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馬母眉間輕蹙,有些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溫聲說道︰「寧真哪,你听伯母說,宇霏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就像我的女兒,像廷亨的小妹妹……那場意外給了宇霏很大的打擊,廷亨對她只是關心,只是不放心,再多,我想是沒有的……」
是的,她在意過宇霏與廷亨是青梅竹馬的事,因為好像不管她跟廷亨在一起多久,永遠都追不上,也參與不了他們曾共有的時光;然而在意一些改變不了的事,似乎有點多余,不如調整自己去接受、去與之共存……這道理,她怎麼會不明白?看著伯母握著自己的手,方寧真放下碗筷,也回握了她的。點點頭,她回道︰「我明白的,伯母。」
「你明白就好……」馬母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遠處牆上,那張年代久遠的全家福。一家四口,加上她視如己出的宇霏,同樣的笑容,已成往事。
以前沒有自己,以後大概也沒有吧……方寧真與她看著同一方向,片刻,感覺一直保持沉默的馬父看著自己,她緩緩回過頭,迎上他的視線。「伯父,我幫你夾點你愛吃的豆苗好嗎?放在這頭的菜,你都還沒踫過呢。」
寧真起身拿了個空盤,夾了些他還沒吃過的菜色,放到了他手邊。馬父看了她許久,說著︰「寧真,頭發好像長了。」
一直保持在肩上的長度,現在踫到肩膀,開始亂翹,早上總要吹個十多分鐘,的確有點麻煩。方寧真回到位子上,右手將短發挽至耳後,只不過是幾公分的差別,沒想到伯父觀察力這麼好,她笑回︰「約了發型師,過幾天就會去修一修。」
「怎麼不干脆留長呢?」馬母揉揉她的黑發,問道︰「以前你也是長頭發的,多漂亮,不用常常修剪。廷亨也喜歡長頭發的,比較有女人味嘛。」
她還是淺淺地微笑,才想著該怎麼回話,馬父已搶先說道︰「寧真以前很漂亮,現在也很漂亮,一直都很有女人味,跟長發短發有什麼關系。」
「你未來媳婦夾給你的菜都涼了,快快吃吧。」馬母挑起眉角說著,示意丈夫別胡亂插話,破壞她的大計。
「工作忙碌,照顧長發比較花時間,所以還是剪短方便些。」忽略伯母對她的稱呼,方寧真說道,不希望伯父伯母因為這件小事起口角。
然後,話題很有默契地轉到了其他事。
方寧真一直待到十點,替伯母整理完餐桌、洗完碗,才拎著大包小包準備離開馬家。
玄關前,她正套上高跟鞋,跟在身後送她出門口的伯母打發了伯父先去洗澡,似乎仍有話想說。
「伯母,別送了,」晚風吹來,有點涼意,方寧真注意到伯母兩手交握,說道︰「我在路口叫車就行了。」
「寧真呀,」馬母搓著兩手,鋪了一整晚的前戲,終于還是要說到重點。「廷亨不許我提,可我還是要說。當年他會取消跟你的訂婚,是因為廷烽剛走,宇霏一時接受不了,他放心不下才暫緩婚事,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沒再提,但你還不明白他的心嗎?」
那問話,讓方寧真沉默了好一會。她不是個反應很快的人,應答間的技巧也不是太好,和廷亨在一起多年,還是沒學到精髓。
「我明白他的心,我們會沒事的。」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而已。就好像廷烽的離去,從沒人敢說起他的名字,到現在,心中仍然記得那痛,但已能面對。方寧真有自信,一步一步,他們都能離開當下,繼續走接下來的路。
斜睨著寧真這悶葫蘆,馬母嘿嘿嘿地道︰「其實你怎麼沒有想過出奇招呢?」
「……奇招?」方寧真愣了愣,眼前伯母的奸笑讓她聯想到廷亨整人的模樣。
「先有後逼婚呀!」兩眼晶亮,眨呀眨、眨呀眨。「我跟你爸媽打過招呼了,大家都很期待抱孫呢。」
「……」以後還是別獨自來馬家吃飯比較安全。
「男人很容易的,灌他幾杯酒再投懷送抱,嘿嘿!到時生米煮成熟飯,諒他也不敢不認帳啊。如何?要不要叫你伯父送幾瓶珍藏多年的高梁跟紅酒,我听說酒混著喝更容易醉呀!」馬母興奮地算計親生兒子,「還有,我跟你媽媽說好了,約一天我們去逛那個那個那個……性感內衣專櫃啦!你弟弟說有家新開張的,听說買二送一耶。」
連老弟都參了一腳來算計她的肚皮嗎?這話題再持續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變成逼婚加催生大作戰,還是全家總動員版的……方寧真又覺得頭有點暈了,最後只能盡力配合地說著︰「我會考慮的。」
方寧真將賊笑不斷的伯母送回了馬家,終于踏上回家的路。
讓計程車在離家還有一小段距離處就放她下車,一整晚被伯母喂得有點過飽,需要散散步,消化一下過多的食物及對話。
沿途,大部分的店家已拉下鐵門,方寧真散漫步伐經過一個櫥窗前,她停下腳步。
什麼時候這里開了一間婚紗攝影公司,她都沒注意到。
看著那長長的禮服、遮在面前的白紗,方寧真側側頭,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悄悄踮起腳尖,映著玻璃櫥窗上的倒影,試圖將自己的臉對上模特兒的,想像一下自己套上婚紗是什麼模樣。
曾經,她也收過一枚求婚戒指,戴在手上幾個星期的時間,每每看了都會發起呆傻笑;然後有天送她戒指的人說要收回,她有點不舍,但仍轉動手指,拔下了那刻意買小一個尺碼、象征想綁住她一世的戒指,放手歸還。
原來,世界上沒有套牢這回事。所謂的永遠,也只留存在瞬間。
櫥窗玻璃上映著自己的側臉,模特兒的長發在她頰邊飄起,和面紗與裙擺一起飛揚。
如果留長發,也能順便留住男人,那就好了……
伸手,握住的是肩頭的發尾,方寧真不再踮腳,轉身邁出步伐。
一直以來的想法里,要生孩子前,如果能先結婚當然比較好;婚後,至少先有兩三年兩人世界,習慣婚姻生活,再生孩子。
沒有結婚,沒有婚後的兩人世界,但先有了孩子,是不是,還是應該為孩子誠征一個爸爸?
年輕時以為結婚的先決條件是相愛。過了幾年,認為需要有相近的價值觀。走到了這一步,竟然覺得只要別嫌棄就好。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世界,一定要風雲變色得這麼迅速嗎?
餅了馬路,忽然變得有些沉重的思緒讓方寧真再次停下腳步,所站的位置,正好是一間分成兩邊經營店面的正中央;竟而淺的店鋪,左邊賣的是彩券,右邊賣的是現打水果冰沙。
方寧真看著左邊。
她不是個有偏財運的人,從小到大連發票都沒中過,所以從沒買過彩券,但……手無意識地撫上月復部,連這種事都能發生了,說不準她就是下一個億萬富翁呀。
點點頭,她又看向右邊。
听說,不應該吃冰的。可最近她老是想吃甜的、吃冰的、吃垃圾食物……越被說不該吃的東西,就越鑽進她腦子里,呼喚著她……
猶豫不決,那就讓錢包決定吧。方寧真從公事包中拿出錢包,想著,若里頭零錢多,就買冰來過過癮,若鈔票多就買幾張彩券。
這麼想著,她打開錢包,低頭看去。
夜深。
熄了火,雙手架在方向盤上,遠遠見到一抹身影走在無人的紅磚道上,馬廷亨眯細了眼。
黑眸落在她手中握著的一杯冰品,手肘處勾著提袋及公事包,另一手拿著湯匙,不停挖著冰往嘴里送。這家伙……都入冬了,三更半夜怎麼這樣吃冰?不冷嗎?
一陣風吹來,她停頓半晌縮縮肩頭,然後又挖了一大口冰,開心地咬下。
大約半小時前,接到老爸打來的電話,似是在浴室假裝洗澡偷打來的,說晚上寧真被老媽叫去吃飯,順帶透露了老媽打的算盤。馬廷亨不大喜歡讓寧真獨自到老家去,老媽想做什麼就算老爸不說,他也猜得到,而他極不願有人當著寧真的面,對他們與宇霏之間的三角關系出意見、給評語。
馬廷亨打了很多通電話,她手機可能是無聲狀態,所以沒接。寧真不會故意不接他電話,他想,只是因為上一個會議結束直接到老家去,一時忘了調回正常模式。
寧真不是個會故意吊人胃口的女人。很多人都說她聰明,他卻覺得她傻得可以,反應遲鈍,該有的心機她沒有,溫溫吞吞,十分被動。
他堅持在人前喚她方總。公司員工間互相以名字相稱,對他及寧真,只能稱總,這是他訂下的規定。因為他大了解人欺善怕惡的心理。待人好不是錯,但長期下來模糊自身定位就有很大的問題;甚至,他想方設法去營造其實她頗有心機的形象,至少讓人在算計她時多一層顧慮。寧真的個性太軟,而他不想給其他人欺負她的機會。
那是他一個人的權利。
雙手還搭在方向盤上,馬廷亨望著寧真在公寓門前停下,從公事包中掏出鑰匙,可能是注意到了手機上有未接來電,她擰起眉,就這麼在微涼的風中打著簡訊。
馬廷亨目光不離,從口袋中將手機拿出,握在手中。
未久,簡訊鈴聲響起,馬廷亨望著她開門上了樓。
一會,二樓邊間的燈亮起,他才緩緩將雙眼移開。
點開手中的手機熒幕,簡訊中,寧真寫著:
抱歉錯過電話。從伯母家帶回湯,明天帶進公司。
馬廷亨想也不想,按下了通話鍵。
「寧真,你到家了?」
「……到了。」
「我想喝湯,現在上去你家好嗎?」
「現在……不大方便。」
「為什麼?家里有別的男人嗎?」
「晚了,我有點累。明天中午要下高雄開會,後天一早飛香港,我行李都還沒收……」
「為什麼不否認家里有別的男人?」
幾乎听見了她的嘆息,才回︰「廷亨,家里沒有別人,只有我。」
窗台上,是寧真的背影。如果她現在轉身往下看,應該會注意到自己的車,然後,就不能拒絕他喝湯的借口……可他不忍,也不想再見到她望著自己的眼中總透著無奈與忍讓。這是他答應暫分居的原因之一。
那背影抽空又挖了口冰吃,馬廷亨抿著唇,心里微微發疼,放柔聲音道︰「下次回老家前先打給我。我們可以一起過去,或者,可以一起不去。」
「嗯。下次會先跟你聯絡……不過,廷亨,伯母只是很擔心我們的事。」她的聲音很輕,是不希望因此引起他們母子間的爭執。
「而我只擔心你事事往心里放。寧真,你要到什麼時候才學得會,不要擔心別人怎麼擔心我們之間,嗯?」那話,讓她停頓了很久。玻璃上的側影頭微低,剛才浮起的良心與不忍已經蒸發,馬廷亨思考著該不該不要臉一點,直接下車按門鈴。
「我真的設事。今天跟伯父伯母聊得很開心,很久沒過去你家了,他們煮了很多菜。」她的聲音很軟,可他怎麼會听不出當中的一點疲憊?
「很開心?」他有些好笑,也不禁發惱。到了最後,可能寧真仍認為她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沒必要和他分享心中真正的想法。馬廷亨輕咬牙根,問道︰「跟我媽聊怎麼灌醉我,把生米煮成熟飯,聊得很開心?」他們已經到了需要靠孩子才能維系關系的地步,所以聊這樣的話題很開心,寧真是這麼想的嗎?
「……」
「所以自你拒絕我現在過去你家,是一種欲擒故縱?」語氣有些輕浮,怒氣在醞釀,馬廷亨低低笑著。「真,說你想我,我就馬上出現在你眼前。」那側影垂下肩,沉默依然。
「你不說話,是不相信我說的馬上?」寧真越淡然相對,他就越想將她激怒。「還是拉不下臉承認,以為能很灑月兌的離開,其實根本放不下?沒有我的夜里,還是會想起我的擁抱、我的聲音、我的吻……只要你說想我,我就不計前嫌去見你,陪你整夜一一」
「馬廷亨!」
「方寧真!」馬廷亨也在同一時間低吼著。「我答應你搬出去,答應給你時間、給你空間,可是沒有答應你不見我、事事瞞著我!沒有答應你自己一個人胡亂做決定,這一點,你最好記清一一」
電話被掛了,馬廷亨瞪著窗台邊那人影將手機摔到一邊,他又按下通話鍵。
人影拾起手機,這一回,她直接關機。
……這女人,竟然因為吵架,打破了他們創業以來手機不關機,以防任何客戶有緊急事件要處理的原則。
馬廷亨氣結,手中使力,幾乎將手機殼捏裂了。他推開車門,才想下車找寧真理論,左腿忽地抽痛。
痛覺迅速在腿間蔓延開來,他只能緊緊抓住膝頭,咬緊開關……試著深呼吸減緩痛覺,冬夜寒風從車門縫隙間襲來,他向後靠向椅背。
冷汗從額間冒出時,馬廷亨眯細眼,吃力地望向對街二樓的窗台。
寧真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