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白雲,草盛鷹飛,遙遙望去,草原像一塊鋪展的毯子,一直延伸到看不到邊際的天那頭去。
一騎快馬自一處小山坡上急馳而來,伴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隨後便有另一匹馬跟著馳了下來,馬背上的人臉上有幾分焦惶之色,高聲喊道︰「郡主,您跑慢些,等等奴婢!」
跑在前面的那匹馬通透雪白,撒蹄跑得正歡。
馬背上的女子,一襲錦緞紅衣,長及腰際的頭發編成兩根粗黑的辮子垂在胸前,妝容簡單,但那一雙明亮的眼楮卻水靈靈煞是好看。
她見身後的侍女跑得太慢,便神采飛揚地回過頭喊道︰「明珠,你跑得也太慢了,哪里還像是草原兒女該有的風範?」
明珠的職責便是保護郡主,能護得主子安全才是首要的,哪里有閑心思管自己有沒有什麼勞什子的風範。
好不容易才追得近些,她大聲道︰「郡主,出來的時候族長特地交代過奴婢,說今日草原上有遠客要來,要奴婢務必提醒您早些回去。」
紅衣女子揚眉一笑,回道︰「我才不理那些呢,招待客人有阿爹在就行了,與我有什麼相干?」
短鞭一揚,當下馬兒跑得更歡了。
馬隊徐緩前行。
領頭位置,一匹馬率先跑出幾里遠去,探了探前方的路況,轉而回身稟報︰「啟稟王爺,前方已經可以看見蒙族的帳篷了。」
一匹黑鬃高馬自隊伍里緩緩踱了出來,馬背上的男子,一身繡金紫袍,面容俊秀,眉宇間一抹逼人的英氣。
他自馬背上眺目遠望了一下四周,被這碧空萬里的好風景感染了心情,于是神色愉悅地笑道︰「本王許久沒有策馬揚鞭了,段辰,吩咐隊伍直接往帳篷方向去,你隨我先去賞一賞這草原的風光。」
段辰領了命便去後方傳達指令,而再回身時,只見主子的駿馬早已經奔馳出老遠了去,于是立即策馬跟上。
他是中原人,生在帝王之家,排行十六,乃是當朝天子最小的兄弟,封號安淮王。
軒轅王朝是東方家族的天下,他則是單名一個「離」字。
他的容貌承襲自母親,有著江南人的清俊與文質,以至別人在初識他時,都會以為他是一個溫文儒雅的弱質文生。而事實上,他自十六歲那年便隨軍出征,十多年征戰沙場,浴血廝殺才換來了今日的地位,邊關的十萬大軍亦是隸屬于他的麾下。
這幾年,外界早已經漸漸地謠言四起了,說他擁兵自重,懷有謀反之心。
同胞兄弟原有九人,當年父皇駕崩之時為了爭奪皇位,相互設計陷害死了五個。剩下的兩個資質庸碌,得了各自的封地就遠離了京城,亦是遠離了是非。
謀反,即便是事實,也是時機尚未成熟,他自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就同皇帝撕破臉皮弄得魚死網破。
他既然有了今日的成就,自然就會懷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負。而自古都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斗的,也不過是誰的心機更深一籌。
他知道皇帝此次派人來科爾沁草原的目的,他不會傻到自己乖乖栽進圈套里去。
想至此,他的臉上閃過一抹冷然,使力揚鞭一策馬,胯下的「黑風」便跑得更快了。
段辰自後面追了上來,突然高興地大喊一聲︰「王爺快看,那是海冬青啊!」
海冬青是極其罕見的一種獵鷹,在滿人和蒙人眼中,那幾乎等同于神物。
而且這草原雖大,海冬青卻是十分難得才能遇上一回。
東方離抬頭望去,果然在頭頂上方見到那只以迅猛姿態盤旋飛翔的大鳥。
貝唇一笑,在減慢馬速的同時也已經身手利落地探身自背後取出弓箭,滿弓上弦,那箭便似破空的閃電一般,「噗」地奪空而去。
卻在此時,有另一支箭先他一步自旁側射了過來,目標不是那獵物,居然是他射空而去的那支箭。
兩箭相擊,他的箭被攔中射斷,可見對方的射術有多精準。
他微一蹙眉,側目望了過去。
一道清脆的聲音帶著幾分無辜,傳至他的耳邊來︰「哎呀,真糟糕,看來我的射術又退步了,阿爹知道肯定要罵我不思進取整日只知道玩。」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小泵娘,一襲的紅緞衣衫,柳眉杏目,笑容明媚,第一眼瞧著,便讓人忍不住定下目光,再次去將她細細地打量一番。
他也不開口責難,只是拉停了馬,神色沉靜地候在那里,等著她來給他一個交代。
她果然也放緩了馬速,慢慢朝他這邊靠了過來。
陌生人相見,她又只是一個勢單力弱的姑娘家,可是即便面對他這樣一個臉色難看的陌生男子,她也絲毫未見有避諱畏懼的神色出現。
包甚至,她做了錯事,還能笑得那樣的一臉無辜且理直氣壯。
「這位大哥真是對不住,我方才也是想去射那只鷹的,只可惜準頭不夠才誤射了你的箭,莫怪莫怪啊!」
他微微一哂。她方才的那一箭,哪里是什麼準頭不夠,分明是射術太好,才能將他那支使了九分力氣的利箭給攔了下來。
不過看她一個小小的姑娘家,能攔下他一箭,倒也是有些不簡單。
「你無緣無故射斷我的箭,我原本可以不同你計較,但倘若你拿這種搪塞的理由來應付我,我卻不是那麼好說話的。」
紅衣女子听著他的話,有些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這人也真是好笑,他捕獵草原神物犯錯在先,她都沒有同他計較,他反而還想來個惡人先告狀。
不過表面上,她還是笑嘻嘻地回︰「我真的只是技術不佳,準頭太差的緣故……」
後面的話,卻在他的警告眼神下打住了。
雖然她並不畏懼于那副冷冰冰的眼神,但心想如此也好,正好同他理論一番。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那樣一只鮮活的生命。你這外鄉人,不懂我們草原的規矩也就罷了,怎麼還敢在這里做出些亂射亂捕的事?我那一箭,其實是好心地救了你一命,否則你若讓族里的人抓住,非饒不了你!」
段辰在一旁呵斥道︰「放肆!」
主人卻揮手制止他多言,「照你說來,我豈不是還要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她揚眉一笑,大方回道︰「哪里哪里,該是我多謝你承讓才對。」
他卻是微微眯起了眼楮,嘴角閃過一抹玩味的笑,看著她,用听似認真的語氣回道︰「可是我偏不想承這個讓,怎麼辦?」
她一听這話倒是愣了一下。听這意思,是打算同她算賬嗎?
這里可是她的地盤,她又怎會懼他一個外鄉人的威脅?
翩然一笑,無賴地回道︰「你不想承讓也不行,老鷹早已經飛走了,反正我是沒本事再給你抓回來,閣下看著辦吧。」
他想了想,抬眼一笑,道︰「告訴我你的名字,這賬我便同意消了。」
她揚眉,「就這麼簡單?」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赫舍蘭‧玉哲。」告訴他又何妨,反正在這偌大的草原上,人人都是識得她的。
他驀地眉目一凝,「你就是古族首領的女兒?」
她沒有回答,而是悄然一笑道︰「該你了。」
「東方離。」
她同樣微微一怔。
瞧他的打扮她早已知道他是來自中原,只是卻沒有想過,他會是皇族中人。
當下臉色一暗,她迅速地掉轉了馬頭,朝山坡的另一邊跑去了。
山坡上,一名看似侍女模樣的人迎了上去。
他瞧著眼前那漸漸離遠的背影,已然在心中篤定了她的身份。無須等她親口承認,因為他知道赫舍蘭是古族最尊貴的姓氏,而她,顯然便是他此次前來要找的人。
眉宇間的神色依舊凝重,他緩緩地拉起韁繩掉轉方向,卻又再次回頭觀望,待見到那抹紅色人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他才轉過身往另一方行去。
草原的夜晚,月亮總是升得早。逢上月中,滿月便銀盤似的靜靜懸于墨藍色的夜空里,旁邊碎星幾點。
四月天,草原早已換上了青蔥的顏色,淺草沒蹄,月色之下策馬徐行,呼吸間盡是屬于泥土的味道。
雖然這樣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的確適合在草原上走一走賞賞月光,但前提是在吃飽喝足了之後,人才有可能生出這樣的雅興來。
主僕二人的馬一前一後地走著。
明珠忍了又忍,終于小聲道︰「郡主,很晚了,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整整在草原上騎了一日的馬,閑晃蕩了這麼久,早就過了晚膳的時辰,她實在是餓壞了,嗚嗚。
只是郡主此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自打先前偶遇那個漢人之後,她整個人便安靜下來,連帶著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郡主不喜歡漢人,她知道,可是也不該因此就折騰自己的身體啊。
前方的人並未回話,而是看著漸漸接近的帳篷群,蹙起了眉頭。
遙遙望去,已經可以看到帳篷前升起的火堆,有許多簇火光,染亮了半邊的夜空。想必那里早已是一片熱鬧景象,足見阿爹對那個來客的重視程度。
「明珠,你可知我阿爹要招待的客人是誰?」
「奴婢不知。」
她笑了笑,心想也對,既然說了是貴客,明珠身為僕人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先前在草原上偶遇到的那個中原人,來自中原皇室,于是懸念便已揭開,阿爹口中的貴客,自然是除了他再無別人。
她並非厭惡漢人,她憎惡的,只是那九曲深宮里住著的皇室中人。
只是憎惡歸憎惡,眼見避不開,她也不該再去刻意地躲避。
收起心底的沉重,她回頭揚眉一笑道︰「我知道你這丫頭催我的意思,一定是肚子餓了對吧?」
明珠不好意思地笑。
「走吧,這個時候趕回去,應當還不至于吃剩下的酒菜。」
那個東方離,她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來路,不過乍見之下已能隱約感覺出他氣度間的凌厲之氣,想必是個不太好惹的人。
所以即便他品貌端正、氣度從容,在她看來也不過是迷惑他人的假象罷了。
與當朝皇帝同根同族的人,必然不會是什麼好人。
至此時,她突然又很想去會一會他。
宴席設在了帳篷之外。
蒙人喜歌善舞,紅彤彤的火堆生了起來,年輕的男女們便和著馬頭琴的曲聲,圍著火堆興高采烈地載歌載舞。
主席之上,上賓的位子自然是留給了遠來的尊貴客人,族長索鐸則是陪坐于一旁。
「久聞十六王爺驍勇善戰,乃是橫掃千軍的英勇之士,今日一見,說句實話,倒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東方離執起酒碗淺啜一口,淡然一笑道︰「那原先在族長的眼中,本王該是怎樣的一個人?」
索鐸笑回︰「我原先是將王爺想象成我古族勇士的剽悍模樣了,可是一見之下,覺得王爺您不著戰袍,倒更像是一個讀書人。」
只是這樣一個看似笑意溫淺毫無攻擊性的人,怕才是最具危險性的人物。
東方離低眉一笑,未再回話。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他都是見得多了,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與這樣的說辭。
放下酒碗,余光及處,瞥見有一道紅色身影在移近。
他側目望去一眼。
火光映天,她那一身紅衣越發顯得出挑扎眼。
知道她會出現,只是都這個時辰才回返,想必是在草原上流連到現在。
她是直接朝著索鐸而去的,眉眼帶笑地喊了聲︰「阿爹!」
仿佛自始至終都不曾留意到他的存在。只是太過刻意的舉動,反而泄露了她的心機。
他垂下眉眼,無聲一笑。
索鐸見女兒歸來,原本一臉喜色,記起此刻有客在旁,于是故意將臉色一板,假訓道︰「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說是出去轉轉,結果玩到這個時辰才回來。」
偏偏他的寶貝女兒還回他一句︰「倘若不是明珠喊肚子餓,我還沒打算這麼早回來呢!」
索鐸為了提防她再說些毫無忌諱的話,于是轉了話題道︰「快來見過安淮王爺!」
他轉而向一旁的東方離道︰「讓王爺見笑了,這是我最小的女兒。」
玉哲看向眼前的人,朗然一笑,絲毫不見白天那副忽然轉冷的神色。
「見過王爺。」
白天里只是倉促一逢,並未認認真真將她打量清楚。而現下仔細一瞧之後,她嬌俏秀麗的容貌,毫無意外地令他感到了熟悉。
他幾不可見地蹙起了眉。
見她神色疏遠,仿佛白日里並未與他相逢過一般,他便也斂去目光里的深沉之色,溫然一笑道︰「郡主不必多禮。」頓了一頓,卻又狀似不經意地繼續道︰「都說草原兒女善騎射,本王這一回倒是在郡主身上見識了一回。」
玉哲表面神色未動,心中卻不免想,他這是要在她阿爹面前同她清算那「一箭之仇」嗎?想不到他堂堂一個男子漢,竟然如此的愛計較。
既然如此,她也沒必要再假裝不認識他。沉默了片刻,故意裝作恍然大悟的表情,驚訝地道︰「哎呀,我說為何一見王爺您便覺得面善,原來今日在草原上要射海冬青的那人,正是您呀。」
看她在那里擺出一副夸張的表情,他不禁低笑一聲。難為她唱念俱佳,還有這份閑心思在這里逗他開心。
索鐸詫異地問道︰「王爺已經見過小女了嗎?」
「的確已經有過一面之緣,在本王來的路上。」
索鐸的第一反應就是瞪了女兒一眼,低聲道︰「哲兒,你是不是又闖禍了?」
東方離先她一步,淡然一笑回道︰「其實說來,倒是本王差點闖了禍,幸得郡主出手相阻,才避免犯下錯誤。」
玉哲並不領他的情。雖然他話說得漂亮,但誰知道又會是什麼叵測的居心。
「也沒有,就是女兒一時失手,錯射了王爺的箭。」她端起笑臉,轉看向他,「王爺乃是堂堂大丈夫,相信一定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弄得心中不快吧?」
他回了她一個頗具深意的笑,揚起半邊眉梢回道︰「當然。」
「那我就放心了。」她將目光移開,嘴角閃過一抹得意之色,「阿爹,女兒先告退了。」
她會自己主動來打招呼,是因為知道即便她不來,依照阿爹那種凡事愛顧慮的脾氣,自然也會擔心她失了禮而遣人來找她。
現下面也見過了招呼也打了,而且最重要的,那個身份尊貴的男人,他的模樣她也借著火光瞧了個仔細。不為別的,她其實是想知道,中原的男人到底特別在什麼地方,才會讓許多年前,阿姐那般的傾心傾情,至死也不逾。
如今她看了之後,也沒覺出有什麼特別之處來。容貌是很好看,眉眼修長,雪膚玉面。只是那樣的容貌,在她看來倒更適合女子。一個大男人長出一副眉目清秀的模樣,其實也不是什麼好驕傲的事情。
尤其關鍵的是,他是心機狡詐的皇室中人,所以如何看,她都沒有喜歡他的道理。
她也沒有等父親發話,便徑自轉了身朝自己的帳篷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