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賓包廂內,洛華思坐在椅子上,失神地看著草地上的那對男女。
男方正殷勤地教女方打高爾夫球,女方揮桿落空,身形不穩,晃了兩下,倒進男人懷里。
她別開眼,故作堅強,用力地咽下滿嘴苦澀。
這半個多月,洛華思經過手術安排、即時搶救、緊急動手術、壞消息、再急救,最後死神還是在手術台上帶走洛母。
整理遺物時,她赫然驚見洛母寫在日歷紙上的遺囑,要她喪事從簡,和她爸爸葬在一起。
塔位他們倆年輕時就買好,一人一個,就在隔壁。
整整兩個禮拜,她天天待在醫院,心情隨著洛母的病情上上下下,直到手術室傳來噩耗,她全面崩潰,痛哭不止,在精神打擊和體力不支的狀況下,最後昏倒在地。
醒來,已是兩天後的事。
這段日子,白蕪碧從沒來看過她跟她媽,洛華思知道這點很不尋常,希望不是蘇東澈父母又出什麼怪招為難好友。
她听說上次他父親要求小倆口結婚前必須先做身體健康檢查,那次,白蕪碧被搞得很緊張,住進醫院做足整套的婚前健康檢查。
蘇東澈想陪白蕪碧一起,也報名檢查,卻被他父親以「不要浪費錢」這種怪理由慎重拒絕——後來才知道其實是他們兩老擔心他們婚後生不出孩子,卻不願兒子進醫院,又是抽血,又得面對一大堆儀器,才針對白蕪碧。
這件事把蘇東澈搞得很火大,父子雙方幾乎不交談,一踫面就吵,後來還是蘇伯母好言相勸,白蕪碧軟言緩頰,他拗不過她,才繼續在雙親面前忍氣吞聲。
不想被白蕪碧那對小倆口看見自己慘兮兮的模樣,出院後,洛華思先到醫院附近的飯店稍做梳洗,回家前,猛然想起身邊的兩百萬支票。
用不上這筆錢了。
手機沒電,充電器沒在身邊,她用飯店電話聯絡莫天霖,打算把錢還給他,並告知母親過世的消息,以及表明她不想再瞞莫卓剛這些事。
莫天霖說會派車來飯店接她,她正要踏出房門,就听見有人敲門,說是莫天霖讓他過來接人。
這個人不算陌生人,上回也是他到咖啡廳和她說明最新情況。
她看他一眼,沒說什麼,這幾天發生的事耗去她太多精神,她已經累得無法細想任何事。
兩人從房門口走到大廳,大廳處,有名快遞搬著半人高的紙箱,差點撞上她,幸好身邊男人機伶,及時拉她一把,她才沒被撞倒在地,但她覺得有人在窺視她。
這段時間,她總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她……是錯覺嗎?
飯店門口,停了一輛黑頭車,莫天霖坐在後座,冷冷盯著她。
坐上車後,洛華思把支票遞給他,他只看不取,不等她發問,便主動解釋,如果她有需要,這筆錢她可以留著。
她听得一頭霧水,後來才在他的解釋下慢慢弄懂,這段時間,莫卓剛因為找不到她,似乎和王佑偲走得很近,兩人終于擦出火花,接著,在兩方家長極力撮合下,正積極準備訂婚事宜。
她不信,把支票留在座椅上,轉身想下車,不料,車門被鎖上,車子開始移動。
「想看看嗎?」莫天霖問。
洛華思看著他,閉口不語。
「去看看吧!你會知道,我兒子其實也沒多愛你。」
莫天霖殘忍地笑著,吩咐司機開往高爾夫俱樂部,而剛剛接洛華思下樓的男人,坐在副駕駛座。
然後,她就看見莫卓剛和女人親密打球的畫面。
洛華思坐在包廂內,神情沉痛,胃部翻攪,一股鋪天蓋地的惡心感直沖喉嚨,嗆得人難受!
「如果他愛你,怎麼會和別的女人摟摟抱抱?」莫天霖射來一枝冷箭。
「這點,我會親自問他。」說完,她起身離開。
「不要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做鳳凰……他們從小就認識,再加上兩家是世交,一拍即合,卓剛和佑偲都是成年人,說不定佑偲肚子里已經有了,你現在可以不相信,等你見過卓剛,由不得你不信!」他在她身後低吼,語氣充滿尖銳的諷刺。
在她踏出包廂前一刻,他在她背後傳來最後警告。「到時候希望你有骨氣點,別巴著卓剛這條大魚不放!」
洛華思沖出俱樂部,原想直接沖去找莫卓剛,無奈手機不能用,又臨時找不到他,她只好回家,打算等手機充好電,再去找他。
然而,因為回家得知另一個噩耗……她相隔好幾天時間,才听見他的聲音。
洛華思看著牆壁,兩眼失焦。
一般人必須花多久時間,才能從失去至親的痛苦里走出來?一個月?半年?還是一年?或者更多?
如果,再加上一場最好的姊妹的喪禮,一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不可以癱在床上動也不動,靜靜哭她的,什麼事都暫時拋下,任性地沉溺在悲傷里,等傷口開始結痂,再走出房間活動,努力面對復雜的世界,繼續強顏歡笑,頑強求生存?
她看著牆上白蕪碧的遺照,想著最幸福的人生,不是榮華富貴,是平安祥和,但這一切卻離她好遠。
她全身無力地癱在椅子上,流不出眼淚,也吃不下飯,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兩天,蘇東澈也是。
不過他更累,不但必須面對失去摯愛的痛苦,雙方家長對他也不諒解,蕪碧父母怪他沒把女兒照顧好,不準他插手喪禮的任何事,只準他出席喪禮;他自己的父母則讓他心力交瘁。
少了蕪碧的空間,變得好空。
這里,少了一個靈魂,多出兩具行尸走肉。
蘇東澈告訴她,白蕪碧看她為了照料母親,連續好幾天沒回家,手機又打不通,替她收拾了幾套干淨衣物,準備到醫院看她,沒想到半路被大卡車輾斃。
醫生說,由蕪碧生前沒受太多苦,幾乎是當場死亡。
醫生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听在蘇東澈耳里,卻萬分驚悚痛心。
當場死亡……當時撞擊力道有多大?他光是想,便全身顫栗。
醫生說她生前沒受太多苦,意思是雖然撞擊猛烈,但她沒什麼感覺便離開人世了,是嗎?
糾結在心里的恐怖和松了口氣的欣慰感相互撞擊,令他痛苦嚎哭。就算她沒受太多折磨,但一想象她一個人孤伶伶,身體殘缺地躺在路上,鮮血四流……
不舍的利牙,總能一口咬住他心口!
但他的父母卻連悲傷的時間都不給他。
「你們煩不煩、煩不煩!她才走多久就擔心我不結婚怎麼辦,拜托你們讓我靜一靜行不行,還是你們想逼我去死啊?」
蘇東澈甩上電話,沉重的身體下滑,頹喪地蹲在地上,雙手痛苦抱頭,痛哭失聲。
洛華思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抱著他。「別這樣,蕪碧在天上看著,你這樣……她會傷心……」
「我這輩子只會有一個妻子。」他抬起臉,神色堅定。「那個女人就是蕪碧,不管生或者死,都一樣!」
「你也要考慮……」她無聲嘆口氣,心力交瘁看著他。「……你爸媽的心情。」
「那誰來考慮我的心情?他們會不會太過分,都什麼時候了還只想著自己有沒有孫子可以抱!華思,你告訴我,怎麼有人這麼自私,我愛蕪碧,他們不是不知道,現在對我說這些,不會太殘忍嗎?」他笑了,臉上扭曲的微笑,比哭更難看、更淒涼。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原想說點什麼安慰他,可話一出口,卻變了調。「有人為了名利不顧家人;有人為了利益,什麼都可以不要;有人為了往上爬,背叛拉拔自己的恩人也無所謂。」
听到這些話,蘇東澈震驚了。
「華思?」她怎麼會說出這些話?听起來不像隨口一說,反而像什麼重要事情的結論,怎麼回事?
洛華思收到他探問的眼神,本來想以微笑作為開場,結果失敗了,她笑不出來,好不容易臉部肌肉動了,卻是一個僵硬可悲的笑容。
「听說他訂婚了。」
「誰?莫卓剛?」蘇東澈臉上閃過驚訝。「你——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她連僵硬的笑容也失去,腦袋一片空白。
「前一陣子八卦滿天飛,蕪碧就是因為看了八卦雜志,擔心你要照顧伯母,又要承受……」他停頓,跳過難以啟口的部分。「這種壓力,才會急著去找你。」
洛華思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內幕,登時大受打擊。
「都是我,如果沒有我,蕪碧也不會死!」
如果沒有八卦,蕪碧也不會急著找她,說不定就沒有車禍。蕪碧一心急,就會騎快車,這點她最清楚。
是她,是她把蕪碧推向死亡!
洛華思跪坐在冷硬的地板上,雙手下垂,淚流不止。
都是她的錯,談了不該談的戀愛,害身邊的人為她擔心,是她害死蕪碧,都是她!
她根本不該談不適合自己的戀愛,拖累身邊的人……
「不要再說這種話!」蘇東澈雙手抓住她肩膀,用力搖晃。「蕪碧听到,她會生氣。」
他覺得她很不對勁,仿佛什麼都不要了,一股狠勁在她眼底慢慢凝聚力量。
「東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蕪碧的喪禮,她父母不準我插手,伯母的喪禮,可以交給我來辦嗎?」他突然提出要求。
「為什麼……」她皺眉,不懂他怎麼會突兀地提出要求。
他扯唇一笑,視線轉向牆上的白蕪碧照片。
「我想趁機討好伯母,請她在天上,多照顧我們家蕪碧。」
她心口一擰,雙眼看向窗外。「我媽一定會的,她老是說蕪碧是個很棒的女孩子,她很喜歡她。」
「是嗎?听你這樣說,我放心多了。」
他站起身,滿腦子只想一件事︰替伯母辦喪禮。
往房間的電腦移動兩步,察覺她還動也不動,坐在原地,他走過去,一把拉起她。
「去吧,打電話給他,把事情弄清楚,觀察他的態度,听听當事人的說法,別人說的話,一律不要相信,只看他的反應。」
「我知道。」她無力一笑。「東澈,謝謝你。」
懊面對的,終究還是得拿出勇氣——自己去面對。
她看向窗外藍天。
媽,蕪碧,如果你們正在看著,請給我一點點勇氣,和一點點堅強。我怕自己撐不下去……
數日後,洛華思聯絡莫卓剛,手機一接通,傳入耳朵的不是焦急的聲音,而是冰冷無情的嗓音。
「喂?是我……」
「終于。」輕蔑尖銳的輕哼。
「我……」想起這陣子發生的事,再度听見他的嗓音,一股傷心直沖胸口,她哽咽。
可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他關懷的時候,他居然對她說——
「怎麼,想用眼淚把我耍得團團轉?華思,你讓我覺得惡心!先前在咖啡店你也和男人眉來眼去,我早該知道,你是哪一種貨——」
她沒有多說什麼,默默掛上電話,一陣惡心感沖上喉嚨,她奔到洗手間,一低頭,吐得一塌糊涂。
蘇東澈站在洗手間門邊,專注地看著她。「你會生下孩子嗎?」
之前洛華思為母親的事倒下時,就檢查出懷孕,蘇東澈察覺異狀有問過她,便知道狀況。
她全身猛地哆嗦,而後平靜下來。「應該會喔……」她苦笑。
「你還愛他。」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洛華思無奈笑了一下,有種自己是透明人的錯覺。「這麼敏銳,什麼都瞞不了你。」
他沒有笑,神情再認真不過地說︰「孩子需要一個父親。」
她搖搖頭。「看到你對蕪碧的愛,我懂了一個道理。」听著自己說話的聲音,才發現她真心這麼想。「愛,或者不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在對方身邊不可,愛的形式有很多種,我不會再去找孩子的父親,但我還愛他,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男人可以不要,但我要孩子跟愛。」
愛不愛一個男人,和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朝夕相處,是兩件事。
同樣的,要不要擁有一個孩子,和要不要和孩子的父親結婚,也是兩件事。
「我沒有要你去找莫卓剛。」他靜靜看著她。
「嗯?」她皺眉。不然呢?
蘇東澈深吸口氣,緩緩揚嗓。「華思,可不可以幫我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