骯髒丑陋面,所以才能保持由內至外未經污染的清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