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包廂,熱鬧的音樂聲灌入耳中,卻落不進蔡杉樂的心底,她走向大門的腳步,在看到某個人後,震驚的停了下來。
戚昊威怎麼會在這里?他不是應該在飯店嗎?
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戚昊威就發現她了,他悶怒未發,見她不動,幾個大步走向她,一掌扣住她的左手腕,使力一扯,強勢的把她拉往酒吧外。
半夜,他從夢中驚醒,赫然驚覺事情不對勁,踏出房外,看不見她的高跟鞋,轉頭看向蔣特助,蔣特助什麼都說了,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在酒吧外,甫推門進入,正好看見她走出來。
「放開我!」蔡杉樂被他一路拉到店外,夜涼如水,一陣寒風吹進衣內,身子不禁抖了幾下。「我的手會痛……」
「痛?」他更加用力握緊她的手,他臉部扭曲,壓抑低吼,「你知道什麼叫痛?!」
「沒人比我更清楚。」她靜靜看著他,視線不是對焦在他臉上,而是自己的記憶,姊姊過世、他無情的決定分手,還有那些羞辱人的話語……地獄的日子會比她經歷的那段日子還慘嗎?
戚昊威松開手,一掌護著她的頭頂,將她推入座車,吩咐司機回飯店。
兩人一路上無語,她看向車外,他低頭,看著被自己握紅的縴細手腕,兀自懊悔。
他懊惱她任意行事,不過就是張合約,她何必受制于人?這間破公司再不濟,還有他,不至于非走這一步不可。
他後悔自己怎麼這麼急躁粗魯,她的手……還痛嗎?
回到飯店,兩人一前一後踏進房間,蔣特助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沖到兩人面前。
「蔡小姐,順利嗎?老板很擔心你!」他嗅了一下,皺眉。「你喝酒了?該不會是對方逼你……」
「合約搞定。」蔡杉樂截斷他的話,從包包取出合約。
「有你的!」蔣特助接過一看,松了口氣。
戚昊威抽過合約,故意盯著她看,俐落的撕毀,往空中一撒,所有努力煙消雲散。
蔡杉樂目瞪口呆,蔣特助也是半晌反應不過來。
辛苦搞定的合約,就這麼……沒了?
「你為什麼要撕掉合約?」她听見自己說話的語氣冷靜到可怕。
蔣特助擔心的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
「公司不需要你出賣自己來換取正規合約!」戚昊威冷冷睨著她,胸膛起伏劇烈,一觸即發的怒火正沸騰著。
「我出賣自己?!」蔡杉樂氣得渾身發抖,眼眶發紅。
之前她就告訴過他,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更不可能會出賣自己去換得什麼利益,為什麼他還是要用這樣的眼光看她?
「那家伙使出這種手段,誰都知道他不安好心。」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拳,戚昊威壓抑低吼,「偏偏你傻到自投羅網!」
「我不是安全回來了嗎?」她做事自有分寸,真有危險,不會傻到一頭撞上,她腦子沒進水。
「安全?」戚昊威的怒火爆發了。「你跟他交易了什麼?」
「什麼?」
「你跟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我把結婚的事告訴他。」
「告訴他,他就乖乖簽名?」戚昊威氣得咬牙。
「對!」她挺直背脊回道。
蔣特助的視線左右換轉,神經越繃越緊,幾次想介入緩頰,始終找不到合適切入點。
這兩人到底有什麼國仇家恨,捉對廝殺起來如此天衣無縫,外人想打個岔都無法?
「蔡杉樂,我看起來像笨蛋嗎?」戚昊威怒極反笑。
注視眼前充滿嘲弄的神情,蔡杉樂閉口不語。
「說話啊!」他低吼。
她緊閉著雙唇,看著他,無聲抗議。
戚昊威一把抓起她的手,瞪著上頭刺眼的婚戒。「你今天才戴婚戒的嗎?嗯?那個義大利人根本不在乎這枚破戒指!」
蔡杉樂用力抽回手。「你說的沒錯,路克根本不在乎我已經結婚,但他很紳士,我拒絕他後,他沒有再糾纏。」
戚昊威冷笑,直盯著她。
「杉樂,路克不只一次要求要你一起出席談判場合,對方是商場上出名的難纏人物。」蔣特助忍不住也發出質疑。「你……真的沒事?」
「蔣特助!」蔡杉樂沒想到連蔣特助都懷疑,怒火直沖頭頂。「我很好,只是辛苦到手的合約沒了!」
「蔣特助,你先回房。」戚昊威說這話時,雙眼仍舊緊盯著她看。
她不甘示弱,同樣死命瞪著他。她沒有做錯什麼,他憑什麼撕毀合約?那張紙是他們來米蘭的目的,不是嗎?
直到耳邊傳來關門聲,她才知道蔣特助已經回房,他們倆還在互瞪。
戚昊威暗地里做了幾個深呼吸,視線多次掃向她發紅的手腕,雙手插進褲袋,緊握成拳。
他正要開口,她皮包里的手機突然響了。
听音樂聲,是劉守嵐打來的,她甩開視線,急著回房接听。
「為什麼不接?」戚昊威冷冷揚嗓。
「我回房接。」
「你丈夫?」
蔡杉樂遲疑數秒,回道︰「對。」
「為什麼不敢在我面前講電話?」戚昊威故意激她。
明知這麼做只會讓自己難受,他還是想確認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和丈夫相處是否融洽?
他到現在才曉得,原來他是個自虐狂。
「沒什麼不敢。」這是他自找的。
「請便。」戚昊威苦笑。
蔡杉樂接起手機,故意劈頭就親密的喊道︰「寶貝。」話一出口,她就看到戚昊威挑起右邊濃眉。
「阿姨,工作順利嗎?我跟老爸都很想你。」手機那頭傳來劉守嵐的聲音。
她心頭一軟,顧不得戚昊威在身邊,馬上回道︰「我也好想你。」話音落下,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戚昊威一眼,發現他的臉色又鐵青了幾分。
「什麼時候回來?」守嵐殷切問道。
「很快就能回去了。」本來是這樣沒錯,現在合約被他撕掉,接下來不知道又要花多久時間和精力收拾善後。
「真的?」守嵐驚喜。
「真的。」蔡杉樂又偷瞄戚昊威一眼,他的俊臉死白,沒看她,而是注視著窗外璀璨的夜景,宛如一尊沒有生命的英俊雕像。
「阿姨終于要回來了,還是跟你住耳根子比較清靜,都是我念你比較多,你不太念我。對了,別忘了我的香水。」劉守嵐一長串話說得不用換氣。
「好,我不會忘記。」她盡量少講話,避免刺激他太多。
「好好認真工作。」
「好。」她背過身去,松了口氣。
結束通話,她全身發汗,深吸口氣,轉過身,可是已不見他的蹤影……
叩叩叩!
誰在敲門?
蔡杉樂想起還在出差中,陡然瞪大雙眼,跳下床,隨手抓件外套披上,開門前手一頓。
敲門的人是誰?
她深吸口氣,精神緊繃,打開房門,在面前出現的是蔣特助的笑臉。
「早安。」
「早,蔣特助。」她放下警備線,忽略心底一閃而過的失落。
「我來跟你道別。」
「道別?」
「機位只剩一個,我得先回台灣,你跟老板的班機是明天,這是你跟老板的電子機票,我列印出來了。」蔣特助擔心的看著她。
「明天?」蔡杉樂被動的接過機票,腦袋一早就得接受震撼消息,世上有幾人能受得了?「我能不能跟你換?」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很想答應你,可惜我負責的加拿大分公司臨時出了狀況,必須馬上先回台灣一趟,再飛加拿大,萬一沒處理好,我可能會被砍頭。抱歉……」他眼神誠懇。
「我能理解。」她的心重重沉入谷底。蔣特助這一走,代表她得和戚昊威單獨待在米蘭,怎麼想,怎麼不妙。
「大致情況我跟老板報告過了。」蔣特助接著又道。
「是嗎?」她還在恍神中。
「老板同意我先回台灣。」
「這樣……」老板都點頭了,她能說什麼?
話說到這,蔣特助定定的看著她,不吭氣。
怎麼突然一臉沉重?蔡杉樂緊張起來,難道還有壞消息等著宣布?該不會跟合約有關?
「杉樂,你能不能對老板好一點?」蔣特助語重心長的道。
「我對他好一點?」他有沒有說錯啊?
「老板喝了不少酒,心情很不好,估計從昨晚就開始喝,我從沒看過他這樣。」
他的眼神轉為急切。「能不能請你多關心他一點?上司三餐是否正常,也是下屬的職責。」
「我盡力而為。」面對這種眼神,她最沒招架能力。
「有件事,我始終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你。」蔣特助面露憂郁。
「有話直說沒關系,我心髒很強。」蔡杉樂拍拍胸脯,試著緩和氣氛。
「老板曾經和他女乃女乃攤牌,聊了不少關于你的事。你想知道嗎?」
她猛地一楞。
蔣特助把她驚愕的反應自動解讀為肯定的答案,于是他說了戚昊威為什麼誤會她劈腿,她又怎麼誤會他跟別人訂婚的事全盤托出。
「說出來好多了,老板一直誤會你已經結婚,請抽空告訴他實情吧。」
「你怎麼知道?」
「問公司的人的,很多人似乎都知道是跟你姊姊有關,听說是可楓告訴大家的,她好像希望你能談戀愛。」
蔣特助笑開。「老板是個很驕傲的人,他不太會問這些事,身為特助的我,只好東拼西湊還原真相。」
「我會盡量找機會說。」才怪!
以他強勢的性格,一旦說了,他們大約會重修舊好,可是她已經沒有和他談戀愛的自信了……
九年前兩人最後一次踫面的記憶,有時候還會不請自來進入她的夢中,頭幾年,只要夢到,她都會哭著醒過來。
「老板交給你了,台灣見。」蔣特助點頭致意。「如果你沒機會說明,回台灣後我會代勞。」
老板交給她?他會代勞?腦袋像被敲了一下,蔡杉樂強撐起笑臉。「台灣見。」
和蔣特助道別後,她一直關在房里,她看著手中的機票,她和戚昊威是隔天中午的班機,但離開之前,得先把合約的事處理好吧?
可是她等了一上午,戚昊威那邊毫無動靜。
中午,蔡杉樂向飯店訂了兩份餐點,餐點很快就送來了,她把一份送進自己房間,另一份送到他房門口,敲了兩下門。
起初里頭沒回應,她持續敲了一會兒,才听見他的聲音,告知午餐就在他房門口後,一溜煙沖回自己房間。
吃完午餐,她先上網處理例行公事,確認機票,安排老板後天的行程,忙完手邊工作已經下午了。
不讓自己有空閑胡思亂想,她開始動手打包行李,意外的,從行李箱翻出一包面條,連筷子都有?真齊全,八成是劉伯母放的。
整理完東西,已經傍晚,只需要再熬個幾小時,晚上睡一覺,明天早早出發去機場,就能也無風雨也無晴,安全回到台灣溫暖的家。
機場?
想起路克的交代,她拿出手機,很是猶豫。
這通電話到底要不要打?還是不要找他來添亂,反正她也沒正面答應他,只說「如果你堅持」。
連續多天沒有睡過一場好覺,腦袋又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蔡杉樂突然覺得有些疲憊,決定先眯一下,補個小眠,等等起來訂晚餐……
等蔡杉樂醒來,已經半夜了。
她打開房間的燈,沖出房門,發現除了她的房間,其余房間全是暗的。
她看了眼時鐘,半夜兩點多,飯店這時候還有提供餐點嗎?
蔡杉樂輕手輕腳走到戚昊威的房門前,看到絲毫未動的午餐。他沒吃嗎?還是出去吃了?人在房間里嗎?
她抬起手正想敲門,但突然又覺得還是算了,萬一他出去用餐,回來後就睡了,她現在敲門,不就單純把老板吵醒,卻沒有半點公事要報告?
繼續保持「三不政策」,不踫面、不互動、不溝通,直到明天上飛機,所有對話回歸到安全的工作範圍。
蔡杉樂模模肚子,覺得有些餓,但現在出去覓食,肯定什麼也沒有,米蘭不比台北,三步一個小夜市,五步一座大夜市,在台北,多走幾步,等于多吃幾攤,肚子只會越來越飽,在米蘭,管你走幾步,純粹屬于散步,只怕越走越餓。
回房簡單梳洗,她倒下就睡。
不過,饑餓感就是這麼討人厭的東西,不想沒事,一旦想吃的念頭鑽進腦子,沒滿足這點口月復之欲,肚子只會越來越餓,睡不成覺還是小事,整晚滿腦子食物縈繞比較摧毀意志力。
蔡杉樂跳下床,打開行李,拿出救命糧食——面條。
沒菜沒蛋,清湯掛面就這麼一碗,只有面條和一點簡單調味,再來就是面湯,多麼貧脊的一碗面,多麼能撫慰想家人的胃。
簡單吃過,拿起髒碗,正想動手洗了,察覺有道視線正盯著自己,轉頭一看,手中東西差點抖掉。
「老板?」
戚昊威盯著她,靜靜的,像看個陌生人。
「你沒出去?」見他不吭氣,她只好自己找話說。
「嗯。」他輕哼,依舊面無表情看著她。
「你該不會整天都沒吃東西吧?」她皺眉。
他冷冷看著她,神情仿佛在說「這不關你的事」,接著轉身往自己房間移動。
想起蔣特助的交代,蔡杉樂連忙問道︰「要不要我幫你把午餐熱一熱?」
戚昊威腳步一頓,沒回頭。
「你不餓嗎?」看著他孤傲的背影,她心頭有股不忍。
他轉回頭,靜靜看著她。
「你剛才吃了什麼?」他剛剛聞到面條香,一度以為是錯覺,走出來一看,才知她煮了清湯面。
「一碗簡單的面。」
「幫我煮一碗。」戚昊威吩咐,在她剛坐過的椅子坐下。
「是,老板。」蔡杉樂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任何情緒,只感覺到一股深沉在他體內流轉,仿佛有什麼東西被他埋葬在靈魂深處。
她正要踏進廚房,听見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里面要有蛋和青菜,其余什麼都不要。」
她轉過身瞅著他,他穿著米白色休閑服,和在商場上爭強斗狠的模樣完全不同,他沉靜、沉默、沉澱。
昨晚的他,令她精神緊繃;今晚的他,令她……不忍。
太可笑了,一個什麼都有的男人,她居然會對他不忍?
大約見她動也不動,戚昊威清澈的視線筆直射入她眼中,像是在用眼神問她可以嗎?
「冰箱里沒這些東西。」蔡杉樂搖搖頭。
他微微一怔,思索幾秒,苦澀自嘴角向四處蔓延,入侵雙眼,眼底幽暗竄動,他緩慢站起身,狀似要回房。
她靈光一閃,阻止道︰「你先坐,我有辦法。」說完,她沒給他拒絕的機會,她走到他房門口,從餐車上挑出一顆水煮蛋,端起一大盤牛排,旁邊有幾根綠色蔬菜。
從他身邊經過時,他一掌扣住了她的手臂,她不解的看著他。
「別放肉。」他不放心又交代了一次。
「你整天沒吃東西,多吃點……」
「別放肉。」不管她說了什麼,他執拗的又重復一次。
望進他那清明的目光,她發現自己無法拒絕。
幾分鐘後,蔡杉樂端出湯面,放到他面前。
戚昊威看著碗,久久不動筷。
「吃吧。」她拿起筷子,放到他眼皮子底下。「涼了不好吃。」
「怎麼有筷子?」他看著筷子。
「我行李箱里的。」
「也對。」他撇嘴一笑,取餅筷子,看著。「只有你有,一向如此。」
「你慢慢吃,我去收舍一下廚房。」蔡杉樂直覺想從他身邊逃離,她剛站起身,手腕就被他一把扣住,力道不大,卻抓得牢牢的。「你……」
「陪我吃完這碗面。」戚昊威沒看她,低頭,僅僅看著眼前的湯面,上頭有剖成兩半的蛋和青菜。
這麼簡單的一碗面,以後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可是我……」話說一半,他徐徐抬頭,懇切眼神直探她內心,轉瞬間,她說不出話,手仍被他輕輕握著,一股力量讓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任他握著自己,直到吃完面。
他放下筷子,沒看她。
「不早了,去睡吧。」
「我把碗洗好就睡。」站起身,原本握著她的手自然松開,手腕乍失暖意,心里竄進一股冷意。
這是怎麼了?
「我來洗,你去睡。」戚昊威的態度不容人反駁。
蔡杉樂看著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體內仿佛有個地方一點一滴浮出淚液,心情濕漉漉的,可又無法具體形容,只能選擇刻意忽略。
在異地,兩人各自吃了一碗簡單湯面。
這一晚,一夜無眠,兩人睜眼到天明。
有些東西被鎖上,失落在他鄉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