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究還是去見蘇遠了。
他遠遠地跟在後面,看著前頭那一襲紅衫,竟覺得椎心的痛。
他已是時日無多了,現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情兒將自己毀滅之前,將她拉出這個地獄。
受傷算什麼?心痛算什麼?
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知道這條路並不好走,也許路的盡頭,是一個沒有出口的絕境。
他可以走到絕境,但情兒不能。
曾經眼神那麼溫暖的女子,曾經笑得如花般燦爛的女子,都因為那一場仇恨而消失了。
他想找她回來!找回那個真正的她!
這是他唯一的願望。他從未奢求過什麼,只是希望老天給他足夠的時間實現這個願望。
「閣下為何鬼鬼祟祟跟蹤一名女子?」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听到那道聲音,他渾身一怔,卻沒有轉身,而是壓低了聲音,淡淡地道︰「江湖人江湖事,還望閣下不要多管閑事。」
「很不幸,偏偏我鳳彥民就是個愛管閑事的人。」鳳彥民盯著眼前一身白衣的男子,眼中卻露出一抹極端復雜的神色。
眼前之人的背影是那樣的熟悉,雖然他頭戴著紗帽,黑紗掩著他的臉,自己根本就瞧不清他的顏面,但那單薄的身形就算是化成了灰,他都認得。
忽然之間,他有些害怕知道事實的真相。但真相再殘酷也有揭開的一天。
深吸了口氣,鳳彥民又換上了一臉笑容,「年輕人,何必裝出那一副蒼老的聲音︰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他話語未落,就見眼前之人已舉步就走。
「站住!」
鳳彥民身形一掠,一臉笑嘻嘻地攔住他。
「閣下意欲何為?」
淡然蒼老的聲音里微帶著薄怒,但鳳彥民卻自動忽略了他的怒氣,而是專注地盯著那黑紗下掩著的臉。
半晌,鳳彥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江湖中傳聞,神秘的影門門主是一名年近古稀的老頭子,看來,傳聞終究是傳聞,根本信不得。」
他就特意來找這個人的。
他跟蹤了這個人很久很久,就是想知道,眼前這個所謂的影門門主,是不是就是他辛苦找尋了十年的故人。
黑紗下的身影微微一怔,卻沒有答話。
「你果真是影門的門主嗎?」鳳彥民收起了臉上嬉笑的神色,眼中又透露一抹復雜,「我今日可是專程在這里等你。」
見他依然不答話,鳳彥民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沉痛,「傳聞中,影門門主武功深不可測,殺人不見血,今日我倒要領教領教!」
「我沒興趣。」
「沒興趣,也要有興趣。若是你打得過我,我無話可說,立刻放你走,若是你打不過我,你就要心甘情願給我看你真面目。」
「沒想到鳳家莊的人竟有揭人隱私的嗜好?」
「你錯了,我只是想證實一件事。」
那雙眼楮所流露出來的復雜,悲傷,心痛都像一根針直刺進他的心底,他深吸了口氣,極力穩住心神。
「那與我無關。」
丟下話,他冷然繞過鳳彥民身側就欲離開。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極其沉痛的聲音,「筠舒,你何時變得這樣冷酷了?大哥就站在你面前,你竟也忍心不認嗎?」
身形微微一顛,他並沒有轉身,只是緊緊揪著胸口,啞聲道︰「閣下怕是認錯人了。」
「鳳筠舒,你以為大哥真的老了嗎?連自己的親弟弟認不出來了?十年了——筠舒,你騙了我們十年——還想騙我們到什麼時候?」
身後沉痛悲傷的聲音頓時刺得他心頭鮮血淋灕,但他依然咬牙道︰「我不是鳳筠舒。」
「你不是?很好——你既然說不是,那麼,你就摘下頭上的紗帽,讓我看看真面目。」
話落,鳳彥民忽然身形一掠,直攻他的面門,就要強行摘下他的紗帽。
他心頭一沉,直覺一掌劈向鳳彥民的胸膛,想讓他知難而退。
但鳳彥民卻對那一掌視而不見,一心只想扯下他的紗帽。
「你不要命了嗎?」他低喝一聲,強行收回掌力,反噬的內力震得他心口一痛,連退了幾步。
頭上的紗帽已被鳳彥民給扯了去,冷風撫過他蒼白的面頰,帶來一股沁骨的寒意,頓時透入他的心底。
「筠舒——筠舒——竟真的是你——竟真的是你——」
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鳳彥民臉色慘白地連退了幾步,「原來,你真的沒死,真的,沒死——但你卻騙了我們十年!為什麼,為什麼你竟忍心騙你最親的親人?」
當年,他們是何等的悲痛欲絕!
他甚至因為自己沒能救回親弟弟,而差一些自盡謝罪。但此刻,原以為已經死去的人,卻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鳳彥民激動地上前緊緊扣住他的肩頭,眼里寫滿了悲痛,「你詐死,拋棄了家人,拋棄了一切,甚至做起了殺人無數的影門門主。舒筠,告訴大哥,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鳳筠舒低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抬起頭來看著大哥——」鳳彥民心痛地盯著眼前那張蒼白的臉,不敢相信曾經那個濟世為懷的弟弟,竟變成了一個手染無數血腥的殺人魔頭,「我叫你抬起頭來看著大哥——」
「對不起——」緩緩抬眸,鳳筠舒看著一臉悲痛欲絕的大哥仿佛在瞬間蒼老了十歲,心如刀割。
「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我要的是理由。」鳳彥民盯了他半晌,忽然一把拉過他,「先跟我回鳳家莊。」
鳳筠舒微微一掙,掙開他的鉗制,退了幾步,「我不能回去。」
鳳彥民頓時瞪大了眼,「你竟還要做你的什麼影門門主嗎?」
鳳筠舒再度沉默。
鳳彥民逼近了他一步,痛心疾首地道︰「你嫌殺人還殺得不夠,是不是?還想讓自己的雙手染上更多的血腥?筠舒,曾經你是一名好大夫,你救了無數的人,但現在——」
「當年的鳳筠舒已經死了。」鳳筠舒忽然淡淡地插了一句,微微低垂的眼眉看不出任何神色。
鳳彥民退了一步,無法置信地瞪視著冷漠的二弟半晌,忽然大笑了起來,「死了!十年前的鳳筠舒果真是死了!我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個十年來殺人無數的魔頭,又怎會是當年救人無數的大夫?」
「那大哥就當從來沒見過我。」
鳳筠舒淡淡地說著,忽然「啪」的一聲,臉上頓時一陣麻痛。
「鳳筠舒,你可對得起鳳家的列祖列宗?可對得起我?」
鳳彥民顫抖著手,望著二弟臉上的紅痕。
他從未打過這個弟弟,爹娘老來得子,又去逝得早,對這個與他相差近二十歲的弟弟,他幾乎當成兒子般看待。
長兄如父!
是自己一手將他帶大,這一生幾乎都將最好的東西給了他,但如今他卻幾乎變成了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這怎不叫人心痛?
「鳳筠舒已不再是鳳家莊的人!」
他緩緩抬眸,眉眼間依舊一片淡漠,「這一掌就當我還給大哥的養育之恩。從此,鳳筠舒與鳳家毫無關系。」
「好。很好。這樣無情的話你都說得出來了。」鳳彥民深深盯著他,一臉心痛,「今日就當我鳳彥民來錯了!鳳筠舒確實在十年前就死了!徹底地死了!從此,鳳家莊不再有鳳筠舒這個人。」
轉過身,他不再留戀,大步離去。
看著鳳彥民失望落寞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冷風中,鳳筠舒忽然緊緊揪住胸口,一臉蒼白如雪。
他終究還是傷害了他最親的人!
「你為什麼不隨他回去?」
寂靜的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充滿痛苦的聲音,他回過了身,望著那雙復雜悲傷的眼楮,剎那時明白了所有的真相。
「情兒,你做這一切只是為了逼我回去,是嗎?」
望月坡那場殺戮,偽裝的冷漠與傷害,就連大哥的出現,怕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我只是要你回去。回到原來的生活。你原本可以過得很好,很平靜,若不是我,你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語聲已哽咽得無法再讓自己說下去,她不禁背過身,倔強地不讓他看到一滴眼淚。
嘆息聲中,那雙略顯冰冷的手從背後輕輕擁住了她。
「情兒——」
他的聲音溫柔依舊,懷抱溫暖如昔,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淚水決堤。
「我已經回不去了?你明白嗎?十年前當我放棄了一切,我就已經決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我不準你死——不準你死——」她顫然回過頭,盯著他的眼眸里寫滿了心碎,「筠舒,我後悔了,後悔當初把你拖進來——真的很後悔——」
「傻丫頭,你以為我會任由你一人獨自涉險嗎?」他心痛地為她抹去臉上的淚痕,「十年前,我便告訴自己不能再讓你哭泣,不能再讓你受到半點傷害!但我似乎一直沒做到——」
「我不需要為我做什麼,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著——」埋首在他胸膛里低聲飲泣著,她甚至感覺到他的心跳極其微弱,「你已經病得很重了——我求求你不要再強撐——回去吧——回到鳳家莊,那里才是真正屬于你的地方——做回你真正的鳳筠舒——」
「情兒,情兒,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驀然一陣心痛如刀絞,他猛地拉起她,逼著她與他對視,「十年前的鳳筠舒已經死了,你明白嗎?再也不能回來——你應該忘記以前的鳳筠舒——徹底地把他忘了——」
上官情忽然推開了他,一步步地踉蹌地後退著,眉宇間滿是悲涼與傷心,「我忘不了——忘不了他曾說過,每救回一個人,對他來說是多麼開心的事!我更忘不了,他曾說過,他此生唯一的夢想,就是將鳳家莊的醫術發揚光大,做一名好大夫——」驀地,她忽然大笑起來,「是我,不是嗎?若不是我,他還是名好大夫,若不是我,他的雙手根本不會染上血腥——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情兒——」
他心痛地看著她蒼涼悲傷的眼眸,心如刀割,壓抑了許多的腥甜終于涌出了唇角。
眼前微微一黑,下一刻,他已跌入了一具熟悉的懷抱中。
「筠舒,為什麼你還是和十年前一樣固執?為什麼?」
上官情緊緊抱著那具冰冷的身軀,淚水不斷滑落。
十年前,因為他的固執,他讓自己淪入了地獄最深處;十年後,他若固執依然,所賠上的,將會是一條命。
她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真的不希望。
若是時光倒轉,十年前,她寧願自己不要遇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