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書房的窗口透出了燭火暈黃的亮光。
玄徹坐在桌案前,手拿著一個罐子,用著調羹挖出紅色帶有顆粒的果醬吃,一口接著一口,好似有多麼美味,他又多麼喜愛。
吃到一半,他抬起頭,冷瞪著站在桌前,朝他伸長脖子,張大眼盯著他吃東西,蓄有兩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道︰「不是要向我稟報,怎麼不說話?」
「是!」劉總管趕緊收回視線,正色地道︰「爺,那名姑娘叫沈千涵,是當地有名首富沈家的千金,不過沈家家道中落,沈姑娘還有兩個敗家子哥哥……」他邊說邊忍不住偷瞄著少爺,內心仍是十分震撼。
在商界呼風喚雨,左臉上還有著條充滿戾氣的疤,氣勢威嚴無比的少爺,居然這麼愛吃那個叫草莓醬的東西?!
少爺兩年前被仇家暗殺,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把命救了回來,但是臉上卻留下難看的疤,連記憶也喪失了,且吃食和喜好也和以前大大不同。
少爺本來是個狂妄易怒、動輒杖罰的人,伺候他都得小心翼翼,現在雖然個性變得冷漠,難以捉模,不過賞罰分明,還建立了「員工福利」制度︰以往的爺搶生意都太過囂張,不留情面,才會樹敵無數,慘遭報復,現在的爺兒看似冷漠,但做生意的手段圓滑多了,讓人心服口服,而且更懂得賺錢之道,在一年前開發了溫泉度假村,發展得還不錯,這樣想來,少爺失去記憶或許不是件壞事……
「怎麼又停了?」玄徹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又察覺到劉總管在盯著他瞧,活像他吃果醬是件非常奇怪的行劉總管身子一抖,覺得好似被主子看穿心思,心虛的趕緊繼續說,說到最後,他不免唏噓,「現在沈家得還一千兩,要不然沈姑娘就會被賣到青樓去,沈姑娘求助官府無門,據說那個討債的流氓是縣太爺的親戚,沈姑娘現在正急著想要賣掉宅子好籌措銀子……」
劉總管大氣不敢喘一聲,因為少爺的表情變得很可怕,陰森森的,似乎是想殺了那個惹禍的沈進榮和討債的那幫人。
「說下去。」玄徹眯著銳利的長眸命令道。
「還有,爺兒另外要我查的事……」劉總管心里頗介懷,主子怎會知道這種事,但仍是一字不漏的詳以告之,「如爺兒所料,沈姑娘確實出過意外,她在半年前生過一場大病,病愈之後性子大變,不但活潑且有主見,听說冰店就是她提議要開的。」
玄徹听完,狂喜的盯著果醬,拿著罐子的手也亢奮的隱隱發顫,內心澎褲的吶喊——是你,肯定是你吧…劉總管看到他這種表情時,驚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兩年來少爺鮮少會流露真性情,也極少笑,現在居然會要他調查一個在外地被他所救的姑娘,還對著姑娘送的草莓醬露出這種詭異的開心表情,莫非少爺對沈姑娘……少爺本是冷情之人,會娶前兩任夫人全是為了傳宗接代,可惜兩位夫人命薄,成親不到一年便過世,第一任夫人還懷著七個月身孕而死,少爺重傷痊愈後,不管他好說歹說,仍舊沒有再娶的打算,真讓人著急,要是少爺真喜歡沈姑娘——「沈姑娘溫柔又剛強,是個好姑娘,和爺兒很匹配。」劉總管馬上機靈的夸獎起沈千涵,且話中有話。
玄徹擱下罐子,思忖了一會兒,吩咐道︰「劉總管,幫我做一件事……」
沈千涵決定要賣宅子、賣地還債,沈家其他人並無二話,全權交由她處理,于是她找了牙保,幫忙看看是否有買主願意出價,沈家祖宅建地廣大,房子不管改建或重蓋,都非常有價值,她料定可以賣到好價錢。
但也不知怎麼回事,竟傳出了難听的流言,說什麼沈家會淪落到這種境地,是因為祖宅這塊地風水不好,沈家人才會倒楣,也因此價錢一落千丈,必須賤賣,怕是賣一千兩都沒人想買。
眼見剩不到幾日半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要是再找不到買主,她和大哥就得……唉,如果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就好了,非到緊要關頭,她也不想賣掉祖宅這塊地,這里對她來說可是很重要的家。
沈千涵一邊在後院晾衣服,思緒一邊亂轉,突地,她听到小六子的聲音由遠而近——「天大的好消息啊,有媒人婆來向小姐說親了!」小六子急奔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她被這句話嚇呆了,伸出食指遲疑的比了比自己。「說親?我?」
小六子肯定的用力點點頭。
迸代沒有愚人節吧?她難以置信的又道︰「有人向我說親?怎麼可能?」
「是啊,怎麼可能會有人來向小妹說親。」沈大哥、沈二哥從另一端走來,也都不相信的高嚷著。
「你們在說什麼,有人向千涵提親可是好事,我們千涵的婚事拖太久了,若能順利嫁出去,那就太好了。」
沈母從兄弟倆身後走來,心情好到差點沒手舞足蹈。
看到娘親如此開心,沈千涵才終于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可是,她並不想嫁人啊,媒妁之言更讓她嗤之以鼻,而且……「娘,現在是我嫁人的時候嗎?」
此話一出,沈母的表情立刻垮了下來,沈大哥和沈二哥也羞愧的垂下頭。
沈千涵見狀,不禁感到于心不忍,她會這麼說並不是要他們內疚,于是她清了清喉嚨道︰「先將媒人婆請進來,總不能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就趕人吧。」
小六子將媒人婆迎進大廳,倒茶接待,沈家母子四人隨後也來到。
「唉呀,這就是沈家大小姐呀,長得可真標致靈秀,難怪咱們玄爺會看上沈大小姐,特地要我來說親。」媒人婆一身大紅,笑容滿面地說。
「玄爺?」沈千涵和家人們面面相覷。
「大名鼎鼎的玄風堂知道吧,玄爺就是現任當家玄徹……」
沈千涵听到玄徹這個名字,腦海中隨即躍現臉上帶疤的神秘男子身影,心口不由得微微一震。
是他……他為什麼會想娶她?
「雖然這是玄爺第三次娶妻,但是請放心,玄爺是迎娶沈小姐當正妻,玄爺並沒有小妾通房,娶了沈小姐入門後,肯定會好好善待沈小姐。當然了,這聘金也絕對不會少的,玄爺知道沈家最近有點麻煩,願意以未來女婿的身分替沈家還債,也願意買一間大鋪子讓沈小姐的家人賣冰,讓沈小姐能放心出嫁……
「咱們玄爺可是難得的良夫,八輩子都尋不到,沈小姐嫁給玄爺肯定會幸福的。」媒人婆舌粲蓮花說了好長一串話後,最後帶著若有深意的笑容道︰「請好好考虎這門親事吧,我呢,就住在前面那家悅來客棧里,只要差人來通知就好了,希望玄爺能等到好消息。」
說完,媒人婆便先彳丁離去了。待人走後,大廳內鴉雀無聲。沈千涵見家人都不說話,知道他們別無選擇,她也是,只好苦笑道︰「只要我答應這門婚事,我們就能還清債務,也能開一間更大的冰店,娘和哥哥們未來的生計也不用煩惱了。」
「千涵,你不能嫁啊,那個人會殺妻呀!」沈母抱住女兒大哭。
「小妹,你不能嫁,二哥會想辦法的!」
「小妹,大哥不能犧牲你啊!」
沈千涵感動得忍不住落淚,雖然這家人的性子懦弱了些,總是惹麻煩讓她辛苦的收拾爛攤子,但是听到他們這番愛護她的話,也不枉費她犧牲自己了。
她想,嫁給那個叫玄徹的人當正妻,也好過被賭坊的流氓押到青樓賣身吧……沈千涵毅然決然答應這門親事後,對方很快送來聘禮提親,只不過玄徹不克前來,所以是由劉總管出面處理。
運送聘禮的車隊很長,馬車從巷頭排到了巷尾,讓沈家人風光得不得了,得知消息的百姓們無不驚嘆沈家的好運,卻也對沈千涵要嫁給會克妻的男人,不無惋惜。
然而沈千涵只想到債務終于可以還清,不禁暗暗松了口氣。
只是她沒想到,在她還了債務後,那個賭坊流氓會有那樣的下場。
縣太爺貪污的惡行被揭發出來,烏紗帽被摘了,賭坊被抄了,那個流氓也被捉了,听說他還在逃亡的途中摔死了。
直到成親的前一天,沈千涵才知道,是玄徹拉下縣太爺的。
二哥在青樓有認識的姑娘,她跟許多官爺都結識,二哥和她私下還有聯系,听她透露是玄徹暗中出力,而他會這麼做,或許是想替她這個未來的妻子出氣吧。
但她萬萬沒想到,竟然也是玄徹派人在外面放風聲,沈家的房子才會久久賣不出去,讓她最後只有嫁給他一個選擇。
她被他算計了!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會卑鄙的對她設圈套。
他救過她,原本她對他的印象並不差,甚至覺得他讓人有點難忘,沒想到他竟會使這麼卑劣骯髒的手段得到她,他做的事跟那個流氓的所為沒有兩樣,讓她對他的好印象都化為深深的怒火。
她還天真的以為嫁給他比被賣到青樓好,原來她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罷了。
在上花轎前,她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以防萬一。
沈千涵就要遠嫁到京城,卻完全沒有新嫁娘的喜悅,她也看到娘和哥哥們送她上花轎時,表情都是一片然雲慘霧。
玄徹不克前來迎娶,但來接她的花轎很豪華,沿途又有小婢伺候,甚至安排了訓練有素的護衛全程保護她,陣仗很大,全縣的人都知道沈家風風光光的嫁了女兒,算是給足了沈家面子。
到京城最快也要兩天,沈千涵從沒坐過馬車,吐得暈頭轉向,身子很不舒服,不時得停下來休息,難免耽誤到行程,但她卻希望馬車走得慢一點。
她開始想家了,雖然玄徹派了另一輛馬車接娘和哥哥們到京城里喝喜酒,但新娘蓋著紅頭巾,拜過堂便會被帶進喜房等待,且儀式結束後,他們便要趕著回家,根本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沈千涵感到心中一片苦澀,不禁懷念起和他們辛苦賣冰,但能一家團聚在一起的日子。
然,車速再慢,總有抵達京城的一天,沈千涵被迎進了玄府。
時辰已到,婚禮在即,沈千涵也戰戰兢兢的,終于明白自己除了怕被玄徹殺掉外,還有一個怕他的理由——洞房花燭夜。
她實在無法接受讓一個陌生的男子踫觸自己,更別說他又這般卑劣的設計她嫁給他,但倘若他堅持要洞房,她又該怎麼辦?
「新郎來了!」
沈千涵連忙正襟危坐,但是被喜帕蓋著頭,她看不到他,只听到喜娘說了一連串的吉祥話,接著她的喜帕被掀了開來,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即跌進兩道深潭之中,再也移不開。
她在那雙深邃如海的眸底看到了驚艷,他的眸光異常濃烈,熾熱滾燙的重重撼動她的心,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
玄徹凝視了她好一會兒,這才不舍地移開視線,朝喜娘和丫鬟道︰「都出去吧。」
沈千涵看到她們都退出房間的那一瞬間,心中警鈴大響,出于本能的全身繃緊。
「我叫你涵涵,好嗎?」玄徹回頭望向她,心情甚好的勾著微笑道。
沈千涵一怔,只有那個男人會叫她涵涵。
當她回過神來,就見玄徹朝她跨步走來,她緊張不已,接著又看見他的手往她頭上伸,她覺得自己都要休克了。
他溫柔的替她摘去頭上的夙冠。「很重吧,別戴了。」
沈千涵稍稍松了口氣,心想是她太驚小敝。
「涵涵,你的臉……」玄徹盯著她看,語氣一頓。
她的臉怎麼了?
沈千涵見他又伸手想要模她的臉,嚇了一跳,反射性的拍掉他的手,還探入袖子里,握緊那把匕首。
下一瞬,一塊薄薄的布貼在她額際,她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很熱嗎?你流太多汗了,擦一擦。」
沈千涵對上他那雙溢滿關心的黑眸,腦袋混沌轉著,忽然意識到,他方才手中好像拿著什麼布巾,難不成他只是想替她擦汗?
這麼想著時,沈千涵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一時沒握好,不小心滑了出來,摔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她看著匕首,頭皮發麻,焦急的想彎身去撿,然而玄徹動作更快,下一瞬,匕首已經在他的大掌之中。
完了!
沈千涵難以忽視他投注在匕首上的目光,覺得額上又冒出豆大的汗,幾乎快要暈過去了,要是他向起,她又該怎麼解釋?要是惹得他不高興,她會不會當場香消玉殯?
「這把匕首很利,你是打算用它來暗殺我嗎?」玄徹微微勾起嘴角,可眼底卻毫無笑意。
她原本還想找理由開月兌,但他都說得這麼直接了,她索性開誠布公地道︰「不,這只是用來防身。」
「防身?」玄徹挑眉,原本欣悅的臉色微微一繃,等著她解釋。
沈千涵頓時心生膽怯,她握了握拳,強迫自己鼓起勇氣。「我都知道了,沈家的宅子會賣不出去,是你讓人放的風聲吧,這麼一來我就只能嫁給你,我不能接受你對我百般算計,挖了個坑洞讓我跳進去,我對你的人格有質疑,才會帶著這把匕首防身。」
還有一個理由她不敢說出口,那就是她怕這般卑劣的他真有殺妻的嫌疑,她不想死在他手上。
听到她早得知這一切,玄徹是有些意外,但神色依舊從容自若,沒有惱羞成怒,更沒有心虛愧疚。
「我會做這些事是因為我若是想娶你,這是最快的方法。」他直白道。
沈千涵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過了一會兒才反問道︰「為什麼非要娶我?我們才見過一次面吧。」
玄徹目光灼灼的凝視著她道︰「因為我對你一見鐘情。」
她狠狠倒抽了口氣。「可是為什麼……你、你會對我……」她都語無倫次了,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
「什麼?」沈千涵錯愕的張大嘴。
「那個金剛腳,雷霆萬鈞閃電腳和螳螂剪很有意思。」玄徹微勾著唇,隱隱帶著笑意,仿佛對當時看到的情景念念不忘。
她尷尬的干笑兩聲,他的喜好還真特別。
「還有你做的草莓果醬很好吃。」他又說,表情變得更加柔和,薄唇還不自覺據了抿。
就因為這樣對她一見鐘情?嘖,他也太容易滿足了吧。
「可是,就算你對我一見……鐘情,也不該用這種卑鄙的方法,我、我不認同……」她努力擠出話。
「我是個商人,一旦看準了目標,就要果斷的出手,對你,也是。」玄徹堅定的語氣帶有濃濃的獨佔欲。
沈千涵听得臉蛋都紅了,從他話里感受到他對她的誓在必得,也終于看清楚他對她有情,原來他那般濃烈的眼神是出自于對她的愛意,那麼深情、熾烈如火的朝她鋪天蓋地襲來,讓她快要負荷不了。
她不明白,只是一面之緣,他為何會對她有那麼強烈的感情?
就算他有多麼喜歡她,他也不應該……沈千涵抬起眼,大膽地批評道︰「我這個人最討厭被算計了,你不該設計我嫁給你,太卑鄙陰險了,你這個人真可怕!」
「可怕?」玄徹的身子陡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