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見到古千城的時候,是天色漸暗的傍晚。
她剛從霞飛路邊上的陸宅給那家的小姐教琴回來,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陸家小姐今天下午撥琴時懶洋洋的手指。當然,人家是富貴命,不像她,從幼時就跟著爹學古琴,手指上全是繭子。
不過即便學了那麼久的琴,她也不敢自夸琴藝超群,也不過就是有機會能夠跟那些附庸風雅的富貴人家打打交道教教琴,滿足一下他們心血來潮時的興頭罷了。
只是既然人家付了錢,她就務必教得用心,所以即便陸家小姐再不用心,每次她也都是實實在在教夠兩個時辰才回家。
其實那天是很想坐電車回去的——平時外出機會不多,家又離霞飛路沒有多遠,所以她根本不用乘電車,可是看著,總是覺得稀罕,但是後來想一想還是算了,為了節省下那麼一點點錢做家用,最終還是看著電車「丁當丁當」地響著自身邊緩緩離去了。
于是後來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她總是在想,如果那天真的坐了電車回家,是不是一切都有不同?那樣的話,她是不是就不用踫到古千城,接著就不會在以後的時間里,把生命偏離出以前的軌道?
但是那一天,就那樣了。
天色漸晚,鉛灰色的夜幕低垂下來,空氣中仿佛有煙塵的味道彌散開去。
霓虹漸次亮起來,燈紅酒綠的會讓人忍不住心底發慌。
不過這一切都和她沒有關系,她看著又一輛電車「丁當丁當」地自身邊離開後,抱緊了手中的琴,繼續朝家的方向走。
從她身邊經過的人,總會那麼有一下沒一下地看看她,不過她知道,他們看的是她手中的琴。
不是西洋琴,而是正宗標準的中國古琴。
七弦,彈撥樂器。
既不像古箏那麼普及,也不像西洋琴那樣在如今大受歡迎——她很懷疑,如今這上海灘,還有多少人曉得這勞什子。
也許就只有那些有錢有閑的人,才會想到閑來弄曲操弦。
但是她之所以學琴,卻是因為自己家里就等于是個小型琴坊。
據爹說,他們家斫琴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到現在也有好幾代了,既然傳了那麼久,便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都沒什麼用途似的,但總歸是一門手藝,所以以後也會繼續傳下去。
不過在斫琴方面,她懂的卻沒有元哲懂得多。
元哲是爹的徒弟,比她大了兩歲,從十四歲就跟著爹學手藝,到現在,已經算是很熟悉的手藝師傅了。他作的琴甚至比爹做的都要好,有琴行想要挖他過去,但是他卻沒有走,後來听說是琴行的大小姐提的這事,不過元哲不願意,也就只好算了。
她曾問過元哲︰「為什麼不去?去了說不定還能成為琴行的姑爺呢。」
元哲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故做生氣,但是最後卻還是撐不住笑了,「小若,你還問我為什麼不去?我這還沒去呢,你就開始拈酸了,我要是去了的話,你不是要把我亂刀分尸?」
她板起臉,鳳眼一睨,下巴略抬,「你知道就好!」
元哲就連連點頭,臉上卻浮現出忍俊不禁的笑意。
于是最後她也就跟著笑了。
所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不過就是元哲和她這樣了吧?
想到元哲,她忍不住一路走一路淺笑,唇微微揚起,眼角眉梢全藏著笑意。
只是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光線一暗,有人在她肩上一撞,隨即壓低了聲音︰「勞煩趕緊把這東西送到百樂門交給霍老板!」
還沒反應過來,手里已經被塞了一樣東西,雖然不大,卻沉沉的。
她一愣,還沒看清楚那人的臉,那個人卻已經跑開了,隨即便有幾個人跟了上去。其實她也不清楚那幾個人是不是在跟著剛才那個人,不過……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甚至都沒有膽量打開來看一眼手里被塞進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是下意識地將被塞了東西的手緊緊握住,霓虹閃爍的街頭仿佛在瞬間變成了一只張著大嘴的怪獸,稍不留心,人就會被它整個兒給吞下去。
她只覺得額上一陣忽冷忽熱,但是腳卻仿佛生了自我意識一般,鬼使神差,帶著那古怪的東西,朝百樂門夜總會的方向走去。
百樂門夜總會。
那種地方,如果不是發生了這樣古怪的事情,她是肯定自己這一輩子也不會去那種地方。
紙醉金迷、衣香鬢影。
空氣里仿佛到處都彌漫著讓人萎靡不振的氣息,音樂聲軟綿綿的,仿佛能讓人把骨頭里最後一絲的「硬」拔出來,變得渾似軟骨蝦,扶都扶不起來——當然,這是元哲告訴她的。
所以當她終于真的站到百樂門夜總會門前時,完全的手足無措。
門口那燈光左右一打,差點就晃花了她的眼楮,她站在原地半天,愣是沒敢上前。
這就是百樂門?
比元哲形容的更要……更要紙醉金迷、衣香鬢影。
從她身邊經過的人,有嬌媚萬千的女人,也有大月復便便的富人,勾肩搭背的,眉來眼去的,害她杵在門口像個傻瓜似的,進不敢進,退不敢退,時間一長,終于引起旁人的疑心。
「小姐,你在這里做什麼?」有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客氣卻又略帶一絲警覺地出口詢問。
她緊張地朝後退了一步,「我……我……」
算了,死就死吧!
于是她終于鼓足勇氣,「我找霍老板!」
那人頓時發出一聲輕笑,「小姐,我們霍老板可不是任何人說見都能見到的。」
她慌了一下,手心里硬硬的東西觸動了她,于是急急開口︰「我找霍老板有急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男人沒有再笑,但是臉上卻分明地帶著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位小姐,其實每一個來找霍老板的女人都會說自己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誤會了……
雖然明知道是誤會,但是她卻還是不自覺地紅了臉,更覺底氣不足,「我真的有事,我是來送東西的……」
「送東西?什麼東西?給我好了,我會交給霍老板的。」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她卻遲疑了。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如果她聰明的話,就應該趕緊把這個燙手山芋趕緊扔掉才對,可是……
「這東西我只能親手交給霍老板……」她有些囁嚅。
「算了吧小姐,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請回。」男人朝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離開。
她頓時被噎得無語,怔了片刻才咬著唇看向那男人,心里有點氣憤,又有點被無辜牽涉到的委屈,「我真的有事,你讓我見霍老板!」
「對不起小姐,我不能讓你進去。」男人依舊將她攔在百樂門外。
燈光閃爍,令人眼花繚亂,她一只手緊緊抱著琴,一只手緊緊握住那奇怪的東西,唇幾乎要被咬破了。
男人冷著臉,活像一尊黑面神,高大的身材完全擋住了她的視線。
怎麼辦?
這事情完全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她到底是為何要站在這里?
但是……
她也不管了,驀地一頭朝百樂門內闖去,「我真的有事,等我見了霍老板,我立即就走……」
「喂!」男人猝不及防之下,只來得及伸手抓住她的辮子。
「啊!」頭皮猛地吃痛,她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手一松,「啪」的一聲,緊抱著的琴頓時摔在了地上。
身後一個低沉含笑的聲音就在此時突然響起︰「這是出了什麼事?」
拉住她辮子的手驀地松開了,隨即傳來那男人恭恭敬敬的聲音︰「古老板。」
她含著痛出來的眼淚彎子去撿琴,但是有一只手卻快了她一步,將她的琴拾了起來。
抬頭去看,發現居然又是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
怎麼現在的男人都喜歡穿成這樣嗎?
她又是委屈又是抱怨,含著淚咬著唇,並沒有伸出手去接自己的琴。
罷才那個聲音此時再度慢悠悠地響了起來,帶著些許笑意,卻是沖著剛才攔著她不讓她進百樂門的男人,「沒想到幾天沒來,百樂門的門檻似乎高了不少啊。」
因為面前站的就是那個幫她撿琴的男人,所以她還沒有看到這說話的人到底是誰。
但是沒想到他這句話說出來後,那個一直攔著她的男人卻突然臉色大變,連忙開口解釋︰「古老板千萬別這麼說,只不過是這位小姐一直堅持有事要找我們霍老板,你也知道,霍老板他……」
「甭說了,我都看著哪。」那個聲音再度悠悠響起,帶著笑意,「阿雲讓開,我來問問這位小姐。」
幫她撿琴的男人立即朝後略退了一退,她終于看清楚說話的人到底是誰了。
那是個似乎和她父親年紀相當的男人,大概五十歲上下,氣度不凡,此刻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微微蓄著胡子,頭發卻還很黑,穿一襲金灰長衫,手里拄著一根文明棍,看起來非常體面。
他是誰?
其實如果韓香若當時就知道自己面前站的人就是古千城的話,她一定不會放任自己這樣帶著疑惑的神情近乎放肆地看著他。
迸千城是誰?
整個大上海,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只怕很少吧?
所以如果單是指「古千城」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那個人,韓香若自然同樣知道他是誰。
迸千城,大上海數得著名的幫派老大,古堂的主人,赫赫有名到從很小的時候,爹管教她的時候,就會說「不听話的話,就把你賣到古堂去」。
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古千城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人,她沒有把眼前的「古老板」和「古千城」聯系在一起,他看起來太過溫和可親,就像一個鄰家長輩那樣。當然,在以後的日子里,她發現他根本就不是她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樣子,但是那一刻,卻成功地騙倒了她。
他當時笑了笑,拄著那根文明棍走到她跟前,然後笑了笑,「你要找霍老板?」
「是……」雖然他在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心內惴惴不安,于是不自覺地吐實,「有人要我送個東西給他。」
「什麼東西?」他伸出手,眼楮卻看著她,唇邊帶著笑。
仍然是剛才那樣溫和的笑容,但是她卻有一種壓迫感,根本沒有辦法拒絕他。
于是她交出了自己手里的東西,「就是這個……」
迸千城掃了一眼被她塞到手里的東西,眼神不動聲色地閃了一下,然後看著她微笑,「我帶你去見霍老板。」
東西都已經到了他手里了,其實由他拿給霍老板應該也可以吧?听剛才那個攔著她的男人的語氣,他跟霍老板應該是認識的,于是她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是霍老板的朋友嗎?」
迸千城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對啊,我是霍老板的朋友。」
「那你幫我把東西送到霍老板的手上好不好?」她頓了一下,看看天色,「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回家了。」
「這東西,到底是有人托你交給霍老板的,」他卻笑了,拉過她的手,把那東西重新放到她手中,「還是由你親自交給霍老板比較好。」
她只好把那東西再次抓進手中。
「要是擔心時間太晚,沒關系,」他微笑地看著她,「等會兒你把東西拿給霍老板之後,我送你回家。」
說著話,他又轉過身去看那之前攔住她不讓她進百樂門的男人,「這位小姐,如今算是我古某的朋友,不知道給不給進呢?」
「古老板的朋友,當然可以隨便進出。」男人連忙退到了一邊去。
他轉身面對著她,一笑,略抬起手臂,「來吧。」
她愣了一下,卻呆呆地站著沒動。
迸千城似乎是嘆了口氣,隨即拉過她的手勾在他的臂彎,然後帶著她走了進去。
其實,她真的不該來的。
她真的不該去理會手里被人塞進來的那奇怪的東西,她應該躲得遠遠的才對,可是現在似乎說什麼都晚了。
一腳踏進百樂門,她只覺得眼花繚亂,連忙低下了頭,身旁的男人熟門熟路一般帶著她徑直朝里走,完全不管里面紅燈綠酒似到處閃耀的燈光。
到了某個座位旁,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坐在那位子上的一個男人已經站了起來,笑著同自己身旁的這個男人熱絡地打著招呼︰「古兄,難得你今天來賞光。」
「賞光倒不敢當,不過倒是從你們百樂門的大門口前,撿來了一位小姐。」他微笑起來,然後微微低下頭跟她說話,「你不是要把東西給霍老板,現在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