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忍走後,雲岫睡得並不安穩。
夢境中,一如既往是一片冰冷,如深淵又似沼澤,她只覺得整個人泥足深陷,掙月兌不開,又似乎有個什麼可怕的東西,死死地抱著她、糾纏她,不死不休……
等她終于汗涔涔地被驚醒過來,睜開眼,發現自己獨自睡在舒適的床榻上,縱欲的男人已經不在枕邊了。
被徹底佔有過的身子每一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兩腿間泛起熟悉的酸脹感,在提醒她男人的為所欲為。
屋內燭火已滅,她張大眼楮呆呆地盯著頭頂的帳幔,越想越覺得不妙,難不成他已起了疑心,知道自己想離開?
其實此時還未到五更天,外頭仍舊什麼也看不清,黑乎乎的一團,只听到冷颼颼的風刮過竹林的聲響,透過窗戶往外看,沒有星辰,倒是一輪弦月掛在遙遠的天際,被雲朵遮擋得隱隱約約。
雲岫強撐著起身,俐落地穿好衣物,先是去查看了櫃子里的銀票,稍稍安了下心,可再也睡不著,屋子里盡是歡愉之後的味道,她不願再待著,剛踏出房門,突然听到似乎有人在打斗。
那聲響離屋子並不算太遠,隔著假山,就在竹林另一端,雲岫思忖了一下,跨出了屋子,聞聲尋去。
夜晚寒氣逼人,異常冷清,竹林一端的空地上,卻有兩人正打得熱鬧。
彼忍一身紫袍,另一人一身耀眼紅衣,交手時,仿佛雪地上只有一紫一紅兩道身影,快如閃電、疾如勁風。
彼忍身輕如燕,朝對方一個照面直踢,騰空再踢,接二連三,落地時雙臂已平舉立掌,就勢一掌,動作好似行雲流水一般,可見輕功了得。
那紅衣男子也不甘示弱,虛閃一招,輕嘯一聲,直直地躐起身形,接著一個烏龍擺尾,兩手襲來,已化成前手掌、後手鉤,雙管齊下,全力打出,只听掌風破空之聲,呼呼作響。
兩人棋逢對手,只震得地上積雪四濺,竹林之上的雪粉似的「撲簌簌」朝下掉,雲岫躲在假山之後觀戰,雖覺寒風刺骨,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兩人都收手,各自後退三步旋身站定,卻是彼此橫眉冷對,劍拔弩張。
彼忍這人不是善類,卻有著一副好皮相,生得極為貌美,一張臉美如葛巾紫,五官俊美絕倫,如刀削的眉斜飛入鬢,一雙黑眸墨如深海,綻出絲絲睨睥眾生的嘲諷和狂狷,俊挺的鼻梁下,薄唇無情。
可立在他對面的年輕男子,相貌竟可與之相提並論,這就少見了。
雲岫是認得那人的。
戰場上,總是一身刀槍不入的黃金鐵甲,胯下一匹通體火紅、四蹄踏雪的寶馬良駒,金銅護盔,青絲如瀑,一張雌雄莫辨、俊美至極,使人忍不住贊嘆的面容,活月兌月兌比那傾國傾城的妙人兒還要令人驚艷三分。
那樣的一個人,明明就應該是養尊處優、輕袍緩帶的貴族公子,卻寧願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模爬滾打;明明合該是錦衣玉食、坐享齊人之福的風流少爺,卻偏偏是個不解風情的。
那個人,姓苻名卿,字少卿,當今皇後的親佷,亦是大名鼎鼎的苻家少將軍。
這兩個理應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其實也並沒有想像的相處融洽,因為他們在交完手後,一人站一邊,對著看上去並不圓的月亮,你一言我一語的……斗嘴。
只听苻卿嗤笑一聲,語帶鄙視地道︰「搞了半天,在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小鎮一待就是大半年,就是為了貪圖享樂、沉醉溫柔鄉?嘖嘖,姓顧的,你也不過是個俗人嘛!」
彼忍偏過頭,注視著竹葉上簌簌朝下落的雪片紛紛,神情看似悠閑,風輕雲淡,渾身籠罩的氛圍卻令人不寒而栗。
「哪比得上少將軍有興致,大半夜的千里迢迢跑到我這里來听房,若是熬不住,不妨多納幾個通房泄火,如今你家里也沒人敢拘著你不是?」他薄唇輕掀,就是一通嘲諷,顯然是因被這苻少將軍壞了好事不滿。
苻卿自然也不是個好欺的,常年在軍中模爬滾打,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囂張恣意,半點不像皇城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平時又跟軒轅侯府的小侯爺交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嘴皮子利索極了,嘴一張就是一通冷嘲熱諷。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小爺我只是好奇,姓顧的你究竟是在給何人賣命的?早年為了月兌身,投靠了戚家,如今看你這兩年的舉動,又似是不願意把人交給你主子,難不成又打算要跟戚家那老頭子撕破臉了?俗語說,一僕不侍二主……你這可是打算跟幾任主子才算完?」
「此事也不勞少將軍操心,倒是你家那老妖婆不是善茬,你怎麼不想著替你親娘報仇?倒是替本公子操起閑心來。」
「小爺我樂意啊,老妖婆留著慢慢收拾,但你這人嘛,也是個禍害,早年可沒瞧出來,嘿,這年頭薄情寡義的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說來還是個稀罕物呢!」
「承讓。」顧忍似不願跟此人過多糾纏,眉頭微皺,滿臉不耐,「你要的人,領了去就是,廢話什麼?」
「說起來還沒跟你算這筆帳。」苻卿同樣一臉嫌惡地指控,「你對我家小結巴倒是心狠得緊,大冬天連件好點的御寒衣服也不肯給,真是鐵石心腸。」
彼忍嗤之以鼻,「廢話!那丫頭又不是我家的女人,浪費那個閑錢做什麼,凍死活該!」
「我靠!小爺的女人就活該凍死,你家女人就是寶貝?」苻卿為之氣結,「要不是看在你能替我家小結巴解蠱,小爺才不將人放在你這里受氣。」
彼忍冷哼一聲︰「本公子也是這個想法,若不是你在宮內幫了我的忙,閑雜人等哪能隨便近得我娘子身邊。」
苻卿突然醒悟般指著顧忍道︰「哦哦,我就說嘛!這回小爺可是明白了,你這般無節操地背叛一個又一個主子,為的是什麼?原本不願給小結巴解蠱,後來又要跟我講條件,又為的是什麼?可不就是三個字,不舍得,哇哈哈,你這種黑心的家伙居然也會舍不得。」
「好走不送!」話不投機半句多,顧忍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直接下逐客令。
怎知苻卿牛皮糖似的還不依不饒起來了,「欸,姓顧的,你那娘子真正是個好女人,有才有貌,怎麼就跟了你這麼個混蛋?可惜可惜,這好白菜怎麼都教豬給拱了!」
彼忍聞言,悖然大怒,「我娘子跟不跟我,關你屁事?」
苻卿听了,知道戳中對方痛處,不禁連連大笑,「這話說得可不對,若不是她家生了變故,哪里輪得到你撿了這麼大個便宜,唔,我還記得,當日待選入宮的……」
彼忍臉色驟變,「住口!姓苻的,你若再多說一字,今日休想活著離開此地!」
苻卿不是從小嚇大的,偏不怕死地捋虎須,「老子偏就說了,怎麼,你倒是心虛得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
彼忍雙手握拳,兩目噴火,用盡全力壓抑著怒氣,臉上倏地露出一絲冷笑,緩緩道︰「你倒是有膽子,你那小結巴打哪里偷出來的,當我不知道?有本事你就藏她一生一世,萬一被人知曉了,可是禍殃九族的事,你那皇後姑姑恐怕也保你苻家不住吧?」
苻卿沒料到有這一茬,一愣,下一秒臉色也開始不太好了,也感染了小結巴的毛病,「你、你、知道多少?」
彼忍眉一挑,「不多,但也夠讓你苻家滿門抄家的。」
「姓顧的!」苻卿睚管欲裂,威脅道︰「你若敢透漏半個字……」
「我有何不敢,擋在我面前、礙了我路的都只有死路一條,大不了大家伙兒玉石俱焚,同歸于盡。」顧忍陰惻惻一笑,「當然,就看少將軍是不是一心求死了,哦,對了,還帶著你的小結巴,做一對同命鴛鴦?」
一場嘴仗下來,苻卿處于下風,眼見要敗了陣,氣得俊臉發黑,暗中已吐了數升血,大叫︰「姓顧的!老子話擺在這里,你不讓老子活,老子也不讓你好死!」
彼忍一拱手,眼中冒著熊熊烈火,恨不能將他制于死地,「彼此彼此!」
這兩人一人一句,專撿對方的心頭剌挑,連戳帶挖,字字見血、句句狠毒,誰也不肯吃半點虧,說出之言語刁鑽刻薄,實在不能與其絕世容貌風姿相匹配。
苻卿指著顧忍大罵︰「你他媽的果然是個陰險小人,有本事再與老子結結實實過個幾百招,死傷由命,你意下如何?」
彼忍也半點不讓,「本公子若不多幾分心眼,早不知見了多少次閻王,你要打,自是奉陪到底,你若是丟了命,算你自個兒倒楣!」
話音剛落,兩人再次交起手來,直打得昏天黑地,才一前一後施展輕功躍出院子,轉眼不見蹤影。
這片竹林,每一枝竹葉上都覆蓋著積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一片幽幽亮亮的白光,透出絲絲陰冷氣息。
一陣寒意襲來,雲岫回想著剛才二人的對話,某些前塵往事,走馬燈似的浮現在腦海中,一轉瞬間,頓生疑惑。
雲岫頓時覺得全身上下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她不敢再想,仿佛有種恐懼從骨子深處渾然冒上,教人毛骨悚然。
事不宜遲,有些事情,再不能拖了。
第二日,顧忍一夜未回房,雲岫起身,果然小結巴已不在家中了,家里的幾個下人們仿佛習以為常,又仿佛後知後覺,如平常一般做著差事,無人提起。
雖奇怪小結巴怎麼會與堂堂苻家的少將軍扯上關系,但雲岫想到從此往後,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小丫頭了,又不免心下悵然。
至于小桃,道兩日時而連人影都不見,雲岫雖覺得奇怪,但也只得罷了隨她去。
如往常一樣,她照常用膳、午睡、做針線活,半點不讓旁人看出自己的心事重重。
隱忍不發,一擊即中,其實並非只屬于男子的專長,有些女子會做得更好。
到了下午,伺侯的婆子說,顧忍還未回來,雲岫便說自己身子不爽利,要她到鎮上請郎中來瞧瞧。
她本來身子就弱,如今顧忍又不在,婆子們見她臉色著實憔悴,整個人沒什麼精神,生怕有什麼差池,便應了趕緊出門,很快便帶著鎮上的郎中葉子清回到家中。
葉子清到了顧宅,當然他也沒能再次看到這家的女主人,隔著低垂的簾帳,在下人的眾目睽睽下,他替那顧家小娘子診脈,又仔細地詢問幾句,听小娘子說自己略有些頭暈,加之胸口悶得慌,葉子清便大筆一揮,開了些理氣補益的滋補藥。
婆子們也不識字,便拿著藥方到藥舍,听掌櫃的說不過是些人參、雪蓮、煙草、青木香之類的常見草藥,便放心地抓藥來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