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眾人听得不勝唏噓,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滲人,到最後,滿鎮的老百姓都用一種憐憫同情的眼光看著那美貌的小娘子,對那只生了一副好皮囊的人渣相公倒是避之不及。
葉子清雖到過顧家幾回,卻從未單獨和這顧家娘子打過照面、說過話,哪里想到會在這過年的當口,在當鋪前見到她獨自一人,顯然是來此典當的。
好好的人家哪會上這里,葉子清心里越發認為那姓顧的不是個東西!
暗自嘆息一番,見顧家娘子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葉子清只得好聲說︰「你若不願意要,那就由我陪著你進去吧,想那吳掌櫃看到我,也不敢少給你銀錢。」
雲岫听了這話,想想也有些道理,便微微頷首,說一句︰「有勞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當鋪,店內並無其他客人,只見吳掌櫃和一個朝奉在櫃台內算帳,見有客來,又是認識的郎中,遂滿臉堆笑地與葉子清拱手拜年,雲岫並不多話,听他們寒暄幾句後默默上前,將一直捏在手里的帕子輕輕地擱到台面上。
吳掌櫃看了雲岫兩眼,見是個看不清相貌的婦道人家,便不太在意,漫不經心地將繡著蔓枝蓮花的手帕拿起,打開來,只見里頭包著一塊黃澄澄的方型金牌。
這金牌器形呈扁圓形,刻著暗路花紋,正中部位瓖著一只通透艷紅、展翅欲飛的血玉鳳凰。
識貨之人自然一眼便看得出這器件的雕琢工藝極為講究,精雕細琢、一絲不苟,線條也運用得自然流暢,簡直令人見之忘俗。
當鋪的朝奉與吳掌櫃驀然一驚,相視一眼,忍不住嘖嘖稱奇,「這東西倒是難得一見,不知小娘子是哪里得來的?為何要當?」
雲岫卻一徑垂頭,避而不談,反是直截了當問︰「這東西,可當得三百兩銀子?」
葉子清在旁邊嚇了一跳,按說三百兩銀子夠一個尋常人家過好幾年了,就這麼塊金不金、玉不玉的玩意兒,也能當這麼多錢?
吳掌櫃又與朝奉對了眼色,問︰「娘子是想死當,還是活當?」
雲岫垂著粉頸,靜默了半晌,思緒處,萬千心結。
想這只栩栩如生的鳳牌,還是那人親手交與她的,自那時起,她一直貼身妥當收藏,從未離身,算來已近三年光景。
可是如今,她不能再這麼無止境地等下去了,每一天,想起在那不得見人之處受苦的親人,都是煎熬……
紅唇輕抿,片刻,再張開,堅定地吐出兩個字。
「死當。」
從當鋪出來,雲岫懷里抱了個包袱,三百兩銀子有一百兩現銀,另有兩張銀票,裹在碎花包袱里倒也不太打眼。
葉子清跟在她後面,估計是不放心她獨自一人帶著這些銀子,問說︰「顧娘子,怎麼就你一人出門?你家丫鬟呢?沒跟著嗎?」
「她在前面的驛站。」沒走多久,果然看到前方不遠處乘車的驛站有個穿著粉衣紅裙、梳著雙髻的小丫鬟,身上還裹著件雪白的狐皮斗篷。
小丫鬟約模十二、三歲的年紀,生得面黃肌瘦,一張小小的臉蛋,瘦得沒幾兩肉,五官倒是格外標致,一身打扮也不像個奴才,不是別人,正是顧家那個被喚作「小結巴」的丫鬟。
正眼巴巴地張望著的小丫鬟,一見雲岫,立即歡天喜地地朝她奔來,邊跑還邊忙不迭地要解上的斗篷。
「女乃女乃,可……可回來了!」她結結巴巴地催促著,「女乃女乃……凍著沒?我、我不冷,快,穿上!」
雲岫模模小丫餐的頭,伸手制止住她的舉動。
其實她自己眼下也不過雙十年華,身量雖修長卻偏單薄,膚色白皙卻又透著粉女敕,看上去很是顯小,比起這小丫鬟就像大不了幾歲,偏偏行為舉止不慌不忙,處事又顯著一股子沉靜淡然,像是大家族里的千金小姐,怎麼看都與眾不同。
葉子清看到這一幕,心中還沒往旁處多想,就見對面小丫鬟笑得眉眼彎彎,對自己鞠了一躬,「葉大、大夫好!」
小結巴是認得葉子清的,平日里她總喜歡搗鼓些花花草草,這大山中奇奇怪怪的花草多了去了,她不認得就總跑去醫舍問,一來二去也就熟了,當然,雲岫對這位郎中的認知也全部歸功于小結巴。
葉子清趕緊還禮,將主僕二人的情誼看在眼里,免不了又是一番感慨,想這顧家小娘子真是個善心的人,連防寒的衣物都給了丫鬟,寧可自己凍著……哎,怎麼就遇人不淑,偏偏嫁了個那樣的男人呢?
坐上馬車從臨淄城出發,要走上兩三個時辰,才會到達天水鎮。
整個鎮子綿亙逶迤在大山的最深處,倚山而築,群山環抱,風景險峻,十分奇特,在鎮子里,由青石版鋪成的小道縱橫交錯,小道兩旁是搭建的房屋、店鋪,一家緊挨著一家,最後眾多低低的房檐伸出來,抬頭便可只見一線天。
鎮口,豎立著高高的石牌坊,給人一種蕭索悲涼之感,而山谷里的紅梅,此時卻大片大片地綻放,紅得似火、艷得像霞,還傲然挺立在枝頭,與灰調的天空組成了別具一格的畫面。
雲岫從馬車上下來,向葉子清福了福身算是道別,小結巴跟著又鞠了個大躬,「葉大、大夫……再見!」
版完辭,兩人轉身才剛幾步,就听著對方在身後說︰「娘子以後踫到難處,定要找人幫忙,就算信不過在下,鎮長聞知也是會出來主持公道的……」
這好心的郎中是怕她再受欺負嗎?
雲岫沒應聲,領著小結巴朝家走。
「女乃女乃……」小結巴一面三步並作兩步,一面將裹在身上的斗篷朝雲岫身上送,小臉擠成一坨,愁盾苦臃,「快!被看、看見了,會、會罵!」
雲岫淡淡一笑,接過狐皮斗篷,也未披上,反而順手將厚厚的頭巾取了下來,露出整整齊齊被挽成了花苞形的發髻,發間只一支玉釵束發,毫無金翠裝飾,迎著風一吹,只覺雙頰生涼。
「小結巴……」她突然慢了步子,輕聲叮囑︰「若是回家被問起,問你今曰跟我去了哪兒、遇到了什麼人,你就說我們只隨便去城里逛了逛,看了看熱鬧,別的不用多說,省得被知道了,又多出事來。」
「哦……」小結巴點頭,「小桃姐、姐姐問,也、也不能說?」
小桃也是雲岫的貼身丫鬟,比小結巴跟著雲岫的時間更久,十分的伶俐能干,誰知雲岫陡然想起小桃這兩日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沉思一下,便搖搖頭,「誰也別說。」
小結巴眨巴著眼楮,「是怕、怕公子爺……知道嗎?」
「你不怕嗎?」雲岫微微地笑了笑。
「怕!」小結巴眼里明顯有著瑟縮和遲疑,「公子爺不是才、才到……到川南去了?」
「嗯,川南離這兒路途遙遠,若是要趕回來,恐怕得過兩三天才到。」
兩三天的時間,已足夠了,到那個時候,她們應該已經遠遠地離開此處,再也不會與那人相遇。
莫名其妙得來的緣分,也是到該斷掉的時候了……雲岫想到這里,不禁無聲地長嘆一聲。
「那、那我……」小結巴一听,連連保證,「不多嘴!」
「真是個好姑娘。」雲岫贊道,愛憐地模模她的臉頰,正色問道︰「今後你願意一直跟著我嗎?」
「願意!」小結巴堅定地點頭,「女乃女乃對……對小結巴最、最好!」
這是大實話,在小結巴的心里,女乃女乃是個大好人,雖然性子冷冷的,從不大笑,更不會說好听的話哄人,可是她買下了自己,收留了自己!
她會整夜不眠地照顧生病的自己,會一針一線地為自己縫漂亮衣裳,還會買來紙筆教自己一筆一畫地寫字……這樣的主子,是小結巴短短十多年的艱辛歲月中,遇到過最好的人了。
但問題是,若是跟著女乃女乃,豈不是也得天天對著那只在女乃女乃面前笑得如沐春風,一離了女乃女乃就立刻換了一個人,翻臉跟翻書似的,渾身陰煞煞、令人看著就滲人的公子爺?呃,那也太恐怖了些!
小結巴這樣一想,心里免不了發愁,忽然又听雲岫問道︰「那……如果我要離開這里,你也願意隨我一起走嗎?」
小結巴愣住了,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不解地問︰「離開?要……上、哪兒?」「去很遠的地方。」
「很遠嗎?」
「嗯,非常的遠。」
「那、那是哪兒?」
「北邊。」
小結巴沉默了,雲岫看看她,輕嘆一聲︰「你若不願,也沒關系。」
「我、我願意……可是、可是……」可是她牢牢地記得有個人曾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她離北邊越遠越好,最好是永遠待在南方。
北方有什麼?有熱鬧的京城,有金碧輝煌的皇宮,還有故人和一些可怕的回憶……小丫頭有點煩惱了,再見女主人不像往日對自己淺笑盈盈,眉間猶如愁雲輕攏,似有無盡的心事,便不敢繼續問,只悶聲不響跟著女主人往家去。
鎮子不大,沿著青石版,不過半盞茶工夫,兩人就到了家門口。
眼前是一所古樸典雅的宅院,內中布局簡潔,色調淡雅明快,一應俱全,院落栽種了不少花樹竹林,廊下掛著鸚鵡籠,偏院的鴿舍里還養著數十只雪白的鴿子,加上穿花廊、垂絲門、假山石、蓮花池,將小小的院子點綴得于古樸中見秀美,很有些風雅。
這是雲岫住了一年的家。
「女乃女乃可回來了,叫奴婢好找!」守在門口一個膚色略黑的俏丫頭一見雲岫,便立即迎上來,恭恭敬敬道︰「公子爺方才回來了。」
雲岫心里驀地咯 了一下,臉色突變,驟然停了腳,「不是說要過幾天才回來嗎?」
「小桃不知,公子爺也只比女乃女乃早一炷香的工夫到家,是騎快馬回來的。」
「可問起我了?」
「沒有呢,不過好像喝了些酒,正在屋子里歇著。」
雲岫咬唇沉默片刻,才提腳快步朝後院的臥房走去,身後的小結巴愣頭愣腦地想要跟著去,卻被小桃攔下。
「小桃姐姐,我、我……」小結巴眼里滿是央求。
小桃豎起柳眉,斥道︰「你不知道公子爺是個什麼性子?還敢跟女乃女乃悄悄跑出去,現在跟去,是想被公子爺打死嗎?」
小結巴泄了氣,扭過頭,望著那道縴細秀美的身影漸行漸遠,大大的眼眸里盛滿了擔憂。
她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小桃,眼底卻是閃過一絲陰沉,似詭譎、似算計,卻轉瞬即逝,快得教人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