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慕真睡了一晚好覺,她已經好多年不曾睡得如此安穩。
大清早,她便起床喂飽小虎跟小花,還在小廚房邊的草叢里找到初次見面的小標。
暗天抒還沒起床,在來永春城的路上,她听韓棟說了一些傅家的事,也知道傅家做的是金飾買賣,而且在城里擁有一家知名的金飾鋪子——鎮金堂。
暗天抒上頭還有個哥哥,名叫傅耀祖,據韓棟說,傅耀祖是個不事生產的紈褲子弟,成天只顧著風流快活,理所當然的將擔子全丟給了傅天抒。
不過,韓棟對傅耀祖的事提得不多,似乎是不屑提及。
她猜想外出買賣,幾乎得整日整夜繃著神經的傅天抒一定沒好好睡過一覺。如今回到家,想是沒睡到日上三竿是起不了的。
可當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卻听見他房門開啟的聲音——
轉過頭,看見他光著上身站在房門口,她愣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有任何的想法或是做出任何反應時,他已一臉懊惱尷尬地旋身走回房里,再出來時,身上已套了件青色的薄衫。
這時,她才意會到他為何對于將她留在別院之事如此猶豫,甚至是抗拒。
以往這別院里就他一人,他毫無顧慮,更不需在意誰的眼光。可如今,她來了,他勢必不能再像從前那麼自在。
看來,她的存在改變了、甚至是毀了他以往的平靜生活。
想到這兒,趙慕真不禁對他感到歉疚。
她希望他別在意她的存在,希望他像以往那樣自在,她想自己得表現得落落大方,甚至是男孩子氣,好讓他對于她是女人這件事的感覺淡薄一些。
「早,二爺。」她若無其事的跟他問好,好似剛才她什麼都沒看見。
「……早。」看著撞見男人光著上身,卻一點都不顯尷尬或羞赧的她,傅天抒微怔。
他忍不住心想,是她見多了?還是他自己太大驚小敝?
想到剛才驚慌得轉身就跑回房里穿衣的自己,他突然覺得有點……蠢。
「小花、小虎跟小標都已經吃飽了。」她說。
他微怔,「你看見小標了?」
小標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就連他有時都會好幾天見不到它。
「是啊,它在小廚房旁的草叢里,我給二爺打盆水洗臉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一直以來,這些事他都自理,不需要也不習慣有人替他準備。
她一臉嚴肅認真地說︰「二爺千萬別跟我客氣,這是我分內的事。」說罷,她轉身便去準備。
打來一盆干淨水後,她還替他擰吧了臉巾,然後遞給了他。
暗天抒真的很不適應讓人跟前跟後伺候著,但一迎上她那認真得像是隨時隨地都在對他說「不能拒絕我」的眸子,他又什麼都說不出口。
伺候他洗過臉,她又問︰「二爺早上吃什麼?」
「不必,我待會兒就要到工坊去。」他說著,起身到五斗櫃前,打開了最上面的抽屜,從里頭拿了五兩銀子出來。
「這些錢,你拿著。」他說︰「待會兒到主屋去找張媽,我昨晚已經跟她提過你,並請她今天帶你到市集上買些東西。」
趙慕真收下了錢,「謝謝二爺。」
「你要是缺什麼,只管跟我說。」他頓了一下,又開口,「雖然你是為了報恩而待在別院伺候我,但事實上,我並不需要你凡事伺候。」
她微怔,急問︰「我做得不……」
他抬手打斷了她,「跟你無關,而是我不習慣有人伺候,我每天幾乎都待在工坊或是鋪子,再不就是外出做生意,待在別院的時間其實不算多,所以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必在意我。」
趙慕真不解,他是傅家的二少爺,照理說應該從小便過著有人穿衣卸履、倒茶送水的生活,怎麼竟說他不習慣呢?還有,他為什麼獨自住在別院,而不是跟其他人一樣住在主屋?是圖清靜還是……
她心里有好多疑問,但她知道自己身分低微,不該逾越分際,多嘴多舌。
「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去主屋找張媽,順便熟悉一下宅子的環境吧。」
「是,二爺。」她轉身要走,傅天抒又叫住了她。
「等等。」
「二爺還有吩咐?」
「沒有,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昨晚我跟我爹娘提過你的事,只說你養父母雙亡,孤苦無依,所以收留了你,關于怡春院的事,你一個字都別說,明白嗎?」
她點頭。傅家是永春城的大戶人家,比起家財萬貫,或許名聲跟清譽更是他們在乎的事,怡春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光听名字就知道,雖說她只是個丫鬟,並非賣身的花娘,但終究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
若是傅家老爺跟夫人知道她的出身,或許就不會允許傅天抒將她留下。
「那我出去了。」她彎腰一欠,轉身走了出去。
稍晚,趙慕真到主屋找張媽。
張媽是傅夫人張儷的同鄉,在傅家多年,是看著傅耀祖及傅天抒長大的,這傅家上上下下的事,她比誰都清楚透徹。
她是個開朗又熱情的婦人,對趙慕真的第一印象也極好。
依著傅天抒的吩咐,她帶著初來乍到的趙慕真到市集上添購生活用品,趙慕真因為不敢也不想多花傅天抒半毛錢,因此只買足夠的、便宜堪用的東西。
張媽看在眼里,對她十分欣賞。
帶著她采買的路上,張媽跟她說了不少傅家的事,包括至今還未見過的傅耀祖,原來是跟朋友到江南游歷,沒一、兩個月不會回來。還有……傅天抒並不是傅老爺及夫人的親生兒子。
知道他跟自己一樣都是被收養的孩子,她感到十分驚訝,但更讓她驚訝,甚至感到難過的是傅天抒的身世比她悲慘多了。
至今二十余年,仍然沒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而他也不曾想起。
她也知道了傅天抒自幼聰明懂事,卻因此惹來傅耀祖的嫉妒及怨恨,一直以來,傅耀祖都欺負著毫無血緣關系的他,而他為了報答養父母恩情,總是忍氣吞聲。
成年之後,他便搬到別院獨居,不肯動用到任何一點傅家的人力及資源。
他在鎮金堂沒日沒夜的工作,卻不曾拿過一毛錢,盡避賬目都歸他管,他卻分分毫毫都向傅老爺報備並清楚記錄。
他如此委曲求全,只是要讓傅耀祖及那些對他存有疑慮,認為他會取而代之,甚至奪去傅耀祖一切的人感到安心。
他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報恩,而不是覬覦傅家財產。
知道傅天抒一直以來在傅家的艱難處境,趙慕真突然覺得很心疼。
對她來說,怡春院是個牢籠。對他,別院也是個牢籠,要不是有小虎、小花跟小標,那寂寥冷清的別院根本感覺不到一絲生氣及暖意……
不過,現在她來了,她不只要幫他好好照顧它們,還要好好的照顧他,陪伴他,以報答他的恩情。
回到別院後,她立刻燒柴起灶,開始幫傅天抒準備午膳,並送到工坊。
必于她的事,韓棟跟林群開已經跟店里伙計及工坊的金匠們提過,因此當她出現在工坊時,大家並沒有大驚小敝,直到她打開膳箱,拿出那一碟碟飯菜……
暗天抒喜歡她做的菜,而早就吃膩了外面飯館午膳的韓棟、林群開及金匠們也「垂涎」著她燒的飯菜。
難得大家喜歡,她便答應隔天也替大家準備午膳。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之後……大伙兒不再從對街餐館叫外賣,而是引頸期盼著她每天為大家送來午膳。
每天早上,她喂飽了傅天抒、小虎、小花及小標後,便開始著手準備十幾人份的午膳。中午,替大家送完午膳後回到別院小憩片刻,又開始整理打掃。
別院不算小,但空空蕩蕩,傅天抒在這里住了幾年,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及一只櫃子,什麼都沒有。
被子洗得褪色,布也磨薄了,可他沒換過;床前的紗帳也灰灰暗暗的;院里,除了一片長得參差不齊的草地和一棵梧桐樹,什麼都沒有。
一片綠意固然沒什麼不好,但她總覺得加點色彩會讓人心情更為開朗。
于是,她開始有計劃的整頓起別院。
她到主屋跟張媽要了一些傅夫人訂制衣裳時剩下的布和紗,又跟園丁大叔分了一些樹跟花的種子。
第一天,她先整地,然後種下樹木及種子。為免小花、小虎搞破壞,她還用柴薪制作了簡易的圍欄,好將花圃圍起來。
暗天抒回來後看見,只以為她在院里種菜,並沒多問。
第二天開始,她發渾她的裁縫本事,用剩布替傅天抒重新縫了一床被子及紗帳,為了給他驚喜,她每天都趁他不在時,偷偷的躲在房里縫制,有時體力許可,她也會熬夜做上幾晚……
在她的努力下,一個月不到便完成,在替傅天抒送過午膳後,立刻替他換上。
看著一室明亮,趙慕真心中有著無比的喜悅。
他會喜歡吧?至少會感到開心吧?光是想著他發現時可能的各種反應,她便覺得這一個月來的辛苦都值得。
話說回來,她真的好困好累。
她決定小睡一下,待會兒再起來準備晚膳,趴在桌上,她閉上眼楮,很快便睡著了……
往昔,別院里就只有傅天抒一個人,因此他總是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到別院,趙慕真來的這一個多月,他依然如此。
也因為他總是過了晚膳時間才返回別院,所以她每回都得在他回來後忙著替他把飯菜弄熱。
最近他發現她常常一安靜下來就恍神,不是在想些什麼,而是放空,傅天抒猜想,她應是累了吧?
她每天不只得幫他打理這別院、照顧小花、小虎跟小標、包辦他的生活起居、瑣碎雜事,還得準備十幾個人的午膳。
他將她帶回永春城,是想給她一條活路走,並不想讓她整天為了他的事,像顆陀螺似的轉個不停。
以往他之所以每天在鋪里或工坊待那麼晚,是因為他習慣將所有後續的工作完成,例如理帳之類的。
但為了減少她的負擔,他決定今後盡可能在晚膳前後返回別院,而這也就是今天他這麼早便回來的主因。
踏進別院,前來迎接他的是小花跟小虎,除此之外靜悄悄地,听不到一點聲音。
這個時間不是她在小廚房里忙的時候嗎?
穿過院子,他看見她用柴薪圍起來的圈圈里開著白色的、黃色的小花,他一開始以為她種的是菜,但現在看來卻不像。
「你們知道她種了什麼嗎?」他問著小花跟小虎。
當然,他知道它們不會回答他,只是他早已習慣對它們說話。
「不管她種了什麼,你們可別跑進去搗蛋……」他提醒著,然後往小廚房的方向望去。
小廚房是暗的……不,整個別院都不見一點光亮。她不在嗎?難道她去了主屋?
會不會她認為他每天都晚歸,索性遲些再準備晚膳?正忖著,忽然听見她的房間里傳來聲響。
他下意識的往她房間跑去,才到門口,她慌慌張張地竄了出來,一下便撞進他懷里。
暗天抒被她嚇了一跳,而她更是一臉驚嚇過度的表情。
「二爺?!」她瞪大眼,「你回來啦?」
就著月光,他看見她一臉惺忪,顯然才剛睡醒。
「對不起,我睡著了,我沒想到你這麼早回來,我立刻就去做晚膳……」她急著想往小廚房跑,但才一轉身,她的膝蓋一軟,身子晃了一下。
他及時伸手扶住她,「怎麼了?」
趙慕真一臉尷尬,「剛才、剛才發現自己睡過頭而跳起來時,不小心撞倒了椅子,還跌了一跤。」
原來他剛才听見的聲響,是她撞倒了椅子?「沒事吧?」
「沒事!」她用力搖頭,「二爺先回房等著,我馬上就去做飯!」
「別忙,你先坐下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不用,我真的沒事。」
「別跟我爭。」他強勢的拉著她進房,點燃了幾根蠟燭,房里頓時明亮許多。
他抓起倒地的椅子讓她坐下,「傷到哪邊?」
她怯怯的指了自己的右腳,「二爺,我真的沒事……」
他銳利的目光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後撩起她的裙擺。
她知道他只是關心她,但不知怎地,她竟覺得別扭又害羞,忍不住伸出手去擋,「二爺,我的腳真的沒事啦!」
僵持不下時,傅天抒意外瞥見她左手上明顯的幾道劃傷。
那些傷都不久,有的稍微結痂,有的還泛紅……他抓住她的左手,再仔細的看了一下,發現手指上也有傷。
「怎麼回事?」他警覺的看著她。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她自己不小心?還是……
「丫頭,有人傷害你嗎?」
趙慕真一愣,這傅家上下有誰會傷害她?哎呀,莫非他以為她手上這些傷是別人造成的?
「不是二爺想的那樣……」她不知該怎麼解釋,于是站起身,「二爺,請你跟我來。」說完,她拿起桌上的一根蠟燭走出房間,然後朝他的寢間走去。
她走進他的寢間後,立刻點燃了房內所有的蠟燭,隨後進來的傅天抒一踏進房里,頓時愣住。
「這是……」
這是他的房間嗎?怎麼看起來如此的陌生?他那床睡了好多年的被子去哪兒了?他床前灰灰的紗帳呢?它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嶄新且明亮的新被及新紗帳。
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她的杰作。
「二爺喜歡嗎?」趙慕真眨著眼楮看著他,期待他露出笑意。
「是你做的?」
「嗯。」她點頭,「我看二爺的被子舊了,紗帳又烏漆抹黑的,所以就跟張媽要了一些剩布,拼拼湊湊的縫了新的。」
他微微皺起濃眉,「你手上的傷該不是……」
「這些都是我熬夜縫制時不小心被剪子劃到,或是讓針扎到的,絕不是有人故意傷害我。」她一臉認真的解釋,「大家都對我很好,沒有人會對我做這種事,二爺請不用擔心。」
暗天抒說不出任何話來,他沒想到她會為他花這麼多的心思。他根本沒要求她為他做這些事,而她卻……看著她,他的胸口突然一陣灼熱。
「二爺?」看他臉上不僅沒有笑意,還兩眼發直的瞪著自己看,趙慕真不安地說︰「你……不喜歡?」
他回過神,平復激動的情緒。難怪她最近老是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原來她三天兩頭熬夜給他縫被子。
「你不必為我做這些事……」
她微頓,然後唇角一揚,臉上一抹粲笑。「我就是想替二爺做這些事啊,如果二爺看了喜歡、開心,那就更好了。」
迎上她那仿佛期待著他說些什麼的目光,傅天抒心頭一悸。他該說些感謝或是贊美的話吧?
「我……我……」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教她感到愉悅。「我餓了。」一開口,他發現自己說了跟心里所想完全不同的話。
趙慕真怔了一下,「喔,我馬上做飯!」她轉過身就想往外走。
「你……」他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又趕緊放開。
她可是個姑娘,他的行為得再謹慎一些才行。
「二爺,有什麼吩咐?」她看著他。
「沒什麼……別忙了。」他說︰「既然沒做飯就別做了,我隨便去吃個什麼就能打發。」
「這怎麼可以?」她蹙起眉頭。
「不打緊,我以前也都……」
「二爺。」不讓他說完,她硬生生打斷他,「以前沒人伺候你,你當然可以隨便打發了,但現在不一樣,你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