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是幸福里的跳蚤日,在這一天,家家戶戶都可拿出家里用不著卻仍堪使用的物品以物易物或是販賣。當然,有需要的人也能到此尋寶。
陳老師通常會跟萬家母女一起來參與活動,不過,她今天跟老朋友約了喝茶,所以只有萬家母女倆前來。
陳老師缺席得很是時候,因為萬茉里正好想給她一個驚喜。
來到公園的跳蚤日場地,到處都是拿著家里鍋碗瓢盆或童書玩具出來交換、買賣的幸福里里民,也有一些生面孔,他們是從網絡上知道這個活動而前來共襄盛舉的網友。
「醬油啊!」突然,有人喊了萬家香。
是的,「醬油」是她來到幸福里後,美花姨幫她取的綽號,只因她的名字「萬家香」,正好是一個老牌醬油的品名。
而此時大喊她醬油的不是別人,就是每天都笑口常開的美花姨。
「美花姨。」
「美花姨女乃女乃。」茉里都這麼叫美花姨。
「小鳥好乖。」美花姨親昵的在茉里小臉上模了一把,轉而看著萬家香,「陳老師怎麼沒來?」
「老師跟幾個老朋友到貓空去喝茶。」
「咦?」美花姨不解的看著茉里,「她不是最愛拎著小鳥到處跑,怎麼沒把她帶去,還可以順便去搭一下纜車?」
萬家母女互視一眼,笑了。
「什麼事這麼神秘?」美花姨好奇地問。
「美花姨女乃女乃,我要給馥女乃女乃一個驚喜喔。」雖然陳老師不在場,茉里還是神神秘秘的壓低了聲音。
美花姨彎下腰,非常配合的說︰「來,小小聲的告訴美花姨女乃女乃……」
「我要用藍藍換一條圍裙送給馥女乃女乃。」其實,茉里還是說得有點大聲。
「這樣呀……」美花姨拍拍胸脯,「放心,美花姨女乃女乃幫你搞定。」
「小鳥,還不快謝謝美花姨女乃女乃?」萬家香輕模了女兒的背一下。
茉里立刻彎腰鞠躬,慎重其事地說︰「謝謝美花姨女乃女乃。」
美花姨咧嘴笑開了,「不客氣、不客氣……對了!」她像是想起什麼,難得一臉嚴肅的看著萬家香。「我說醬油,上次跟你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樣?」
萬家香愣住,一臉尷尬。
美花姨所謂的「那件事」,指的便是相親,在美花姨的里長服務項目里,還有「我愛紅娘」這一項。自從她帶著小鳥搬進幸福里後,美花姨一直想幫她牽紅線,讓她梅開二度,只可惜她對男人及再婚這些事全無興趣。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女人啊,還是靠自己最好。沒有男人,她萬家香不也好好活著,還一手把小鳥給拉拔長大?
好男人,她不忍拖累人家;壞男人,她敬而遠之。總之,她一個女人加一個小女孩,也是幸福風景。
「美花姨,我想還是不要啦。」萬家香委婉的拒絕。
「欸,我跟你說,那個王先生人真的很好耶。」美花姨一臉認真,「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夸,他為人老實,年紀雖然是大了你一點,不過兩個小孩都已經念高中、大學了,不必你操心,你說這樣多好?」
「呃……那個……」澆不熄美花姨的熱情,萬家香有點無奈。
「美花姨!」這時,一個高亢響亮的聲音傳來,她是史懷智,幸福國小敖幼的老師,帶了茉里兩年,非常的疼愛照顧茉里。
「丸子老師!」一見到她,茉里就興高采烈的喊著她的綽號。
「小鳥!」史懷智跑過來,一把抱起茉里,「啊,小鳥好像又長大了喔。」
茉里一臉懷疑,「可是我跟丸子老師才兩天沒見耶。」
史懷智咧嘴一笑,「不是教你唱過‘囡仔囡囡困,一瞑大一寸’嗎?」說著,她轉頭看向美花姨,「對了,美花姨,張媽媽她們在找你喔。」
「是喔?」被這一打岔,美花姨頓時忘了她剛才說的事,「那我先過去看看。」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萬家香暫時松了一口氣。
史懷智幸災樂禍的笑說︰「又被逼婚了呴?」
她蹙眉一笑,語帶無奈,「誰教我們有個熱情的萬事通里長。」
史懷智睇著她,語帶試探地問︰「話說回來,你真的不打算再找個男人嗎?」
「怎麼連你也……」
「你不想幫小鳥找個疼她的爸爸嗎?」史懷智看著懷中的茉里問︰「小鳥,想不想要個爸爸?」
「想……想啊。」茉里怯怯地小聲說,像是有所顧慮。
「小鳥,」萬家香微微蹙眉,「你不是說有媽咪就好嗎?」
「嗯……是啊。」茉里有點不情願的點點頭。
「家香姊,你知道我有個哥哥在美國吧?」突然,史懷智換了個話題。
「嗯。」懷智是提過她哥哥念完雙碩士後便一直待在美國工作,而且已經有個未婚妻。
「我跟你說,我哥要回來了……」史懷智悄聲地說︰「他跟我那個無緣的嫂子ㄘㄟ了。」
意思是說,她哥哥跟未婚妻解除婚約了嗎?呃……這種事,她實在不知該做何反應。
「等他回來,介紹給你認識。」
「嗄?」她一震。
「安啦,我哥超帥滴!」
萬家香無言苦笑。
史懷智睇著她,小聲問︰「難道你還放不下他?」
萬家香知道史懷智口中的「他」,指的是她對外謊稱已經「往生」的前夫。
沒錯,她一直以來都以寡婦身分自居,對小鳥,她也是這麼告訴她—你的爸爸已經上天堂當天使了。
原因無他,只為了保護小鳥。
同樣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父歿或母歿的孩子比起父母離異的孩子,更容易被接受、被憐惜。她擔心小鳥遭到嘲笑或欺負,所以始終不願讓人知道她其實是失婚,而非喪偶。
「他都已經走了那麼久,而你還這麼年輕,干麼守寡啊?現在又沒人給你立貞節牌坊……」
「丸子老師,什麼是守寡?什麼是貞節白板啊?」說話還有點「臭乳呆」的茉里童言童語的問。
「不是貞節白板啦,是貞節牌坊。」史懷智忍不住失笑了。
「那貞節白板是什麼?」
「是……」史懷智驚覺自己挖了個不得不往里面跳的坑,「就是啊,那個……如果一個女生很棒、很守規矩,受到大家的敬重,大家就會給她立個牌樓。牌樓呢,長得很像……天橋,反正就是很棒的女生才有啦。」
茉里似懂非懂的想了下,然後綻開笑顏,「那小鳥以後也要一個貞節白板!」
「呃,啊炳哈……」史懷智尷尬的笑了笑。
「好了。」萬家香把女兒抱過來,放在地上,然後牽著她的手,「別說些五四三的,我們快去找圍裙吧。」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整夜都好眠……啦啦啦啦~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每天睡前,茉里總要媽咪唱著張懸的這首「寶貝」哄她入睡,此刻,萬家香正一邊輕拍著女兒,一邊輕唱著。
沒多久,茉里的眼皮沉了,慢慢的睡著了。
看著心愛的女兒,萬家香眼里盈滿有女萬事足的喜悅及欣慰。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小鳥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她便已跟偷腥的丈夫離婚,當時她還好年輕,因為是在跟父親唱反調的情況下結婚,因此她失去了可依靠的娘家,只能獨自挺著大肚子,咬牙撐著。
當她開始陣痛,一個人拎著行李到醫院待產時,也曾幾度想過要從醫院的頂樓往下跳,但她終究沒有這麼做,而今也慶幸自己沒做那樣的傻事,不然,她就不能擁有這麼棒的女兒,更享受不到今日的幸福及喜悅。
小鳥是她的一切,是她無論如何都要守護的小天使,從小鳥出生的那一刻起,她便暗自在心底發誓,自己會是一個好媽媽,也會是個好爸爸,母代父職不是不可能,她就一直做得很好。
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與父親離異,從此杳無音信,再也不曾出現。而父親則是個傳統保守的舊時代男人,也是個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教授。
她是唯一的孩子,又是個女兒,因此父親對她的管教非常嚴格,但除了嚴厲的教誨外,父親什麼都不給。
他從沒給過她一個溫暖的擁抱,甚至連手都不曾牽過,總是遠遠的、冷冷的看著她,只在他認為她「行止不妥」時,才會出面訓斥她。
她若是笑得太開心,父親會說她是花痴;若有男生寫信或打電話到家里來,他會罵她水性楊花、招蜂引蝶。
案親從來不愛她,以至于她比尋常人更渴望愛,于是當前夫康啟為出現時,她才會把他當成是拯救高塔上公主的白馬王子般愛慕。
康啟為生了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臉蛋,簡直帥過現在流行的韓系花美男,他懂得哄她、憐她,說些體貼溫柔的話語打動她,就這樣,急著從父親掌控中逃走的她,緊緊的抓住了康啟為這個救生圈。
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抓到的是一個有破洞的救生圈,沒一會兒工夫便漏光了氣,讓她差點滅頂。
他是個糟糕透頂的男人,對這世界唯一的貢獻,就是讓小鳥這個小天使來到人間。
「我的小鳥,晚安,祝你有個美夢。」她在女兒的額頭上輕吻一記,然後輕手輕腳的走出房外。
下樓後,她發現陳老師還滿臉笑容的看著小鳥用藍藍換來的紅色史奴比圍裙。
今天陳老師從貓空回來,小鳥將圍裙送給她時,她感動得掉下眼淚,還緊緊的把小鳥抱在懷里親了幾下呢。
「老師,還沒休息?」
陳老師轉頭看著她,「有點睡不著。」
她忍不住一笑,「小鳥這樁買賣還真是劃算,一條圍裙就把您給哄成這樣。」
陳老師掩唇而笑,神情有點羞赧。「你不明白,有個人這麼在乎我這個老太婆,你不知道我多開心、多幸福。她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娃兒,卻這麼體貼入微,我真是好愛好愛她呀。」
「小鳥有您這個女乃女乃這麼疼愛她,才是她的幸福呢。」
陳老師不知想起什麼,突然有感而發的一嘆,「我說家香,你真的把這個女兒帶得很好。」
「不,其實我受到很多人的照顧跟幫忙……尤其是搬來幸福里後,老師、美花姨、懷智,還有很多其他人都那麼照顧我跟小鳥,我真的很感激。」
「家香,」陳老師握住她的手,慈愛的看著她,「你跟小鳥值得這麼多的愛。」
陳老師的這句話,讓萬家香心頭一暖,不禁熱淚盈眶。
「話說回來,你真的不去相親嗎?」
聞言,她呆愣住。
「美花跟我提了那位王先生,我覺得他條件還不錯耶。」
天啊,她前一秒鐘還感動得快痛哭流涕,後一秒鐘,陳老師就讓她整個沒Fu。
「你們為什麼迫不及待的想把我出清啊?」她一臉哀怨的說。
陳老師輕啐一記,「說什麼出清?我們是希望你找個好歸宿,也讓小鳥有個疼愛她的爸爸。」
「小鳥有我就夠了。」
「家香,再能干的母親都取代不了父親的角色,就像再萬能的父親也取代不了母親一樣。」陳老師果然是老師,說教時架式十足。「父母親在一個家庭中各有其功能,生養孩子並不只是喂飽他、愛他就可以。女孩都需要一個牽著她的手陪她長大、給她安全感的父親,有足夠安全感的女孩,在將來真的比較容易得到幸福。」
是啊,這一點萬家香比誰都清楚,比誰都感受得深。
「你是個好母親,但絕不會變成一個好爸爸。」陳老師如慈母般笑看著她,「如果有機會,替自己跟小鳥找個好男人吧。」
她只能無言。
「人死不能復生,你還年輕,別那麼想不開……」
看見陳老師以憐惜的眼神看著自己,萬家香感到心虛又慚愧,大家因她喪偶、小鳥喪父而憐惜她們,但事實卻非如此。
只是當說謊騙了第一個人後,就得騙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然後騙所有人。
她不願意,卻無可奈何。
三天後—
萬家香下班回到家已經八點了,她常常得這樣,在一家園藝造景公司上班,為了幫客戶趕工程進度,她經常得加班。
幸好陳老師樂于幫忙,不然當她加班的時候,還真不知道該拿小鳥怎麼辦。
回到家,剛到門口,她便听見里面傳來歡聲笑語,那是陳老師、小鳥、懷智,還有一個她從不曾听過的男人聲音。
那聲音很好听,字正腔圓但不帶流氣,讓人听了覺得很舒服。
誰呢?該不會是懷智帶男朋友來給陳老師「鑒定」吧?
思忖著,萬家香也迫不及待的想進門,幫史懷智鑒定一番。
推開門,里面的聲音稍稍停下—
「啊,是媽咪回來了!」茉里先出聲,然後蹦蹦跳跳的朝母親奔過去,手上還抓著一本厚厚的名犬圖鑒。
萬家香微愣,下意識的往沙發處看去,陳老師坐在慣坐的那張單人緹花沙發上,而坐在她對面的,是懷智跟一個男人。男人有一頭利落短發,神采奕奕的黑眸彷佛閃著光,身上穿著一件棉麻混紗的米色T恤,下面是一條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褲。
他穿得很隨興、很簡單,卻顯得英氣勃發。這是個好看的男人,是那種她見了會立刻激起「小動物避險本能」、敬而遠之的男人。
不過,反正他是懷智的男朋友,她倒是沒那麼敏感。
話說回來,他跟懷智還真有點夫妻臉。
「家香,你回來啦?」陳老師興奮地說,「來,給你介紹個人。」
陳老師說話的同時,男人的視線率直的射了過來。
迎上他那直接、強勢又霸氣,還帶著一種莫名侵略感的目光,萬家香不知怎地竟心里一悸。
她是哪根筋不對?他是懷智的男朋友呀!
但老實說,有多少年不曾有男人給過她這種心悸的感覺了?是他長得過分好看?還是她寂寞得太久了?
天啊,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欲求不滿?
「媽咪,」茉里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叔叔送我這本小狽的書喔。」她興奮的向母親展示手中的圖鑒。
初次見面就送上能讓小鳥笑開懷的禮物?看來,他來之前做了點功課。
是懷智告訴他的吧?還真是愛屋及烏哪,只因懷智喜歡小鳥,所以他也試著喜歡她嗎?
「你好。」這時,他站了起來,一臉粲笑猶如夏日的陽光般耀眼。
萬家香不禁有些閃神,「……你好。」
「你就是美花姨說的那個醬油小姐?」他咧嘴一笑。
她微頓。怎麼他已經見過美花姨了?懷智的動作還真快。
不過,他跟她裝什麼熟?第一次見面就喊她綽號似乎不太禮貌吧?
「是的,我是萬家香。」她早已習慣別人對她名字的反應。
一家烤肉萬家香,金蘭金蘭~
從小,那些調皮的男生總愛這樣唱著廣告歌曲,然後嘲笑她的名字。小時候她會因此生氣,甚至委屈到哭,可後來,她麻痹了。
至于現在,她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不管是客戶還是廠商,都對她的名字印象深刻,她還因此接到了一些C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