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之前,她到母親的墳前來告別。
罷跪下,就听見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她回頭望去,發現居然是沈放。
母親去世這段時間,他試圖伸手幫忙,都被她厲色拒絕了。後來,連父親也跑來勸她,在她看來,多半還是受了沈放的什麼好處。
她轉過臉,對他視而不見。
他也沒有說話,就那樣安靜地站在她身後,一直站著。
嘉然燃了香,燒了紙,默默在心里念叨了幾句,起身要走。
旁邊的山路上一哄而過幾個小孩子,見到她之後都拿手里的泥巴石頭來丟她,嘴里嚷嚷著︰「不要臉,害死你媽媽……」
小孩子哪里知道什麼是非黑白,必然是受了家里大人的影響才會這樣。可見今時今日,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是在背地里怎麼鞭撻她的。
一點也不奇怪,人家看著沈放對她的諸番照顧,便認定她和他其實是一伙的。
沈放卻是沒料到那些小孩子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迅速上前擋在了嘉然身邊,怒視著那群野孩子,孩子們丟完東西,一哄而散。
他俯身蹲了下來,有些擔心地看著嘉然,「你沒事吧?」
嘉然沒有看他,忽然對著母親的墳磕起頭來,一連磕了十幾個,頭磕在地上「咚咚」作響。
沈放趕忙伸手來攔她,她還是不停地磕著。
他沒有辦法,只好一把抱住了她,看見她額頭一片紅印,已經有血絲滲了出來,忍不住怒聲道︰「你這是干什麼?瘋了嗎?」
她淒淒地冷笑了起來,「我是真希望自己瘋掉,死掉更好!」
他盯視她良久,才沉沉地說︰「如果你母親的死讓你自責內疚,我情願你把這些怨恨都加諸在我身上,也不想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
嘉然回視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容越發冷淡,掙開他的懷抱,嗤聲笑道︰「你以為我會大度到忘記你所做過的這些事嗎?」
站了起來,頭有些昏,她下意識踉蹌了一下。
沈放伸手要來扶她,被她一把揮開,听到她用冷漠的聲音說著︰「所以你但凡還有一點聰明理智,就不要給我靠近你的機會,因為到那時我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她說完,轉身要走,卻又再次被他一把拉住。
「嘉然,就當是我欠你的,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也好!」
嘉然冷冷笑了起來,目光里幾多嘲弄之色,「如果你真覺得欠了我的,那我寧願讓你這麼一直懷著愧疚的心情欠下去。在我連原諒自己的借口都沒有找到之前,你又憑什麼自私地希望我來救贖你?」
再一次揮開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沈放看著她的背影直到離遠,才轉過身,對著墓碑屈膝跪了下來。
車子開過市區,副駕駛位置上的人興奮地指著路,「沈總,拐進那個岔路就到了!」
韓岳峰是做夢也沒想到,好事會一樁接著一樁地來。
先是工作轉了正,公司里的同事听說了他和老總之間的關系之後,也開始對他另眼相看起來。
今天更是榮幸之至,老總親自提出要到他家里來做客,可見他家丫頭的好事多半是近了。
車子在路邊停下,下了車之後,韓岳峰在前面殷勤地領著路。
沈放隨在他後面朝巷子里走,一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這一片都是老舊的紅磚平房,看樣子多半都是出租屋。
這幾天在下雨,天氣剛剛轉了晴,巷子里的路上仍積著許多污水,路的兩旁,不時有衣著邋遢的小孩子追著跑過。
他去過工地,類似這種被列入拆遷房的地方也見識過,可是他有些無法想象,韓嘉然穿著素色的長裙,竟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出來去上班的。
他下意識又想起了之前在她母親墳前的那番爭執,再看著她現在所過的生活,才真正開始了解她心里所背負的那些委屈。不免在心里對她生起更多的動容和憐惜。
韓岳峰見身後的人腳步躑躅,歉然地笑道︰「這幾天下雨,路不太好走,讓沈總屈就了。」
沈放只是回了他一個淡然的笑,沒有說話。
又拐過了另一個巷子,在一個銹跡斑駁的鐵門前停了下來。
韓岳峰伸手敲門,不一會門里就傳來了腳步聲,門鎖打開,里面的人看到來客之後,神情驀地怔了一下,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韓岳峰見她擋在門口發愣,只當她是因為太驚喜的緣故,于是笑著催促道︰「還傻站著干嗎,趕快請沈總進去啊!」
嘉然站在那里沒有動,冷淡問道︰「爸,你帶他來做什麼?」
韓岳峰一听,眉目一沉,因為忌諱與沈放在場所有才沒發作,瞪了嘉然一眼道︰「你這丫頭也太不懂事了,沈總身為我的上司,過來玩玩難道還要請示你啊?」把她推到旁邊,伸手招呼門外的人,「沈總,快里面請!」
沈放神色從容地走過她身邊。
嘉然干脆把臉色一寒,也不理他,轉身走回水池那邊去了,繼續洗自己的衣服。
韓岳峰熱情地招呼著客人︰「沈總,快進來家里坐啊!」
沈放的目光卻停在了水池那邊。他今天決定過來的目的,就是想找她好好談談的。
「我想和韓嘉然談談。」他回了韓岳峰一句。
韓岳峰愣了一下之後,笑著回道︰「那行,你們談,我進屋幫忙做飯去!」說完就鑽進屋子里去了。
沈放走到嘉然的身後,她也立刻轉了身看向他。看了一眼之後,冷靜道︰「好,我們出去談。」
還是沿著那條泥濘的路一路朝外面走。
路上不時有鄰居伸出頭來看,有的則干脆站在自家門口,沖著嘉然打招呼︰「嘉然,你男朋友啊?」
嘉然溫然有禮地笑著回道︰「不是,是我爸爸公司的領導,到家里來做客的。」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完之後,當下悄悄的議論聲全起來了。拜韓岳峰的炫耀所賜,這條巷子里的住戶人人都知道嘉然有一個非常有錢的男朋友,看樣子多半就是這個人了。
沈放隨在她身邊一路走過來,听著這些或羨慕或幾近詆毀的非議聲,重重擰緊了眉頭。
這越發篤定了他此番前來的決心。
「嘉然,我給你看樣東西吧。」
他放輕松了神色,揚眉一笑,從西裝口袋里模出一張紙來。
打開了,遞給她看。
嘉然沒有伸手來接,卻下意識看了一眼,看過之後便愣住了。
居然是她當年為他畫的那副素描,想不到會留到了現在。
她蹙眉抬頭,冷淡問道︰「什麼意思?」
他笑了笑,回道︰「想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決心。」卻又收起了笑容,神色凝肅地看著她道︰「嘉然,我對你的態度是認真的,只要你願意,就到我的身邊來吧。」
嘉然沉默了很久,心里思量的不是他說這句話的誠心有多少,而是在想,自己可以一舉拒絕到讓他死心的方法是什麼。
「剛才人家在背後說的那些話,你都听見了不是嗎?」
他不知道她要說什麼,蹙眉問︰「那又如何?」
不過是那些人懷著酸葡萄的心里,說些不知所謂的話罷了。
她冷淡笑了起來,緩緩說道︰「人家都說,老韓現在是好不容易才攀上高枝,賣了女兒求富貴也無所謂。」她對他搖搖頭,語氣听起來愈發漠然,「可是很遺憾,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落魄到要賣掉我自己。」
沈放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韓嘉然,你不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偏激了嗎?」
她嘲然一笑,眼中閃過一抹傷痛之色,只是掩飾得很好,外人並不會看見。
再抬起頭,神色已經轉了冷然,冷然地看著他反問︰「偏激嗎?也許吧。可是沈放,沈先生,也請你收起你的優越感。也許在你的眼中,只要是你願意想得到的東西,它就會乖順地臣服到你的腳邊來。很遺憾,我卻剛好不是那種人。」頓了一下,繼續道︰「當然,人的心意總是在變換不停,誰知道我現在擺出一副高姿態的樣子,將來不會唯唯諾諾地去求你呢?如果真有那樣的一天,我再把我自己賣給你如何?」
因為他,她失去了母親,這份傷痛如今每想起一次,都會酸楚難過到流眼淚。
因為他,她被村子里的人指指點點,在那個地方再無立足之地,連從小看她長大的鄰居女乃女乃都不願跟她說話,目光里盡是指責的意思。
沒想到到了今日,還是這樣,她好不容易才獲得了暫時平靜的生活,卻因為他的出現而讓她再次陷入被人戳脊梁骨的境地里。
他為什麼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
沒有再等他說話,她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那張畫,隨手就撕了個粉碎,紙屑洋洋灑灑地落進了泥濘里。
這個動作終于激怒了沈放,他臉色沉郁地看著她,緩聲問︰「你當真連最後一點機會都不願意給嗎?」
他看著一地的紙屑,後退一步,心痛又失望地對她搖了搖頭,「韓嘉然,就連我把自尊丟在你的腳邊,你都決定選擇不屑一顧?」
嘉然的神色也轉了冷漠,嘲然一笑道︰「知道你的自尊心很值錢,所以帶上你珍貴的自尊心,離我遠一點吧!」
她轉過身,深呼吸好壓下心頭的哽澀與酸楚,然後堅定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沈放亦是迅速轉身朝巷子外走去,意氣上來了,他也是走得十分干脆利落。
他知道自己有錯,所以低聲下氣地來找她,換來的卻是她一番踐踏。
或許只是因為她是他生命里第一個喜歡過的人,他才會放低了自己的自尊跑來找她。
可是,當一年一年的光陰過去,他發現自己的心里始終保存著她的影子。
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對待感情的態度原來如此固執。以致在之後的許多年里,每次當他一次次強迫自己忘掉卻還是一次次想起的時候,才發現那個名字早就清晰地刻在記憶里,揮都揮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