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安來到位府已有十余日,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淌塵軒,並未四處走動,幸好位府中有座藏書閣,她總能從里面找到她有興趣的書卷,消磨時光。
這日,她正看書看得入神,突然听見窗邊傳來聲音。
她轉頭一看,就見窗口探出半張小臉,正定定的看著她。
她愣住,一時忘了反應。那是個男孩,雖然只露出半張臉,卻還是可以窺見他眉清目秀的樣子。
男孩與她的視線對上,瞪大了眼楮,隨即旋身跑走。
這時,嚴世安終于反應過來,喊道︰「別跑!」
一喊完,她馬上就後悔了,尋常孩子听見「別跑」兩字,一定會非常驚慌害怕,反倒跑得更快。
她起身追了出去,卻已經看不到孩子的身影。
她杵在原地,內心充滿疑惑。那孩子是誰?位府除了位出鋒的兒子,還有其他的孩子嗎?難道剛才那個孩子就是位出鋒的獨子?
這時,秀竹與另一名婢女小楓為她送來午膳,她便向她們打听。
「秀竹,位府里除了小少爺,可有六、七歲上下的孩子?」
秀竹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有的,有幾對夫妻都在位府做事,孩子也養在位府。」
一旁的小楓接著說道︰「小豆子、壽福、天生,還有小祿,都差不多六、七歲上下。」
「是嗎?」嚴世安微蹙起眉頭,疑惑地道︰「剛才有個六、七歲的孩子在窗口探頭,我正在想會不會是小少爺。」
「不可能是小少爺。」秀竹道︰「蘇姑娘管他管得嚴實,他不太有機會在外面亂走亂跑,尤其滌塵軒又這麼遠……」
「小少爺是歸蘇姑娘管?」嚴世安難掩好奇。
「是的。」小楓有些興奮地道︰「自從夫人溺死在池子里後,小少爺便由蘇姑娘養育,很少見到他離開蘇姑娘的居苑。」
「他跟蘇姑娘住在一起?」
「嗯,蘇姑娘雖沒名分,但以繼母身分自居,凡小少爺的食衣住行,全由她一手打理掌控。」小楓又道。
听著,嚴世安覺得有幾分蹊蹺。
秀竹接著說道︰「夫人過世的時候,小少爺才三歲,二爺又經常出航,一離開就是兩、三個月,所以就把小少爺交給蘇姑娘照顧。」
「怎麼听起來小少爺像是被軟禁了一樣?」嚴世安微皺起眉頭。
秀竹蹙眉苦笑,「也差不多是如此……」
「二爺沒意見嗎?」
「二爺常常不在家,蘇姑娘也算是把小少爺照顧得妥妥當當,所以二爺極少過問蘇姑娘如何管教小少爺。」
「管教?」怎麼這听起來也不太對勁?嚴世安急忙追問︰「她會打小少爺嗎?」
「不,那倒是沒有。」秀竹連忙澄清道︰「小少爺是二爺的寶,蘇姑娘連讓他掉一根汗毛都緊張。」
「那你說的管教是……」
秀竹猶豫了一下,跟小楓互看一眼,像是在琢磨著該不該老實說。
嚴世安低聲道︰「放心,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秀竹思索須臾,這才悄聲道︰「蘇姑娘對小少爺的管教十分嚴格,打從他三歲起,就盯著他背誦四書五經,整天要他學琴學畫學算數,還要學習棋道茶道馬術什麼的,連踢球都要會……總之,小少爺除了睡覺,真是一刻不得閑。」
听到一個六歲的孩子要學習這麼多才藝,嚴世安頭都昏了。「為什麼?有必要這樣折騰一個六歲的孩子嗎?」
「很多人都覺得小少爺可憐,可沒人敢銀蘇姑娘說……」秀竹一打開話匣子,便劈里啪啦的說不停,「二爺從沒口頭承諾過什麼,可她就是擺出繼母的架勢,把小少爺牢牢實實的綁在身邊。」
小楓听著,點頭如搗蒜。
「好可憐的孩子……」嚴世安神情一黯,有幾分的難過。
「可不是嗎?」小楓一嘆,「夫人溺在池子里時,小少爺就在現場,那之後……他就變得不太說話,還經常作惡夢。」
嚴世安陡地一驚,「小少爺親眼目睹他娘親溺斃在池里?!」
「是的。」秀竹跟小楓同時回道。
「好可憐的孩子,他一定嚇壞了……」光是想象當時他所經歷的,嚴世安就難過得紅了眼眶。
秀竹跟小楓見她竟為一個不曾見過面的孩子心疼,都有點驚訝。
「在姑娘窗外探頭探腦的絕不是小少爺,肯定是其他孩子……」秀竹說︰「如果姑娘不喜歡被打擾,我待會兒就找他們說去。」
「不,我喜歡孩子。」嚴世安溫柔一笑,「以前我照顧過很多孩子,一點都不怕孩子吵。」
秀竹跟小楓都是滿心疑問,據她們所知,她是從游舫上逃跑的妓子,妓子也要照顧孩子嗎?而且還很多?
「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嚴世安真誠地道,「我是不喜歡被打擾,但孩子例外。」
說著,她腦海中又浮現剛才那孩子的面容。
這日,秀竹跟小楓為嚴世安送來晚膳,然後便在房門外候著,準備待會兒收拾餐具及剩菜,嚴世安在小廳里吃著,忽听見外頭傳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
她好奇的起身,捱著門板,听見秀竹正在向小楓哭訴——
「大夫說我娘的病需要很好的藥材才能治愈,可我昨兒跟蘇姑娘預支月例,蘇姑娘卻拒絕了我……」秀竹哭得更傷心了。
「蘇姑娘是出了名的不通人情,一點都不意外。」
「小楓,我該怎麼辦?」
「這……」小楓雖想幫忙,但實在是愛莫能助,「要不,我們找姊妹們湊一湊,能湊多少是多少……」
「大家都要養家,哪有多余的錢可以借給我?」秀竹抽抽噎噎的。
「這倒也是,不過總得試試。」小楓又道。
救人可是十萬火急的事,哪能拖拖拉拉的?嚴世安沒有多想,打開房門喊道︰「秀竹。」
秀竹跟小楓一听見她的聲音,急忙從階梯上站了起來,秀竹連忙用手背抹去眼淚,故作沒事的問道︰「莫姑娘,有什麼吩咐嗎?」
「沒事。」嚴世安朝著她一笑,跟她招了招手,「秀竹,你進來一下。」
秀竹微頓,疑惑不解的看了看小楓,然後怯怯的走進屋里。
嚴世安要她等一下,而後進到房里,從丘斗櫃最下層出一個小錦袋,又走了出來,她將小錦袋塞到秀竹手中,「這個你拿去。」
「莫姑娘,這是……」秀竹困惑的看著她。
嚴世安溫柔一笑,伸手揩去秀竹眼角的淚水,「袋子里是我當初被二爺救起時戴在身上的兩樣首飾,你拿去典當了吧。」
秀竹難以置信,「你是說……」
嚴世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這對耳環跟鏈子應該能當個十兩銀子,快拿去給你娘治病吧。」
秀竹捏緊手里的錦袋,不敢置信又喜出望外,「莫姑娘,你真的要把這個借給奴婢?」
「不是借,是給。」嚴世安一笑,「我留著在身邊也沒什麼用處,就送給你了。」
「可是……」一下子接受如此貴重的饋贈,秀竹慌了。
「只是身外之物,沒什麼。」嚴世安望著她的眸光真誠而溫暖,「救人要緊。」
秀竹感激不已,淚如雨下,「莫姑娘請受奴婢一拜。」說著,她就要跪下。
「別!」嚴世安急忙拉住她,「我受不起呢!」
秀竹淚眼凝視著她,眼底滿是感激,「莫姑娘的大恩大德,秀竹永生難忘,來日定將為姑娘做牛做馬。」
嚴世安蹙眉一笑,「做什麼牛馬?若你不嫌棄,咱們就以姊妹相稱吧?」
「秀竹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我說是姊妹就是姊妹,別跟我爭了。」嚴世安說著,伸手輕輕往她一推,「快去,別耽擱了。」
秀竹點點頭,抹去淚水,旋身沖出屋外。
嚴世安听著屋外秀竹跟小楓說話的聲音,然後是興奮又驚奇的叫聲——
「是真的嗎?莫姑娘真的……」
「是真的,莫姑娘要我趕緊去救我娘。」
「那事不宜遲,你快去吧!若有人問起你,我先幫你頂著。」小楓說道。嚴世安又打開了房門,對著兩人交代道︰「若有人問起秀竹,就說她在滌塵軒幫我打掃屋子。」
秀竹跟小楓望著她,點頭如搗蒜。
「快去!」嚴世安又催了她一次。
就這樣,秀竹跟小楓三步並兩步的跑走了。
兩人前腳才離開,有人走進了滌塵軒,是個面生的男子,站在月門那兒,朝她點了點頭,眼底有著善意。
她狐疑的看著他,還未開口,他便先說話了——
「你一定是莫姑娘吧?」他邊說著,邊走了過來。
嚴世安點了點頭,「我是,請問公子是……」
「在下趙人鳳,位二爺是我的表兄。」他說。
她來到位府十多天了,還是第一次踫到他。話說回來,這位府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八個院落,想踫上誰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說別人,就說位出鋒的獨生子位學齊吧,她至今還不曾見過他呢!
「莫初雪見過趙公子。」她客套地道。
趙人鳳越走越近,終于來到廊下,他抬頭望著站在廊道上的她,臉上始終帶著笑意。
他的笑看來熱情又友善,可笑意不達眼底,給她一種虛偽、造作的感覺。
「听樂余說表兄帶了一位客人回來,人鳳特地前來打聲招呼。」趙人鳳問︰「一切都好吧?」
「多謝趙公子關心,都好。」她從沒見過他,可不知為何卻對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明明沒見過他,卻毫無道理覺得見過他,為什麼?他的五官、他的聲音……聲音?對,就是聲音,他的聲音讓她想起了……
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鑽進她腦子里,教她不自覺倒抽一口氣,瞪大了眼楮。
當時那個蒙著面,壓低聲音對她說話的黑衣人,就是他嗎?
不,怎麼可能,他是位出鋒的親表弟,為何要犯下殺人重罪嫁禍于位出鋒?
「莫姑娘?」趙人鳳見她不說話,只是瞪著兩只大眼望著他,像是白日見鬼般,不禁感到疑惑,「你沒事吧?」
嚴世安回過神來,告訴自己為了追查真凶,為了替念祖跟冬梅報仇,她一定要冷靜!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緩和驚慌,然後擠出了一記微笑。「我沒事,只是覺得……趙公子很眼熟。」
他笑道︰「我發誓,我從沒見過像莫姑娘如此標致月兌俗的姑娘,或許這就是人家說的眼緣吧。」
他話說得越多,她就越覺得他的聲音很耳熟。可聲音相似的人很多,她又怎能以此斷定他是真凶。
她下意識的看向他的左臂,發現他的兩只手臂上都有功精細的臂封,根本難窺究竟。
「莫姑娘來到長橋後,可曾出過門?」他問。
她搖搖頭,「我人生地不熟,未離開過位府。」
「是嗎?」趙人鳳一臉惋惜,「那真是太可惜了,長橋可是個熱鬧繁榮的地方呢!」他佯裝思索,然後語帶試探地問道︰「要不,明兒我帶莫姑娘到處走走吧?」
嚴世安望著他,指尖微微顫抖,她一點都不想靠近他,可如今她沒得選擇。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想找到他就是真凶的證據,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近他,跟他交好。
「盛情難卻,卻之不恭,那就有勞趙公子了。」她說。
定風大街是長橋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在這條大街上,商店櫛比鱗次,交易熱絡,品項更是難以數計。
趙人鳳帶著嚴世安沿著大街,一家一家的看,一攤一攤的逛,一路上熱情的為她介紹著長橋的歷史。
「長橋是南方航運重鎮,這定風大街上南北貨色齊全,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十分有趣。」
嚴世安一邊听著,一路看著,她得說,長橋真的比汝安繁榮得多,要不是親眼所見,實在無法相信它曾是傳說中那個貧窮匱乏的小漁村。
「嘆?」突然,趙人鳳不知看見了什麼,伸手便拉著她往街邊走去。
她還來不及抽手,已讓趙人鳳拉至一個賣飾品的走販面前。
那走販在一家茶樓外,面前擺著一塊板子鋪上一塊淡藍色的花布,布上攤著的是數十樣飾物,有簪子、梳子、頭花等等。
趙人鳳轉頭笑視著她,「挑一樣吧,當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
「不,我不能收公子的禮。」嚴世安婉拒道。
他失望地道︰「莫姑娘真要駁了我的一番心意?」
「這……」她為難地笑道︰「我很少配這些飾物,不太會挑,趙公子就別破費了。」
趙人鳳定定地望著她,「你發上還真的連樣發飾都沒有……」說著,他轉向攤子,細細的看著布上的數十樣飾物,很快地選定了一支簪子,「就這個吧。」
「公子真是好品味。」走販見他拿起那支簪子,立刻盛贊道︰「我攤子上最好的就是這支紫檀木簪子了,瞧,上頭還嵌著一顆珍珠呢!」
「多少?」
「二十文銀。」走販說。
趙人鳳從荷包里拿出銀錢給了走販,一個轉身,手便抬起了起來,「來,我幫你插上。」
嚴世安想閃,卻逼自己忍住,只能一直在心里說服自己,她這都是為了查明真相。
趙人鳳為她插好了簪子,細細端詳著她,而後滿意的笑了。「果然沒挑錯,真好看。」
「謝……謝謝趙公子。」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的顫抖。
「別叫我趙公子了,你比我小,就跟樂余一樣喊我一聲鳳哥哥吧。」
嚴世安望著他,支吾了老半天,才勉強說道︰「初雪謝過鳳哥哥。」
趙人鳳抿唇一笑,「走吧,咱們再往前頭逛逛?」
「嗯。」她點頭,小步跟在他身邊,繼續前行。
就在他們身後,一雙眼正直勾勾的望著他們的身影。
「位二爺……」魏祈看著身邊那個兩眼發直望著前方,神情肅殺得教人心驚的位出鋒,「你這神情真是太駭人了。」
位出鋒眉丘隆起,冷肅的瞥了魏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