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妍眯起眼,一字一句道︰「還不放下手?」話一出口,是難得的嚴厲與森冷。
輕薄朱麗妍的那人,一身華服,容貌端正,但眼下微微浮腫,一看便知是喜好聲色的富貴子弟。
那人听朱麗妍聲音低沉,顯然不是女子,訕訕放了手,道︰「原來是公子,我還以為是哪家姑娘男扮女裝呢。」
呂不韋示意,呂連將劍從那人脖子上移開。朱麗妍用袖子蹭蹭下巴,靠,被人調戲了。
「姑娘就可恣意調戲?不知公子姓甚名誰?」敢調戲老娘?報上名來,老娘回去叫你好看。
那人笑笑,倒有幾分白痴,「我名叫異人。」
呂不韋大驚,「秦質子異人?」
那人聞言,面露苦澀,「想不到我這麼有名。」他拱拱手,道,「二位衣著華貴,想來必是達官貴人,異人剛才多有得罪。一看到美人,就控制不住,老毛病了,二位見諒。」
這人雖,但還算坦蕩,朱麗妍對他的印象稍稍好了點。
「不曉得二位可否告知名諱?」
「在下呂不韋。」呂不韋也拱手道。
朱麗妍卻想著另外的問題。
「哦,呂爺大名早有耳聞。」二人一旁客氣著。
秦質子異人,質子,秦……朱麗妍突然臉色大變,一把拉住呂不韋,喝道︰「走!」便拖著呂不韋倉皇下山。
跑出去好遠,呂不韋才反應過來,一把甩開她的手,皺著眉道︰「你干什麼啊!」
朱麗妍扶著他的手臂,抬眼焦急地懇求︰「死狐狸,你不要再跟剛才那個人見面好不好?」
「你在說什麼啊?」呂不韋狐疑地望著她。
「總之,不要和他見面,不要跟他有來往,答應我!算我求你了!」
她眼里的急切與憂心是真的。他放軟口氣︰「好了,好了,什麼事先回家。」
朱麗妍這才放開他,魂不守舍地隨他回去。
「爺,平原君在門外……」連呂連都不好意思了。
「他怎麼又來了?」呂不韋放下竹簡,走到門口,靠著門,環胸眯著眼看著門口笑得發蠢的人,不耐煩道,「平原君看來很閑啊,一天跑我這里兩三趟。」
朱麗妍干笑,「我團結鄰里嘛。」
「我們的關系還沒有熟到如此團結的地步吧?」
朱麗妍听了,心不小心顫了一下。
「是……是嗎……」強掩住心中的難過,朱麗妍小心翼翼地問,「你沒有見異人吧?」
呂不韋的耐心終于被耗盡,他陰沉著臉,道︰「平原君,你拿我開玩笑未免也太過分。你天天來這里,一天來幾遍,什麼意思?怎麼要監視我?」
「不、不是的!」朱麗妍自覺自己是過分了些,難得這麼低姿態。
呂不韋看了她一眼,關了門。
「喂……」
看著冷冰冰的門板,朱麗妍苦笑一下。
轉身朝自己的平原君府走去,一手撐著額頭,有點累。
歷史之于她,究竟是什麼概念,她也說不清楚。但現在,她突然有點痛恨起她知曉歷史這件事。
秦質子異人,遇上呂不韋,並被他利用,而呂不韋則會一路平步青雲。
很害怕,害怕這段歷史會發生在自己眼前。總覺得這段歷史掩藏著的呂不韋,心思深沉,手段狠絕。
如果真的發生了,那麼那個和她斗嘴,與她共游的呂不韋,是不是就會消失不見?
所以,像個瘋子一樣地纏著他,希望他沒有時間去找異人。
自己可能真的是個瘋子,歷史就是歷史,怎麼都會上演。
不過,自己可能是到了一個平行的時空,歷史會改變也說不定?
這麼一想,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剛才被甩門板的委屈,好像也淡了許多。
搔搔腦袋,嘆了口氣,自己的家近在眼前。
「喂!」
朱麗妍直覺回頭,看見呂不韋站在呂府門開,還是陰沉著臉,嘴里卻說︰「我沒有見什麼異人,你別胡思亂想。」
罷才的焦躁,剛才的委屈,剛才的不安,一下都煙消雲散,那個人帶著別扭的神色,不自在地站著,卻說出了讓她放心的話。
忍不住笑了出來,朱麗妍朝他擺擺手,便進了府。
呂不韋站在門口,卻愣了。
「爺……」呂連疑惑地出聲喚他。
他回過神來,苦笑一下,道︰「你說一個男人怎麼能笑得那麼好看?」
那一瞬間,連他都心動了。
一個時辰之後。
「爺……」呂連低著頭,輕聲喚道。
「又有什麼事?」呂不韋不耐煩地將竹簡往案上重重一磕,然後捏捏自己的眉心,「這也不怪你,說吧,這次是誰。」
「……還是平原君。」呂連小心翼翼地答道。
這下連呂不韋都愣了半晌,然後又重新撿起竹簡,說︰「就說我不在。」
又過了半個時辰,呂不韋放下竹簡,有些煩躁。起身出了門,轉到隔壁,一問竟發現趙勝不在府里。
「公子在兩個時辰前被喚進宮里,然後回來之後,他沒有進府,我看見他直接去找呂爺你了,後來呂爺不是不在嗎?公子就直接走了。」門口的侍衛如是說道。
「那他去了哪?」
侍衛面露難色。
呂不韋垂下眼。
真的是有急事吧?所以他才會連朝服都沒有換,直接來找自己,可自己竟然將他拒之門外。
本來應該在家里等他回來的,但是卻無法再安靜下來,帶上呂連,漫無目的地找人。
去了幾個行館,均不見人影,呂不韋莫名地慌張起來。
為什麼呢?為什麼當時要拒絕他,為什麼要順應那時短暫的煩躁,然後造成現在這麼大的不安?
幾乎跑遍整個邯鄲,詢問了不少人,最後呂不韋才在南門的郊外找到了他。
那時,天已經黑了。
「喲,死狐狸,真是巧啊。」說著讓人不悅的話,可臉上卻帶著哀戚的神情,這根本就不是巧合吧。
那個人穿著朝服,雍容而莊重,站在山野之中,卻不容于山野,身上的那股華貴之氣又豈是環境可以左右的。
呂不韋嘆了口氣,問︰「出了什麼事?」
可朱麗妍卻低下眼,道︰「我惹你心煩了吧……雖然心里說著不能再去煩你了,可是仍然想要去找你,因為……在這個時候,我不知道還能去依靠誰……」
不曉得還能找誰分擔自己的苦楚。
那時候,那句「是朋友吧」的話,宛如咒語,立刻解放了她。因為是朋友,所以可以依靠,因為是朋友,所以可以傾訴。在失去了魏無忌這個存在之後,朋友這個詞宛如浮木,雖然知道自己很卑劣,但是自己可以不去負擔任何事,只是借著「朋友」的身份,便對他予取予求,這樣的好處,是可以讓人上癮的。
呂不韋又嘆了口氣,道︰「有什麼就說什麼,若是再像現在這樣,你就不是我認識的趙勝了。」
「趙勝不就應該是直率的嗎?雖然有時會略顯莽撞,但是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橫沖直撞,但也敢做敢當。」
「喂,為什麼你每次稱贊我,都好像不是稱贊一樣。」朱麗妍沒好氣地說。
「那沒關系,只要你听得出來我其實是在諷刺你就行了。」
「喂……我可不想和你吵架。」朱麗妍苦笑一下。
怎麼辦呢?死狐狸啊死狐狸,你不知道你越是這麼縱容我,我越是會得寸進尺。
朱麗妍移開視線,看著遠方,慢慢地說︰「大王頒下王令,要我出使魏國。」
呂不韋一愣,但立刻就意識到了重點。
「魏國,信陵君嗎……」
話一出口,朱麗妍立刻就露出畏縮的表情。
真是……受夠了啊。即使他對于那兩個男人之間的糾葛沒有任何興趣,但不等于魏無忌這個人就可以再三地在自己面前展現他的影響力。特別是,他現在人根本就不在這里,只憑一個名字,就可以牽動一切。
真的很生氣,因為現在站在平原君面前的人,明明是他呂不韋。
「我還以為平原君為何而擔憂呢,原來平原君不是因為趙王的期待,也不是為了與魏王的見面,更不是為了你身為趙相的責任,而是為了信陵君啊。為了信陵君這麼不安,為了信陵君拋下了自己的責任。」呂不韋又眯起眼來,細長的眼里滿是不屑,「平原君,算我高估你了。」
朱麗妍微微張著嘴,一副吃驚的樣子。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她突然問道。
「對,難看極了,就好像被拋棄了的棄婦一樣,可憐又可恨。」
「喂,不用說得這麼難听吧。」朱麗妍笑了出來。
原來自己是那副樣子啊,真是令人失望。
今日在王宮里,听到趙王提到出使魏國的事,並希望她可以利用與信陵君的友誼以及親戚關系,那時,心好像突然碎掉了一樣。平日將那個人深深埋在心里,以為自己還能很平靜地笑著,直到那時,才意識到,他在她心中,仍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一瞬間,與他相處的時光紛紛撲到眼前,她幾乎在朝堂之上昏了過去。
茫然地從王宮回來,卻不知怎麼辦。不敢回家,怕見到魏含子,她畢竟是他的姐姐。
那時只想到了一個人,莽莽撞撞地去找他,卻被告知他不在。
她知道他並不是不在,只是自己被人厭煩了。
不曉得然後該怎麼辦,只是出了城,站在這里,直到夜色降臨。
以為這種空茫會延續到她達到魏國,但她還是被人找到了。
他帶著不願承認的懊悔,仍是很別扭的樣子,她看得出他的焦急,可他卻要堅持著自己表面上的懶散。
但他果然如她想象的那樣,告訴了她她該怎麼做。
的確,她的肩上有著責任,即使不是自願的,但在其位、謀其政,這種道理,沒理由要兩千年前的人來告訴她。
除了魏無忌,生活里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
因為將魏無忌看作唯一,所以他才有著那麼大的破壞力。現在,用別的事情來取代他,雖然是種消極的方法,但是,她心里終于好受了許多。
朱麗妍不停地笑,然後問︰「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呂不韋皺起眉頭,「我有對你很好嗎?」
朱麗妍拍著他的背,「沒有自覺的人。好了,回去吧回去吧,我還要做些準備呢。」
「喂。」呂不韋被她推著走,然後說道,「我不知道信陵君究竟是如何傷害你的,但是你選擇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他深深地看著她,「都不要喪失了面對的勇氣。」
她回望他,然後笑得很溫和。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