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西,觀音亭。
今天十五,溫落香帶著丫鬟小翠前往觀音亭參拜,這是她自戚雲年死後,每月十五都會做的事——為戚雲年祈求冥福。
為此,戚仰寧十分歡喜,為了她的安全,他至今還未告知她就是戚雲年的親生骨肉,但終究父女連心,她對戚雲年也有著這份孝心。
一早知道她要出門,他還特地到她住的小苑聊聊,並派了兩個護衛隨行。
到了觀音亭門口,溫落香以護衛帶刀不宜進入佛門清靜地為由,將兩人留在門外,然後領著小翠一起進到里面參拜。
佛前有另一名婦人跪著,一旁有兩名侍女隨侍,一看便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夫人。
溫落香走到她身邊,靜靜的屈膝跪拜。
好一會兒,她低聲喚來小翠,要小翠到觀音亭外一家糕餅鋪幫她買幾盒糕點,小翠听命離去,留下她一人。
突然,身邊的婦人低聲道︰「他沒有異常吧?」
「沒有。」溫落香目視前方,低低回答。
「真沒有?」婦人唇角一勾,「還是你松懈了?」
聞言,她忍不住轉頭看著婦人,「落香不敢,落香一直把皇後娘娘的話記掛在心。」
「是嗎?」婦人也側過臉,深沉地笑視著她。
熬人正是趙後,溫落香是趙後娘家的遠親,自幼失去恃怙,養在趙家,長到十六歲時,趙後見她聰明機靈,便將她安排在侯府監視戚雲年。
一年後,她命溫落香下毒毒殺戚雲年,本打算連戚仰寧一起滅了,誰知讓他逃過一劫,但因為戚仰寧並未懷疑溫落香的身分,反倒對她十分禮遇照顧,因此趙後便決定暫留戚仰寧一命,並讓溫落香繼續待在侯府監視他。
每月十五,趙後會派人到觀音亭來听取溫落香的呈報,今次她親自前來,溫落香也十分震驚。
「娘娘,落香對您從無貳心。」溫落香說。
「諒你也不敢。」趙後沉默了一下,道︰「我要你滅了他。」
溫落香一驚,「娘娘為何突然要趕盡殺絕?」
「怎麼,你舍不得?」趙後冷冷笑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眼兒。」
「娘娘,」溫落香低下頭,「這些年來他對我十分照顧,也從未懷疑過我的身分,所以……」
「所以你便愛上了他?」趙後低低哼笑,「告訴你吧,除非你能掌握他,不教他背地里跟我作對,否則就給我滅了他,免除後患。」
「娘娘,他對您並無妨礙。」
「是嗎?」趙後瞥她一眼,「當年戚雲年死時,他對外隱瞞戚雲年及自己中毒之事,只說戚雲年是急患辭世時我便提防著他,他可不是池中物呀,早晚有一天會騰出水面的。」
「他未敢將中毒之事聲張,許是怕惹來殺機,想必他是戒慎恐懼的。」溫落香續道︰「既然他沒有威脅,還請娘娘高抬貴手。」
趙後目光深沉的瞥著她,「我方才說了,除非你能掌控他。」
溫落香沉默了。掌握他?以前她一點都不懷疑自己有這等能力,她相信憑她的美貌,假以時日一定能擄獲戚仰寧的心,成為侯府的女主人。
可現在她不確定了,全因那突然殺出來礙事的崔迎喜。想到那女人得寵的樣子,她就氣得咬牙切齒。
「我听說有個名叫崔迎喜的丫頭住在侯府里,是江湖奇人無常老人的弟子,精通醫術,是嗎?」
這件事,溫落香雖未呈報,但趙後卻已知悉,她的耳目眾多,不只溫落香一人。
「是的。」提及崔迎喜,溫落香藏不住眼底的妒恨,「侯爺還開了間寵物坊讓她打理。」
趙後哼笑一聲,一臉了然于心的表情,「看來她威脅到你在侯府的地位了啊。」
「娘娘,她能替侯爺調養身子,也正在想辦法治療他身上的余毒,所以侯爺十分看重她。」溫落香說。
「什麼?!」這件事,趙後便不知情了,「你說她在想辦法治療戚仰寧身上的余毒?」
「是的。」
趙後瞪大眼楮,惱恨的看著她,「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
「她成不了氣候的,京城最好的大夫花了那麼長的時間也無起色,她不過是個住在荒山野嶺的粗野丫頭……」
「你跟我都是女人,我們不也有一番作為嗎?」趙後目光一凝,「別小看了女人的能耐。」
「是。」迎上她犀利的視線,溫落香畏怯地低頭。
「總之要是你不能掌握住戚仰寧就把他滅了,還有……」她眼底閃過一抹殺機,「如果那丫頭壞事,也別留著。」
溫落香低頭,沒有發出聲音,再抬起臉時,趙後已經離開。
午後,喜羊羊寵物坊。
「崔迎喜在哪兒?快給我出來!」一個身形粗壯的男人帶著一名身材圓潤的女孩走了進來,朝著鋪子內大聲嚷嚷。
崔迎喜正在招呼客人,听見有人進來並大聲叫著她的名字,立刻擱下手邊的工作。
「你好,我就是崔迎喜。」她不卑不亢的道。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冷哼一記,「是有點姿色。」
她一怔,疑惑的看著眼前的男子,「請問你是誰?」
「本少爺是範鑫,這是我妹妹範菲,也就是張世耿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範鑫是布莊少爺,個性霸氣強悍,其妹範菲則與他相反,怯懦而內向。
崔迎喜看著他身後的範菲,想起戚仰寧先前跟她說過的話。他說張世耿是有婚約在身的人,想必就是這位姑娘了。
「範少爺、範小姐,不知道兩位來此有何要事?」
「少裝蒜。」範鑫橫眉豎眼地瞪著她,「張世耿自從來了這兒後,就被你這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還說他不想娶我妹妹過門。」
「咦?」聞言,她驚疑不定的看著一臉委屈的範菲。
「我妹妹跟那小子還在娘胎便已訂親,她一直等著嫁到張家,成為張世耿的妻子,可你居然跟他勾搭上,還慫恿他跟我妹妹解除婚約。」
「什麼……」面對範鑫的指控,崔迎喜十分驚訝,也非常惱怒。
店里的客人听見範鑫的話,開始議論紛紛,雖然氣氛尷尬,但沒人離開,都等著看好戲。
「範少爺,請你別含血噴人,我跟張公子只是尋常朋友,更沒慫恿他跟令妹解除婚約。」
「你還不承認?」範鑫氣得吹胡子瞪眼,「張世耿說他心里只有你,誰不知道我妹妹跟他有婚約,他現在不肯娶我妹妹,難道要逼我妹妹去死嗎?」
崔迎喜不由得鹽起眉,為什麼一個男人不肯愛你,你就要去死?她疑惑的看著安靜而怯懦的範菲。
「範小姐,你不需要為了男人尋死尋活的。」她神情認真而關懷。
範菲一怔,抬起頭望著她。
「天下男人何其多,你一定能找到一個懂得欣賞你、寵愛你的男人。」她說︰「如果張公子不愛你,就算你嫁了他也只是寂寞度日,何苦?」
範鑫一听,頓時火冒三丈,「崔迎喜,還說你沒慫恿張世耿?哼!你現在想用話術騙我妹妹不成?」
「範少爺,你真的誤會了,我是出自好意。」她語氣平靜,試著解釋,「令妹年輕貌美,看來也是位有教養的小姐,相信只要她敞開心胸,一定能有其他的選擇,女人不該為男人尋死,尤其是不愛你的男人。」她說這話時,深深的看著範菲。
範菲回望著她,似乎感受到什麼而眼眶泛淚。
範鑫听不得這種言論,氣得漲紅了臉,「你少胡說八道!你根本是在為自己開月兌!」
「範少爺,請你講理。」她耐著脾氣好言溝通,「我是為令妹好,不是在狡辯……」
「別說了!」範鑫打斷她,惱怒地道︰「你這個女人仗著自己有點姿色,就想搶男人,真是太不知廉恥了!」
「範少爺,你別越說越過分,我可以告你毀謗,傷害名譽!」
此話,出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她跟一個古代人說什麼毀謗跟傷害名譽啊?
在道種男尊女卑的社會,鐵定不會有哪個男人因為羞辱女人而被罰。
「你笑什麼?」見她唇角勾起一抹笑,範鑫火大了,「不要臉的女人!」
「你最好把這句話收回去。」
突然,店門口傳來冷冷的聲音,所有人朝聲源望去,只見戚仰寧正站在那兒,一臉不悅。
他的身側是周子齊,身後則是柳無名及姬無雙,他們全都听見了範鑫羞辱崔迎喜的話。
戚仰寧雖不識得範鑫及範菲,但听他剛才說的話,他已猜到他們兄妹倆的身分。
他早說過招惹那種有婚約在身的男人會出事的,現在那丫頭應該不敢再跟他一句來一句去了吧?
不過,听見範鑫那番羞辱她的話,他可真是不太高興。
「你是誰?」範鑫以為他也是寵物坊的客人,語氣仍十分跋扈。
「你還不夠資格問本侯的名字。」
听見他自稱「本侯」,範鑫心頭一撼,立刻猜出來者的身分。他也听說了,這間寵物坊的幕後老板是一名王公貴族。
「這位是安國侯。」周子齊代他回答。
範鑫與範菲一听都嚇了一跳。
前安國侯戚雲年因平亂有功,封安國侯,並得代代世襲,戚雲年雖已死,但如今的戚仰寧可也是權傾朝堂的人物,滿朝文武哪個不禮敬他幾分?
「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侯爺。」範鑫剛才的氣焰頓失,一臉畏懼。
「你是有眼無珠。」戚仰寧冷冷的看著他,「否則你就該看得出這位崔姑娘斷不可能看得上張世耿那小子。」
他方才雖只听見最後兩句話,但已猜到他前面說了什麼,店內那麼多客人及伙計都不明就里,听他這麼說就算不盡信,也會對崔迎喜有幾分懷疑。
她可是未嫁的姑娘家,被這麼指控還要做人嗎?
再說他也不準任何人這麼羞辱她。
「侯爺此話怎講?」範鑫硬著頭皮發問。
「難道本侯比不上張世耿那小子?」他眼神睥睨的看著範鑫,「若她已經有本侯了,怎還看得上張世耿?」
此話一出,空氣頓時凝滯。
崔迎喜腦袋空白了兩秒。他這話听起來像是在宣示什麼,是在說她是他的女人嗎?
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不覺得生氣。不過,他為何願意說這種謊為她解圍?若此事傳出,他不在意嗎?
老實說,她只是覺得範鑫說的話剌耳,但並不會對她造成什麼困擾,可他堂堂一名侯爺,若滿城的人都傳他跟一名來自荒山野嶺的小醫女有曖昧情事,他的臉面還要不要?
「侯爺恕罪,小人不敢。」範鑫听著,急忙哈腰謝罪,「小人冒犯了崔姑娘,小人該死。」
「既然知道了就快滾吧。」戚仰寧眉心一擰,有點不耐。
「謝侯爺,小人這就離開。」仿佛獲得大赦的死囚般,範鑫帶著範菲急急忙忙的走了。
周子齊從頭到尾覷著他,一臉似笑非笑的模樣。
戚仰寧眉頭一皺,「你笑得真討厭。」而且不只周子齊這家伙,就連柳無名跟姬無雙都在偷笑。
他有點惱,索性不理,轉過頭看著崔迎喜。
「看吧,我提醒過你。」他語帶訓斥,「早跟你說過跟有婚約的男人要保持距離……喔不,跟所有男人都得保持距離。」
「沒錯,迎喜。」周子齊在一旁搭腔,「唯獨跟侯爺不必保持距離。」
戚仰寧斜瞪了他一眼,又道︰「你一個女人家開店做生意已經是拋頭露面,如果言行舉止不謹慎,是會給自己惹來是非的。」
以往要是他這樣叨念她,她肯定會回嘴,可今天他明明是在教訓她,她卻有一種溫暖的、被關愛的感覺,而且這一刻竟覺得他比以往更好看……
糟了,難不成她真被他電到了?
「你傻了嗎?」戚仰寧看著她,皺了皺眉。
「沒。」她回過神,「你來做什麼?」
「路過。」他說︰「我跟周子齊要去喝茶,順道過來。」
「迎喜,你別听他的,他是特地繞過來的。」周子齊拆他的台。
「周子齊!」戚仰寧難得的露出羞窘的表情瞪了他一眼。
「沒什麼事我走了。」戚仰寧板著臉,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步出寵物坊。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有點看痴了,渾然不知身後的幾位客人正低聲交頭接耳著。
三天不到的時間,發生在寵物坊的事情便透過幾十張嘴散播出去,人人都說喜羊羊寵物坊的老板娘是安國侯戚仰寧的外室。
崔迎喜神經大條,又來自于女權高漲的二十一世紀,對這種事其實不太在意,何況父親常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俯仰無愧就能行遍天下。
再說了,發生這事寵物坊的生意非但沒下滑,反倒多了一些好奇的客人上門。
不過對于戚仰寧那天所說的話她確實有點在意。他為什麼要幫她?他早就警告過她,是她沒放在心上,以他壞心眼的程度,怎麼不是隔岸觀火,然後再好好損她一頓?
還有,周大哥為什麼老說那些曖昧的話語,讓她感覺戚仰寧好像真對她有什麼感覺,但怎麼可能呢?那個驕傲到不行的戚仰寧,哪會對他口中那個「深山來的粗野丫頭」有情呢?
這天適逢公休日,崔迎喜一如往常在萬卷齋里查閱書籍,尋找解除戚仰寧身上余毒的辦法。
餅午,戚仰寧從宮里回來便直接來到萬卷齋。
他無聲無息的走進,只見崔迎喜趴在案前,十分認真的查閱,案上疊了兩堆書,一旁的地上也擱了幾本。
她邊翻邊書寫做記錄,神情專注而嚴肅。
從芙蓉口中,他得知她不只公休日窩在萬卷齋,平時在寵物坊里得閑時,也是連一點時間都不浪費的在為他找尋解毒良方。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在乎他身上的余毒,還是那對她來說是一種挑戰?抑或是她急著想為他解毒,然後離開京城,返回赤岩谷?
只要想起這個可能,他就有種寧可一輩子受余毒戕害的念頭。
她是長得不差,但也沒美到傾國傾城。在京里,他看過的美女多如過江之鯽,可為什麼他總是不自覺的追隨著她的身影?
每當看見她身邊有閑雜人等接近時,他就覺得生氣。她明明對他無禮至極,讓他氣得牙癢癢的,為什麼還是願意在她需要幫助時,毫不猶豫的伸出援手?
他不曾對任何女子有過這種又愛又恨的感覺,唯獨她;他心高氣傲,可在她面前,他卻甘願臣服。
她究竟有什麼三頭六臂,為何能如此控制他的心志,讓他的情緒隨著她的喜怒而起伏?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眼里只看得見她?他總听見她的聲音,總不自覺的想起她,這種牽掛的感覺是從何時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