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還想說些什麼,突然听到後桌猛然傳出「咯啪」一聲脆響,三人扭頭一看,見臨窗雅座上一個年輕人正瞪著他們,黑亮的瞳人迸射縷縷寒芒,高高挑起的眉梢掛了些許怒意,「咯啪」一聲脆響是從他緊緊握住的拳頭里傳出的。
他緩緩松開拳頭,縷縷白色粉末從手中灑落,原本持在手中的酒盞,竟被他硬生生捏碎。
三人見狀,臉色倏變,相互交換個眼神,擱下一錠碎銀,匆匆下了樓。
這三人提起衣擺匆匆往樓下走時,年輕人看清了他們腰間佩掛的正是衙門差役的腰牌。他微哼一聲︰「蝦兵蟹將!」
除了他,天底下已沒有人能抓得住月曜!
三年來不分晝夜,苦苦追捕,他已覓到了月曜的蹤跡——
月曜此時必定藏身于金陵城內!
他,「天網」扶九天,對天發誓,必將生擒月曜,洗刷恥辱,重返名捕門!
填飽了肚子,施施然走出千里香,他走到街對面一家名為「高升」的客棧,抬起腳來,正想邁入客棧的門檻內,忽听一縷笛聲從街角傳來——街角胡同口,跪著一個披麻戴孝的少女,膝前一塊泛黃的破布上以木炭書寫著「賣身葬父」四個斗大的字,病死的老父直挺挺躺在地上,尸身上只蓋了層涼席子,窮酸落魄的境地,叫人掬淚。
世態炎涼,苦命人在那里跪了許久,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漠然以待。無奈,少女掏出了一支笛子,哀怨地吹了起來,笛聲嘹亮清虛,扣人心弦!
扶九天被這笛聲引來,近前細看,跪在地上的人兒閉目吹笛,听得有人走近,長長的睫毛輕顫,如蝶翼翩然飛起,里面是霧紗輕攏的憂傷。漸漸地,憂色退去,霧紗撩起的瞬間,周遭景致黯然失色,扶九天的眼里、心里,獨獨攝入那雙宛如一泓清澈泉水般的眼眸,眸光晶瑩流轉,仿佛蘊含著透明的甘甜,純淨,縴塵不染!與少女的眸窗交匯、凝視,神魂便顛倒了!這眉、這眼,是怎樣一種風情,玲瓏剔透,純潔如斯!
笛聲不斷,音律抑郁哀怨。懷著幾分惻隱之心,扶九天往少女面前拋了一塊金錠。
放下笛子,少女凝眸看著他,緩緩伸手,撿起了地上的金錠。
足足十兩重的金錠子,訂做壽衣壽材綽綽有余,少女往壽材店跑了一趟,不等老父風光下葬,就匆匆趕了回來,懷揣剩余的銀兩,獨自來到扶九天落腳的那間客棧,站在了他的床前。
「你家中還有什麼人?」扶九天和顏悅色地問。
進門後,一直低著頭的少女口齒微啟,囁嚅︰「爹娘……走了,都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
「一個人?」扶九天心頭一動,六年前,他也經歷過一次,失去親人,孤苦伶仃,寂寞空虛!這少女的心境必定也和他一樣寂寞吧?看著面前這個身材十分縴瘦的少女,他的目光柔了幾許,柔聲問︰「你可願意跟著我?」
「恩公當街買了我的身,」少女低著頭,輕聲答,「無心願跟隨恩公左右,這輩子,我就是恩公的人!」
「你叫無心?」扶九天訝然。
「我姓莫,叫莫無心。」語聲泠泠清亮,沒有一絲少女的嬌脆,听來反倒酷似少年清朗的聲音。
扶九天凝神細看這當街買來的少女,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遍了她的全身,滿意地點個頭,道︰「秀色可餐!」
一听這話,少女把頭垂得更低,咬唇隱忍著什麼。
並未細察少女古怪的神色,扶九天從床頭取了個包袱,打開隨身包袱,找出些衣物,抖開了,卻是一件藕色綺羅裙裳,曼妙的羅紗輕如羽毛,繡有精妙的絨花流雲圖紋,似褶了千層的留仙裙擺隨風輕盈飄舞,蓮瓣紋飾刺在飄逸的羅帶上,鴛鴦形的小小扣紋,實屬絕品!
他的隨身包袱里竟有女子的衣裙,莫無心見了有些吃驚,更叫人吃驚的是,他沖她遞上裙子,毫無顧忌地說︰「趕緊在房里換了這身孝服吧!」
在房里?他的眼皮底下?
難道,他已發覺了什麼?
莫無心暗自驚疑不定,低著頭久久沒有伸手去接裙子,雙手反而悄悄地模到了腰側。
目光微轉,扶九天看了看她腰側微凸之物,那里似乎藏掖著一把匕首,見她緊張的模樣,他似乎猜到了什麼,不由得啞然失笑,突然拉過她的手,引導著她模向他的胸口,柔聲輕笑,「你不用擔心,在這房間里換衣不會被野男人瞧了去……」閃著柔光的丹鳳眼微眨,扶九天自嘲似的苦笑,道出一個驚人的秘密,「和你一樣,我也是女兒身!」
掌心模到異物,雖然不是很凸,但女子胸口特有的那種彈性、那種觸感,都說明了一個鐵錚錚的事實!伸出的手觸電一般縮了回來,莫無心霍地抬頭,瞅著人發呆,定楮細看,眼前這人兒確實有著一張極為好看的面容︰飽滿的天庭,兩枚翠黛色的眉非常秀氣,細細的眉梢微微上挑,狹長的丹鳳眼中瓖嵌著兩粒宛如星子般黑亮的瞳人,筆直、堅挺的鼻梁,抿成一線的唇,薄薄的唇加上冷冷淡淡的唇色,這是薄情人所具備的特征,但是,在這淡薄的唇邊偏就掛了淺淺的笑紋,矛盾的組合,卻顯得分外出眾。
出眾的五官將堅毅冷靜和溫柔淡雅一剛一柔兩種截然不同的神韻完美糅合,形成一種獨特的氣質!
「你果真是女子!」莫無心眨了眨眼,有些吃驚,卻也暗自驚喜。
扶九天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心知自己生為女兒身本就是案板上釘釘子——鐵打的事實!除了父母之外,莫無心是第一個知道「天網」真實性別的人——公門里容不得女子來當差,她絕不容許她泄露這個秘密!于是,她繃著臉,一字一字地說︰「記著,在外人面前,你萬萬不能揭了我的底!你若做不到這一點,就不必跟在我身邊!明白嗎?」
看她故作正經唬人的樣兒,少女眨個眼,「噗嗤」笑出了聲。
瞧她這樣兒,方才這半分羞澀竟是裝出來的?!扶九天氣惱地挑了眉,「笑什麼?還不快快換上裙子!」
以袖掩嘴竊笑,莫無心也拉了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道︰「這裙子還是你自個留著穿吧,我是穿不得的……」無限苦惱的神態背後隱藏著幾分狡黠的壞笑,莫無心一語驚人,「和你不同,我不是女兒身!」
五雷轟頂!
眼前這人兒眉色清麗,琉璃燦眸,雙頰如玉晶瑩,唇紅齒白,端的是秀色可餐!只是,這人胸口模來手感平平無奇,分明沒有女子的獨有曲線!扶九天宛如遭雷擊一般,整個人都僵住了。
「你、你你……是個、是個……」頭暈目眩,穿著男裝的扶九天仿佛看到一條烏龍擺在眼前,面前這個人,這個穿女裝的人——居然是個男的?!
莫無心彎眸一笑,隱了幾許狡黠,清麗秀逸的外表下,一顆玲瓏百轉的心竅,這當口,也能圓得謊來,「女子賣身總比男子容易些,姐姐憐我一片孝心,莫怪我喬裝改扮!」
當真是假鳳虛凰!
瞪著眼前巧笑的人兒,扶九天簡直已說不出話來,回想方才讓人模了自個的胸口,挺俊的臉盤兒整個燙紅,好歹有了女子的幾分忸怩,叫莫無心看得一呆,心口忽而一蕩時,她又板起臉來,遞上那件藕色綺羅裙裳,強勢地命令︰「你是我買下的人,就得听我的話,既然扮過紅妝,不妨再扮一次!」
輕輕抬手用袖子遮住秀美臉上的訕笑,莫無心偏不接那裙子,「你若是喜歡女子,就去找個俏紅妝來,為何又讓我穿這裙子?」
莫非……這人有不良嗜好?
「無心乖,要听姐姐的話!」扶九天一牽他的手,柔聲一哄,當真哄得人呆了一呆,雙頰薄紅,失了狡黠的壞笑,帶著少年特有的羞澀,單純可愛得多!她瞅著心頭一蕩,忽然覺得身邊多一個如他這般的趣人兒,倒也不會悶得慌!莞爾一笑,她學著他方才的戲詞,「你方才是親口允諾了的——恩公當街買了我的身,這輩子,我就是恩公的人!」笑得莫無心又發窘地低下頭去,她斂了笑容,正兒八經地說︰「你不必以身報答,只需換上裙子,幫我做一件事!」
扮個俏紅妝幫她做事?哪門子事?
看看硬是塞到自己手里的綺羅裙裳,又看看她正兒八經的模樣,莫無心眨巴著眼兒,如同被人欺負了去,沒處叫屈!
今兒個,他算是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