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下相框,另一手拿著哥哥的遺物,走到離阮婷最遠的角落,坐在地上沉思。
他回想起他和哥哥從小到大的一切,從田野間奔跑到一起讀書上課的情境,從離開老家到異鄉和人競爭的酸楚,哪一樣,哪件事,不是跟哥哥一起面對的?
從小他就被父母教育著要讀書、要上進、要有出息,看著哥哥總是可以到處跑、到處玩,他不是沒有羨慕過,不是沒有和父母抗議過,只是每當哥哥為他抓了一只青蛙回來給他玩,還是蹣著父母偷偷地帶他跑出門,就算回家後兩兄弟被罰跪佛堂,他仍是忘記了每一次的不開心、不快樂。
扮哥是他人生中的明燈,為他照亮未知的前程,就算哥哥的成績、表現從來不如他,哥哥還是他追求並且向往的目標,他固執地追隨哥哥的腳步,哥哥是他從小到大最強而有力的依靠。
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哥哥本是來勸他不要迷失在兩性關系間,他那個傻哥哥,還不知道他怎麼做都是故意的,故意要引起一個人的注意力,故意讓她知道他的條件也是很不錯,希望那個人會因此心生醋念,進而發現自己也是值得被愛的對象,他知道他很幼稚,事實上也證明一點用都沒有;沒想到,哥哥竟在無意間對他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原來,從小到大父母從不要求哥哥,放任哥哥自由地去看、去玩、去活,一切的理由都有所解釋,而他竟然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原因就是他的哥哥在未來的某一天,某個時間,會永遠看不到這世界的所有美好景物,看不到他喜歡的青山、水池、小動物,還有……喜歡的人。
那一夜,他們深談一整晚,哥哥說因為他的眼疾,他本來沒有找個人共度一生的打算,可是老天讓他遇到阮婷,也甘願為她打破原本既定的原則。
他為她放棄去看盡世界上任何美好的角落,只願和她共築家庭,過著汲汲營營的生活,他願意為她冒險一次,賭看看他的眼楮能不能永遠不會產生病變,說到底,他也想為自己自私一次,卑鄙地留下她,就算明知道她其實對他沒有放下那麼深的感情,還是想要緊緊將她留在身邊,自私地不去想以後的事。
听到這里,他心中有著滿滿的恨,恨哥哥怎能如此自私,緊抓著一個明知道沒有那麼愛他的女人,還不願意放手?
他也恨自己為什麼不是最先遇到阮婷的人,更恨自己沒有足夠堅定的心,立刻告訴哥哥,他也愛她,他也想要她!
可是哥哥是這麼可憐,這麼令他心疼,因為不久的將來他可能就會失去美麗的人生,事事如意的他有什麼資格跟哥哥爭取她?
他從來沒有事情隱瞞過哥哥,除了他愛她的那件事。
但從那一夜過後,他選擇徹底隱瞞,因為他沒有立場去跟哥哥求,沒有膽子去跟哥哥搶,他不再有想要的念頭,是不能有,也是不敢有。
最後,哥哥對他說︰「以後家里就拜托你多照顧了!」
頓時,他懂了哥哥話里的意思,他明白他必須強大起來,張開他的羽翼,以後要照顧家人,同時也要照顧她……
曾經,在愛情面前,他向哥哥低過頭,而現在……
他拿起相框,對著照片里笑得爽朗的哥哥說︰「哥,這次請讓我照顧她。」
早晨,傅遠耀站在衣櫥的鏡子前,打理自己一身的狼狽,換上整潔的襯衫,打上領帶,準備迎接今天要面對的所有事,而阮婷還在床上沉沉地昏睡。
這時,有個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開門進來,她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又關上,打著赤腳的模樣,俏皮又可愛。
她沒有發現房間里正有個她不認識的叔叔,在她身後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他會心一笑,這可愛的女圭女圭就是哥哥和阮婷生的寶貝嗎?都已經這麼大了……她那副認認真真的模樣兒,根本就是阮婷小幾號的翻版。
暗品嫻轉過身,叔佷倆第一次面對面。
女娃看到陌生人沒有驚聲尖叫,傅遠耀放低身子和女娃視線平行,听說這樣可以降低孩子的警戒心,讓她認為他們是同一國的。
暗品嫻疑惑地看著和她爸爸相似的面孔和體型,疑惑著這個人應該不是爸爸,可是為什麼那麼像爸爸?
她忍不住出聲叫喚看看。「拔拔!」
難怪孩子會認錯人,他現在的樣子跟平常哥哥準備去上班的樣子很相像吧!
暗遠耀心疼地說︰「爸爸去上班了,會去很久,暫時還不會回來,我是你的叔叔︰是爸爸的弟涕……你懂嗎?」
暗品嫻很給面子地點點頭,然後說︰「滴滴。」
她再比比自己,「街街。」
因為這些天阮婷不斷灌輸她各種稱謂的意思,所以女娃馬上活用。
暗遠耀看著孩子天真的舉動,輕笑出聲。「好,你是姊姊,來給叔叔抱抱可以嗎?」
女娃想了一下,快樂地走向前,這個人長得好像爸爸,所以跟爸爸一樣會對她很好吧?
暗遠耀模模女娃的頭,伸手將女娃抱起,突然變高的視線,讓女娃笑出聲立日。
男人點了一下女娃的小鼻子。「你媽媽還要睡覺,我們不要吵她好嗎?」
「嚎!」小孩總是容易跟話尾,就算她根本不懂大人的意思。
就在傅遠耀準備開門時,房間門突然被打開了,原來傅媽媽來找寶貝孫女了。
「媽……」傅遠耀叫道。
暗媽媽看著小兒子,又想起剛去世的大兒子,一陣悲從中來,伸手拍打兒子的臂膀泄憤,打得不用力,只是宣泄一下難受的情緒。
「壞小子!這麼久才回來!你看你哥哥……」傅遠耀也任由媽媽發泄,他攬過媽媽的肩,給幾句安慰的話。
母子倆相擁著,中間隔著一個小娃,他們互相打氣,說好要一起挺過傅家最難熬的時間。
「知道了,不說了,事情都發生了,咱們總是要活過去的,來,嫻嫻給我抱,我買了早餐,你去叫你大嫂來吃,她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
「好!對了,展維他們呢?」
「他們說先回去梳洗一下,換過衣服會再來。」
「嗯,知道了。」傅媽媽抱過孫女,童聲童氣地哄著孩子一起吃早餐。
暗遠耀關上門,正要回頭就听見床上人兒發出的聲音,他背脊僵硬了一下。
「遠修……是遠修嗎?」阮婷看著面前背對她的人,這背影,這體型,不就是自己的丈夫傅遠修嗎?
難道這一切都是她在作夢?
暗遠耀嘆氣,他轉過身,走過去,坐在床邊,讓女人好好看清楚他是誰。
「阮阮,我是小耀,傅遠耀。」這時阮婷才看清楚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真的已經走了。
「小耀?你回來了……」傅遠耀笑著點頭,好在她意志還算清楚,沒有陷入虛幻之間。
「累嗎?吃點東西再睡好嗎?」阮婷搖頭,她回想起昨天以前發生的所有事,突然抓過傅遠耀的手,以異常冷靜的話語說︰「小耀,放過那個人吧!」
「你說誰?」傅遠耀疑惑地問。
阮婷對上傅遠耀的眼楮。「那個公車司機……不要告他,放過他吧!」
暗遠耀錯愕不解。「為什麼?」
「你不知道,因為是我害的……都是我沒有提醒遠修,讓他這樣出去,他才會出車禍……」說著說著,阮婷眼眶又溢滿淚水。
暗遠耀臉色一沉。「不是的,怎麼會是你?是那個人逼哥的車,才讓哥摔倒在地,跟你有什麼關系?」他攬過她的身體,不由得放了重話。
阮婷坐起身,靠著男人的肩膀。「小耀,遠修他的眼楮……你知道的,他其實慢慢看不見了,他沒有跟我明說,可是我感覺得出來,有時候他會看不到,他不說,我也不敢問……」
阮婷抓著他的上衣,話說得顛三倒四,不過傅遠耀還是听得出意思,是指哥哥在騎車的過程,眼楮可能有了短暫的失明,所以才導致了車禍……依傅遠修的眼疾,這不無可能,只是誰能證明當時真的發生了暫時性失明呢?
「阮阮放心,我會去查清楚,你別這樣,這不關你的事,不要給自己壓力。」
「就是我!就是我害的!如果我不要他出門,遠修就不會有事!是我!是我!」阮婷情緒激動,她的喊叫引來兩對父母的注意。
「阮阮,好了!我們別讓老人家擔心,事情我保證會處理好的,不過就算事情真的是那樣,也不是你的問題,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想?」
暗遠耀的話讓阮婷安靜下來,但身體還是因啜泣一聳一聳的。
暗遠耀順順她的背,安撫她。「想想嫻嫻,你這樣子她會害怕……她現在最需要你了,對不對?」
阮婷點點頭,對!她還有女兒,她跟丈夫之間唯一的牽連,她要好好照顧她,她的寶貝……
「阮阮,你想先吃東西,還是先清洗讓自己舒服一下?」傅遠耀沒有多想,純粹是給阮婷做選擇的問話,誰知道這句話竟挑起女人最敏感的神經。
阮婷推開身邊的男人,東聞西嗅著自己身上的味道,還真的很難聞。
「你……你快出去!我要洗澡!」傅遠耀還沒消耗她的意思,就被她半拖半拉地推出房門。
他站在門口思考了一下,終于想通道理,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暗罵自己真是沒腦筋。
一群人坐在餐桌上,將阮婷和傅遠耀兩個人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
「一大早的,在演哪一出?」何亦非一邊嚼著饅頭,先發出聲。
「你少管,快點吃一吃趕快去聯絡蕭檢察官。」鐘展維斜睨何亦非的方向。
暗遠耀不在意地笑了笑,沒有想要解釋的打算,他的阮阮愛干淨的小潔癖,不需要給外人知道。
韓輕喂著一旁的女娃喝豆槳,接著說︰「肯定某人做了什麼才被趕出來……」
何亦非聞言睜大雙眼。「什麼?阿耀你動作未免太快了,她老公才剛死……」
何亦非的頭偏向一邊,吼!是哪只手打他?他沒看清楚,好像不只一只!
「盒子,你話太多了!」連一向好脾氣的鐘展維也看不過去,賞他一個響頭算是有禮貌了。
「妹妹,盒子叔叔要吃蘿卜絲,你的給他吃,好不好?」韓輕也翻了一個白眼,故意誘導女娃將「死」化作「蘿卜絲」。
何亦非終于意識到自己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模模鼻子,安靜喝粥。
暗遠耀也開始動手吃早餐。「我爸媽跟親家呢?」
「說是家里悶,到庭陳那播走走。」傅品嫻看到和她爸爸很像的人出現,親昵地就要往他身上靠去。
暗遠耀接過她,讓女娃坐在自己腿上。
「馬麻。」希望她的意思叔叔听得懂,她想要找媽媽了。
「媽媽準備好就出來了,嫻嫻再等一下好嗎?」他順順女娃的妹妹頭劉海,一臉慈愛。
「嚎!」女娃認真地用力點頭,看著一群男人會心一笑。
阮婷換上干淨潔白的上衣,俐落筆直的黑褲子,她在鏡子前束起馬尾,臉上不用任何有色彩的顏料,為自己慘白的面容鋪上適合的素妝。
她看到房間某處的角落散落著傅遠修的遺物和相框,她明白昨晚傅遠耀就是窩在那個角落睡著的。
她先將相框放回原位,將傅遠修的東西一一放回它們原本的位置,又將傅遠修身前穿的衣服仔細包好,放置在紙箱內不讓味道散出。
再將房間略微整理一下,這里是她和傅遠修共處好幾年的地方,有太多回憶在這里,雖然如今待在這里會痛、會寂寞,她還是要好好守著這一切。
暗遠耀一進門,看到的就是一身整潔但卻沒有活力的阮婷,她看著哥哥的遺物發愣著,她留戀不舍的神情刺痛他的眼,她努力想維持哥哥還在世的假象,他明白,所以他必須有所打算……
「阮阮,好了就出來吃早餐吧!」他出聲喚醒沉思的人兒。
阮婷回過神抬起頭,緩緩地說︰「小叔,謝謝你請朋友來幫忙,要不是你們,我昨天真不知道要怎麼辦……」
一聲「小叔」,讓男人僵直了身軀。
她要用這個方式跟自己畫清界線嗎?不可能!他不準!
暗遠耀忍下將要涌出的怒氣,盡量以平緩的語氣說︰「你不需要這麼客氣,阮阮。」
他可以再給她一次機會,裝作沒听到她那句「小叔」。
顯然阮婷沒有接受機會,再次強調。「小叔,我知道自從我和遠修結婚後,我們就沒有見過面,這麼久的時間,要你叫我大嫂可能有些不習慣,不過我還是希望小叔能這麼叫我……不是要佔你便宜,只是要認清我們的身份,免得遭人誤解就不好了。」
「說夠了嗎?你怕這段時間被人說話,那我就配合你的意思,可以嗎?大嫂。」傅遠耀的音階雖然拉高,但仍是選擇退讓一步。
她想說不只這段時間,而是以後都要……不過傅遠耀的眼神是她從沒看過的厲色,她嚇住了,不敢再多做要求。
「現在,可以出來吃飯了嗎?嫻嫻在喊你了,大嫂。」沒關系,他現在可以暫時放過她,不過……只是暫時的。
接下來的氣氛一直籠罩在低氣壓之下,阮婷和女兒在廚房用餐,四個男人在客廳里討論昨晚阮婷和傅遠耀說的失明疑點。
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討論著阮婷所認為的觀點,經過反覆的爭辯與妥協,最後在阮婷的堅持和公婆的支持下,男人們無奈地對外宣布撤銷告訴。
他們對外說明一切站在人道立場考量,由于車禍前的逼車情事並非明顯故意,又因得知公車司機的家庭並不富裕,上有久病的父母親,下有稚女敕的孩子要撫養,而全家只靠司機微薄的一份薪水,生活已經苦不堪言,所以不打算讓這樣的家庭增加更多的負擔。
他們甚至利用媒體傳播的效率,讓世人對公車司機的家人產生同情,進而還有小筆捐款透過管道送至司機家庭。
一夕之間,阮婷選擇的原諒,成了紛亂社會里的救贖者,她引起大眾對事件的憐憫心,她的胸襟、氣度使人們千里贊頌,她讓所有媒體爭相搶著要她的獨家專訪,探究她這段時間的心路歷程,還有匿名人士捐肋大筆款項給她,說是要給她的孩子作為未來的教育基金。
而這一切的幕後推手,就是阮婷的小叔……傅遠耀。
他一手打造這雙贏的漂亮局面,不需要上法庭戰場,就為自己在台灣法律界掀起一陣話題,加上大學時代的亮眼表現和國外杰出的職涯經歷,立刻成了全台灣最搶手的黃金律師。
為什麼是黃金?因為他也是最搶手的黃金單身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