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內實行宵禁,滿城風雨飄搖,愁雲慘淡。酒樓內,人們悄悄談論著三天前一名宦官之死,這宦官原是奉旨趕往前線軍營做監軍或大帥的,臨行前卻在勾欄院這等煙花場所變態地胡作非為,逼得一名歌伎跳樓輕生。青樓女子有如此剛烈的性子,倒叫一些猥賤男子咋舌心驚。當晚,這宦官就丟了性命,仍是被活活嚇死的,仍是月曜的杰作。
宦官一死,對前線拼死抵抗外敵入侵的將士們來講卻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宦官只知對昏君花言巧語地拍馬、吹捧,對軍事謀略、臨陣抗敵一竅不通,偏偏朝廷里的規矩是文臣控制武將,不懂軍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宦官還要裝模作樣胡亂指揮,讓將士白白喪了性命。如今這宦官一死,百姓又要額手稱慶。
酒樓內,低聲交談的人們也對那月曜含著十分敬佩,扶九天听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五味雜陳。
愁腸百轉,她便舉杯狂飲。今日無人勸酒把盞,縱然醉了也無人照管,以往獨自一人慣了,也無甚感覺,如今卻倍覺空虛寂寞,身邊似乎少了什麼……
女孩家少喝些酒,會傷身的。
酒入愁腸,愁更愁!你為何不學著灑月兌些,學著放過自己,也放過……
今夜就讓我陪你共飲這壇酒,同醉一場!
無心!無心……
她一手扶額,眼中熱辣辣地刺痛,鼻腔一陣泛酸。無心必定已到了湖州,他在那兒習慣否?偶爾想起她這個不稱職的親人,他是怨?是恨?還是……她突然一甩頭,想把腦海里擾人心亂的影子甩出去,什麼都不去想,持起酒壺,只願醉一場,把該忘的統統忘掉。
一壺酒悉數灌入愁腸,半醉半醒的迷離狀態並沒有讓她忘記任何東西,反而使一些事物更加清晰,以往一點點記憶的碎片也在瞬間拼湊起來,那日街角胡同口,賣身葬父的少年,孤單的身影深深刺痛她的心,把盞的手一顫,砰!打翻了酒杯,酒水濕了半幅衣袖,她慌忙去拾裂為半截的酒盞,一陣鑽心的銳痛襲來,指月復劃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殷紅的血絲滲出,凝聚成淚狀滴落碎裂的杯沿。
看著這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她一怔,忽又笑了起來,直笑得眼角溢出酸澀的淚,這才頓悟,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客官,您沒事吧?」店小二關切地上前詢問。
她苦澀一笑,掏出僅剩的十文錢,拋在桌上,孤身而去。
走在大街上,秋日的艷陽依舊熱情奔放,數日未眠的她只覺著這白晃晃的光束灼痛眼楮。她半眯著眼,腳步虛浮,漫無目的地游蕩。去了城東,卻怎樣也沒有打听到無心的家,去了壽材店,店里的掌櫃居然說那日沒有幫人下葬過什麼病死的老父親,這真是……蹊蹺!
邁出壽材店的門,一輛珠鈿翠蓋的華貴馬車徐徐而來,與扶九天擦身而過時,車內傳出「哧」的一聲輕笑。
扶九天心中一動,兩腳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路尾隨這輛馬車,穿出金陵街道,來到江邊,馬車停靠在樹陰下,車內跳下一個伶俐的丫鬟,站到車門邊高舉著手,車簾子里俏生生地伸出一雙青蔥般柔女敕的手,輕輕搭在丫鬟的手背,緩步而下的是一名模樣俏落的少女,晶亮的眸子顧盼間透著幾分嬌憨。
少女偷偷瞄了瞄一身男子裝扮的扶九天,「哧」的一笑,雙頰緋紅,拉著丫鬟匆匆往湖畔走。
少女晶亮的眸光令扶九天恍了恍神,似乎有一雙更為晶瑩靈動的眸光與少女的眸子交疊在一起,她迷迷糊糊地抬腳,一步一步追隨了少女。
湖畔停靠著一艘畫舫,透過精致的鏤花艙窗,依稀可見艙內人影晃動,一片嬉鬧聲,隱隱夾雜絲竹之聲。
徑直走到畫舫與岸相連的一塊踏板前,少女回眸沖傻傻尾隨在身後的人兒嫣然一笑,三寸金蓮輕巧地踩上踏板,至畫舫,撩起遮擋船艙的一串串水晶珠簾,步入艙內。
扶九天鬼使神差般地順著踏板上了船,站在艙口,隔著串串晶瑩剔透的水晶簾子往里看,布置華麗的船艙內有八個人,四男四女,或坐或站,穿著打扮雍容華貴,必是富豪貴族的公子、小姐。
鋪于船板的金錦氈上擱著一尊金猊,龍涎香燃于鍍金的香爐月復中,裊裊煙氣自猊口噴吐。酸枝椅凳上坐著兩位發挽高髻、戴以花冠的貴族少女,手抱琵琶,十指撩撥間諸宮調悠揚而起,一名丫鬟侍奉于側。對座則是兩位豪門公子,一身儒衫束帶,頭戴時下流行的東坡巾,一人手搖描金玉骨折扇,搖頭晃腦地和著曲調吟哦風花雪月的詞句,一人膝上置一古琴,時而撥弄絲弦,時而冥思苦想,身側一小童手持龍首注壺,正往一盞琉璃杯中注入琥珀色的宮廷美酒。
方才進入船艙的俏落少女正靠坐于首座一位貴公子的身邊,巧笑倩兮。
首座上那位貴公子穿一襲金縷銀線勾勒流雲圖紋的雪白長衫,腰系蠶絲玉帶,狀極慵懶地半躺半靠在虎皮軟座上,烏亮的長發隨意披散,掩去半張容顏。他一手支額,一手把盞,時而淺啜微甜的瓊漿,時而微微偏著頭聆听身旁少女脆生生的笑語。
少女笑語如珠,說著說著猝然翹起蘭花指往艙口一指,貴公子微微抬頭往艙口瞥了一眼。
斌公子微微抬頭時,船艙外的扶九天看到了一雙晶瑩靈動的眸子,她心神狂震,猝然抓向晶簾,丁冬的撞擊聲中,一簾水晶珠子斷了線,凌亂地滾落在甲板上。
「無心——」
急切的一聲呼喚,扶九天闖入船艙,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飛奔著撲向首座那貴公子。
「無心,是你嗎?是你嗎?」
她醉了嗎?怎會在此處看到心中牽掛的人兒?
斌公子微微皺眉,抓住她那雙微顫著撫在他臉上的手,淡淡地說︰「你醉了。」她一身酒氣,簡直能燻昏一頭牛。
「是!我是醉了!」她淚眼眯眯,醉時才吐露真言,「我一閉上眼,腦海里都是你的影子!」
「是麼?」貴公子依舊無動于衷地笑,「你只能借酒壯膽麼?就不能清醒些面對現實?」如果犯了錯,為何不去面對,反而要醉酒逃避?
清醒些面對現實?他不知她有無數個夜晚空自與殘燈相對不能入眠,心靈的煎熬勝過的疲憊,牽掛了一個人,心中情愫由淺轉深,果然是無法瀟灑地分手離別!這幾日,她心中惆悵,無比空虛,明知拋舍不下,偏要自嘗苦果,果然傻得可憐!她自嘲似的一笑,「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好嗎?我不是故意把你丟棄,我只是還不夠……不夠堅強!」她沒有如山岳般堅毅穩固的力量把他留在身邊,保護他。
她淚眼淒迷,借著七分酒意,張開雙臂,撲入他懷里,無法奢求兩情相悅天長地久,她卻想得到片刻的安慰,一解孤寂。
斌公子毫不留情地推開她,似怨似惱,「別像酒瘋子一樣在我的船上胡鬧,認錯了人也不自知!」
「無心?」她被推得跌坐于地毯上,驚疑地抬眼,望入他那雙眸子里,看到的卻是翻騰的怒意,猛然驚覺眼前這個人的氣質高貴,冷冷的怒氣隱而不發,卻奇異地震懾人心,令人敬畏!
他不是無心!無心不會用如此冷漠無情的眼神看她,無心純真無瑕、玲瓏剔透,不似他這般氣質高貴,她真個認錯人了!
心中一痛,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苦澀地笑,「錯了!錯了……」像一個失了魂的人,一搖三晃地往艙外走。
心里的酸澀苦辣混著烈酒的勁道沖上昏沉沉的腦中,眼前點點金芒,腳底軟綿綿的,一個趔趄,她跌倒在艙口,意識逐漸模糊,再也爬不起來。
眼下這狀況倒叫艙內那些個公子小姐看傻了眼,手持描金扇的公子厭惡地皺著眉,哼道︰「這人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跑到這里來撒酒瘋,真是放肆!」
一旁侍奉的小童挽起袖子,大聲道︰「公子爺,讓小的來處置這酒鬼。」
手抱琵琶的貴族少女舉袖掩住鼻端,皺眉道︰「這人一身酒氣,還如此膽大地闖進來冒犯王爺,真該丟到江里喂魚去!」
小童諾諾連聲,疾步上前,作勢欲將這醉酒的人兒丟進江中。那俏麗的少女見狀焦急地「哎」一聲,艙內有六人把置疑的目光凝在她臉上時,她臉兒微紅,幽幽低下頭,不敢吱聲了。
眼看小童的兩只手就要踫觸到扶九天時,坐在首座的貴公子猝然呵喝︰「住手!」
小童兩手一顫,愣住了。
「退下!」貴公子瞪著小童。
小童嚇得手腳發涼,低著頭唯唯諾諾地退到角落里。
「王爺?」
其余幾人見貴公子發怒,心中惶惑。一人小心翼翼地問︰「王爺,這人該如何處置?」
斌公子若有所思地瞅著倒在艙口的人兒,淡漠的神情有著微妙的變化,他輕嘆一聲,起身徐徐走到扶九天身邊,彎腰輕輕抱起她,見她眼角含著一滴淚,雙眉鎖住了不絕如縷的相思情怨,囈語聲聲,他伏耳一听,卻是她惆悵失落的反復痴語︰「錯了!錯了……」
他心中諸多不忍,以唇含去她眼角的淚,品嘗舌尖的微苦,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原有的怨惱都被這淚水稀釋,他抱著她出了船艙,順著踏板往岸上走。
船艙里的俏落少女惶惶追了出來,「表哥!」
聞喚,他足下一頓,卻不回頭,「不要跟來!」
冷冷的喝令,令少女怯怯止步,目送表哥抱著那醉人兒疾步遠去。
她醉了。
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無心清亮悅耳的語聲,聲聲喚著她的名,呵!這感覺真好!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來,一睜眼,只見一屋子的風,一屋子的月色,還有被風撩起的青色幃帳,如午夜孤魂似的飄蕩在床柱兩側。
一屋子的冷冷清清。
她眨眨眼,竟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左右顧盼,這間屋子里的擺設十分眼熟,她終于記起這里是高升客棧的客房,卻又疑惑自己是怎樣回到房中的。
掀了被子,緩緩坐起,她才發現身上已是一件干淨清爽的杏黃薄衫。雙手扶額,她冥思苦想,如裂碎的鏡子般殘損的記憶里頭停著一艘華麗的畫舫,一簾透明的水晶珠,隔著水晶珠簾,可見艙里有幾個人,或坐或站,面目模糊。再往里看,嬌憨俏麗的少女挨在一張虎皮軟座旁,巧笑倩兮地翹起蘭花指往艙口一指,虎皮軟座上一襲雪白長衫的貴公子微微抬頭……
畫面定格!
回想起貴公子眼中冷冷的怒意,她就莫名心驚、心痛!甩一甩頭,告訴自己︰他不是無心!不是!無心此時遠在他鄉!
屋子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扶九天警覺地抬頭,屋外人影微閃,「吱呀」一聲,房門悄然開了一條縫隙。
驚兆突起,她飛快下床,一個箭步跨至門側,待房門完全敞開,一人輕輕地往門里踏入一只腳時,她閃電般擰身一擋,五指微攏,扣向門外那人的咽喉。
門外之人陡然心驚,原本端在手中的托盤掉落在地上,發出「 啷」一聲巨響,鎖喉手已精確地扣住那人的咽喉,同時,扶九天眼前驚現了一張熟悉的容顏。
「……無心?」極輕極輕的一聲喚,唯恐驚碎了夢中幻影。
門外那人渾身籠在朦朧月色中,好似一個朦朧的夢,只不過,這人兒有體溫,有呼吸,溫熱、略顯急促的氣息噴在她的手背上,手一顫,五指漸松,又迫切地撫上人兒的臉頰,掬起一束鬢發,真實地感覺到手中一縷清涼,「無心,真的是你?」
「不高興見到我嗎?」莫無心口氣有些沖。
不似畫舫里那位貴公子如同戴著冷冰冰的假面具的神態,眼前的他真實流露的性子,在她看來是那樣的熟悉。
「不不!」她急切地握了他的手,懸空的心落了下來,終于有踏實的感覺,「你是怎麼回來的?」
「怎麼走的,就怎麼回來。」他攬了伊人的腰,輕摟著她,把臉埋在她頸側,呼吸那淡雅的體香,又使壞地咬一下她的耳垂,「吃驚嗎?是不是還在想,把這惹人厭的小子丟到湖州去,眼不見為淨就好,干嗎又不識趣地跑回來,招你心煩?」越說越氣,張嘴往她頸子上再咬一口。
頸側一痛,她卻笑出了聲,他仍穿著她那件藏青色長衫,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是她的「親人」回來了!
「為什麼回來呢?」她這樣待他,決絕地將他拋開,難道他不怨她?
「回來,只想問你一句話。」莫無心一字一字地說,「那日江畔,你承諾的絕不解開我親手系的雙心結,這話是真?是假?」
不言而喻的意思︰他想要與她同甘共苦呵!
扶九天用力地點頭,「真的!」這一刻終于下定了決心,哪怕前面是荊棘叢生的坎坷路,她也不再一人上路,因為他的義無返顧、真心以待,她已不再猶豫。
她點頭給予肯定的答復時,只覺頸側一涼,似乎有一粒清涼的水滴滑過頸子鑽入衣領。
他,落淚了?
她推一推他的肩,他卻執意把臉埋在她肩窩。許久、許久……他抬起頭,臉上竟是燦爛的笑,指了指摔碎在地上的碗碟,抱怨︰「這下可好,我親手做的飯菜全供給土地公了。」
「你親手做的?」她竟彎腰往地上撿。
他「哎」一聲,急忙阻止她,「這些都髒了,要不,我去那邊再弄一些來。」
「哪邊?」她問,這家客棧有廚房供房客使用嗎?
「那邊!」他伸手往客棧外一指。
那方位似乎是……千里香?
她愕然,「你知不知道金陵這幾日宵禁?」這幾日金陵城內一到晚上,不論酒家飯館、青樓客棧或尋常百姓家,都是大門緊閉,人們早早入睡,連燈都不敢亮一盞。
「知道。」他滿不在乎,拉著她就往外走,「剛才我偷偷溜出去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酒樓里也沒人。來,你隨我去瞧瞧。」
她只得依著他。
丙然,大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穿街走巷的巡邏官兵也不見了蹤影。二人繞到千里香後院,從一扇廢棄的木門暢通無阻地進入廚房。
在廚房里挑了幾樣原料,莫無心圍著爐灶忙活,不一會兒,弄好三菜一湯,有鱸魚膾肉、蓴菜羹、金絲酥卷,還有一碗東坡肉,再盛上兩碗荷葉包煮的香米飯。
扶九天驚訝地看著這一桌菜,「你家以前是開酒樓飯齋的嗎?」當今男子會庖廚的,除了宮廷御廚,就是經營酒樓飯館的掌勺師傅了。
「不是。」莫無心遞了一雙筷子給她,「這些手藝是娘親教我的,只是平時我很少自己動手做菜,有些生疏了,你嘗嘗好不好吃。」
她夾了一塊東坡肉放入嘴里一嚼,嗯!香女敕肉滑,果然有七成火候!「令堂怎會想到教自己的兒子做菜?」她突然來了興致,想听他聊聊家里的事。
「嗯!娘親還讓我牢記一句話。」提起娘親,他一臉孺慕依戀之情,眸子里則隱含著憂傷悲痛。
她沒去細看他的神色,仍笑眯眯地問︰「什麼話?」
「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他輕嘆,「娘親總是告誡我,絕不能把感情當兒戲,朝三暮四最是要不得的,更不能無情無義無心!」
《白頭吟》呵!
她點頭贊同,「得此賢妻,令尊一定很珍惜夫妻情分吧?」
他沉默片刻,勉強牽動嘴角,「是啊……珍惜……」唇邊的笑卻稍稍扭曲了。
「令尊對你是不是很嚴厲?」她有些詫異,他為何只提娘親,對父親卻只字不提?畢竟,他曾為父賣身哪!
「記不得了!」嘴角抽筋似的抖動著,即使是扭曲的笑,也保持得很辛苦,「他已經死了。」
一句話堵死了她的嘴,看不透他臉上的表情是悲痛還是怨恨,只當自己說錯了話,不該提及他的傷心事。
她噤聲不語。
沉悶的氣氛籠罩著廚房,他只覺心里堵得慌,吐了口氣,打破這沉悶,「九天,人為什麼要這麼貪心?」
她不解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