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元哲一直想做一張好琴。
而要做好琴的第一條,就是選取良材。
提到古琴的制作,首先就要從選材講起,古琴的選料,講究「輕、松、脆、滑」,所謂輕,指木質要輕;而松,則是指選用的木材要松透;至于脆,是指選材要有脆性;最後一個「滑」字,則是指用料經打磨後要光滑。
這是對琴材的必然要求。
而斫琴的木材一般講究用老木,首先是因為琴人彈老木制的琴不易有火氣,其次,與新木材相比,老木不易變形、開裂,木性相對比較穩定。
至于所謂的老木,來源有老房梁、出土的棺木等等,但是棺木由于長年埋在地下,終年吸收地氣,陰氣十足,而且敗棺也常裂,用此材做琴前最好先放置六七年,行家稱為返陽。
此外,老木也並非越老越好,如橫劃木紋時木材掉面,就說明此木已朽,不堪再用,且木材一老,原有木性改變很多,所以選木以老而不朽為妙。
若是選材,一般來說,面板要選擇紋理順直的材質,此外木材近地音易濁,不清亮,不脆,而靠木梢則音易飄,因此取中段最好,也最貴重,其實可用來斫琴作面板的木材種類很多,如桐木、雲杉、白松、澀木等都可作面板,不過木質硬的要用料薄一點,而木質松軟的用料則相應要厚一點。
也有人選梁木、梁柱或木電線桿作琴材,像這些木料都適合作面板,當然也並非不可作底板,只是作面板尤佳。其實琴材要年久干燥才不易變形,只是現在老木越來越不易得,有些時候為了節省時間,琴材多用新木,不過新木木料上火,音質比較燥,而老木的音色則相對要更好。
雖然選材至關重要,就像古人所說的那樣,好琴「輕如葉,重如鐵」,但是現在來看,這種評價好琴的說法並不是全面的,琴的好壞固然與選材有關,但是一張琴的好壞的判斷卻還要與其聲音、做工好壞密切相關。可謂良材、良工必須兼備,才有可能出一張好琴。
從爹那里學來的手藝,再加上他自己的努力,所以元哲哥一直有信心,相信自己只要能找到合適的木材,就一定能做出一張好琴來。
「元哲哥,為什麼你想要做一張好琴?」她又一次這麼問他。
「做一張好琴,留給你傳家好不好?」元哲一笑,看了她一眼,隨即又繼續看著手中的絲弦。
他正在給琴上弦。
一般來說,斫琴大致程序包括選材、選琴式、因材取舍定陰陽,做面板、做琴底,合琴、晾琴、配件的制作以及粘附修整、刮灰胎、上漆,最後就是收尾,調整、上弦。
不過在這些程序中,自然還有一些小細節,要在實際操作中才能顯現出來,所以做琴切忌浮躁,但是此刻有她伴在身邊,元哲就是安穩地給琴上個弦都很難。
只是她每次這樣問時,他每次也都是用這麼一句話來應對,而每一次,她也都會毫無意外地紅了臉,害羞了,「元哲哥,你就不能換個說法?」
「換一個?也好,」元哲沒辦法,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琴,隨即笑笑地看著她,「做一張好琴,好交給師父做聘禮啊,不然只怕師父不會答應把女兒嫁給我呢。」
她的臉更紅了,忸怩地垂頭看著地面,最後撐不住,只得逃了,留下元哲一個人笑著繼續干活。
棒了兩天,琴做好了,元哲就去琴行送琴,她在家里閑來無事,索性進行大掃除,折了舊報紙當帽子戴在頭上擋灰,拿著雞毛撢子東掃掃西撢撢,正做得熱鬧,突然有人在外頭喊了一聲︰「香妹子,外頭有人找你。」
有人找她?
是誰?
她跳下凳子,摘了那紙帽子,手里還抓著雞毛撢子,開了門朝外看去,就見一個面生的男人正站在她家門口,隔壁的胡二嬸看到她出來,這才走回自己家,不過一邊走一邊還是忍不住回頭,眼神里分明帶著些許探尋。
她又看了那男人一眼。
不認識。
她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男人,「你……找我?」
「韓小姐不認識我了?」那穿著黑色西服的年輕男人微笑,彬彬有禮,「我們那天在百樂門門口見過的。」
被他這麼一說,她才想了起來,「是你啊。」
可不就是那天那個幫她撿琴的男人?
「你找我有事?」她有些奇怪,將他上下打量,臉上不自覺地帶了些警覺。
男人笑了笑,「不知道韓小姐現在方便外出嗎?」
「你想干嗎?」她更加警覺了,下意識伸手抓著門,摳著上面褪得起皮的油漆。
「如果方便的話……」男人又笑了一下,「我們老板在外頭車上候著呢。」
「古老板?」她頓時大驚。
「是的,韓小姐現在方便吧?」雖然是問句,但是那男人卻用一種不容她拒絕的口吻說出來,讓她想拒絕,都沒有辦法。
與那男人相視,她頓時垂下頭去,拿著雞毛撢子的手慢慢垂到身後,在心里想著如果那天的事情也像灰塵一樣,可以用這個撢子隨便撢兩下就可以抹去就好了。
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那天發生的事情,而這兩天她也真的沒有再去想,但是沒想到,卻偏偏有人來故意提醒她,讓她記起來。
心里忍不住有點惱恨,握著雞毛撢子的手緊了又緊,她突然抬頭,「古老板真的在外面?」
「是的。」男人點了點頭,隨即吃驚地看著她就那樣一副模樣,拿著手里那把可笑的雞毛撢子朝外頭走去,連忙跟了上來,好心地提醒她︰「韓小姐,你要不要換一身衣服?」
「不用了。」她說完話後就緊緊抿起了唇,大步朝弄堂外走。
出了弄堂,本以為古千城肯定是把車子停在了弄堂口外,她正預備氣勢洶洶地發一下脾氣,只是沒想到找了半天,卻沒看到他的車子,還是跟著她的那個男人幫她指了一下,她才看到古千城的車子原來遠遠地停在了一旁,根本就不引人注意。
一腔火氣仿佛突然被不小心灑了些水,熄了不少。
「韓小姐……」身後的男人看著她臉色變來換去,于是輕聲提醒了她一句。
她這才醒悟,連忙朝那車子方向走了過去,還沒到跟前,車窗就被搖了下來,古千城扶了一下眼鏡,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就不自覺地跟著看了看自己。她今日梳著辮子,剛才為了戴那報紙折的帽子擋灰,就把頭發隨手繞在腦後,拿了根沒用過的筷子當發簪用了,穿的是一件深藍布旗袍,邊緣的白色裹邊洗得都有些發茸了,腳下穿的黑色布鞋,本來在家里穿,也沒什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如今在古千城面前一站,再加上今天陽光好得有些過分,全部都落在她身上,讓她不自覺地想到那天百樂門里的聚光燈,于是就覺得仿佛渾身上下都不合時宜起來,越發顯得局促。
不過又想,奇怪,她局促什麼?她難看好看,寒酸還是窘迫,都跟古千城沒什麼關系不是?所以這麼一想,她又抬起了頭,下意識挺了下腰,手里還提著那雞毛撢子,眼楮卻沒再躲閃。
迸千城笑過之後,這才跟她說話︰「怎麼,在做家務?」
他一說話,她不知道為什麼又緊張起來,只好「嗯」了一聲,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隨便整理一下而已。」
聲音有點低,似乎是一下子被什麼卡住了嗓子,有點悶悶的感覺。
「怎麼,之前咱們不是見過,怎麼今天又開始怕我了?」古千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她。
她頓了一下,猶豫地開口︰「古老板,你找我什麼事?」
「好了,放輕松點,」古千城的眉微微一動,然後笑著若無其事地開口︰「只不過今天和霍老板談生意的時候提到了你,他說從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姑娘,我剛才又正好路過這里,于是順便來看看。」
順便路過?
就這樣?
「古老板,你這樣的人,到這邊來太委屈了。」她稍稍放下心來,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古千城含笑搖頭,「弄堂巷、石庫門,哪樣我沒住餅,你不是以為我天生下來就跟現在一樣吧?」
「我可沒那麼說。」她有點尷尬,雖然這里離弄堂有一段距離,可是如今這樣站在這里,她還是覺得不舒服,「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韓小姐,現在眼看也中午了,不如一起吃頓飯吧。」古千城抬頭看了看天色,隨即又開口,「就當是我替霍老板謝謝你那天的幫忙好不好?」
「這樣……」不太好吧?
她就知道,那天應該把那人塞給她的東西隨手一扔,趕緊回家才對,天知道她當時是錯了哪根筋,居然把那東西送了過去……
不過,要是她沒把東西送過去,只怕同樣會有人找她麻煩吧?
「怎麼?韓小姐不肯陪我?」古千城眯起了眼楮。
她突然一陣心驚,不安地咬了下唇,很沒有骨氣地開口︰「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身衣服……」
「那我等你。」古千城又笑了,「阿雲,陪韓小姐一起回去。」
簡直就相當于是變相監視了……
她心下更是緊張,手腳有些僵硬地朝弄堂口方向走,感覺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是古千城的目光嗎?也許是的。
她怕他。
其實明明怕得要命,但是她總不可能跟他說「我非常怕你」吧?
迸千城,道上大哥,站在他身旁,根本就相當于是把自己送到老虎嘴里,可是到底他為什麼會心血來潮地出現在這里,當真是順道路過嗎?
表才知道!
當然,她絕對不會以為古千城對她有「那種」意思。
迸千城是誰?人家有權有勢,要什麼樣的女人弄不到手,怎麼會看上她這種黃毛丫頭?何況便是看上了,用得著這樣有禮貌地跟她說話什麼的嗎?所以,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很明顯的,應該不是為這個原因。
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韓小姐,你好了沒?」或許是她換衣服的時候出神的時間太長,門外那男人隨口催了一句。
「好了好了。」她連忙理了下衣服就趕緊從里屋走了出來,想了一想,又怕爹或者元哲回來擔心,于是隨手寫了個字條放在堂屋桌上,這才出了門,上了鎖。
當然,字條上她可沒說是跟古千城出去了,要是被爹或者元哲知道了,一定會如臨大敵般跳起來,怎麼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家,都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一生求的也不過是個安生罷了,跟古千城這種刀口舌忝血出身的人是隸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的,還是劃清界限比較好。
只不過,即便她現在想劃清界限,也要容她挑個合適的機會不是?
出了弄堂去見古千城,他依舊坐在車里沒動,听到腳步聲才看了她一眼,依舊帶著笑。
她忍不住不安地撫了一下衣邊。
不過古千城見過多少人,所以一眼就看出她身上這件陰丹士林布的藍色旗袍雖然新得很,但是想來也是因為做了舍不得穿的緣故,所以顏色有點氤氳了,不過穿在她身上,倒是極好看的,而且換了這件衣服,想來也是有點重視的,所以沒有隨便穿一件衣服來搪塞他的邀請——
對于這一點,他倒是很滿意的。
只是她卻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對不起,古老板,讓你久等了。」
「沒什麼。」古千城和顏悅色地幫她開了車門。
等她上了車,那叫何雲的年輕男人也上了車,隨即發動車子,離開了這里。
「想吃什麼東西?」古千城移回目光到她身上。
「隨便吧。」她有些不安地笑了笑。
「能吃辣嗎?」古千城想了想,又笑了,「我可不是上海本地人,很多習慣都跟本地人不一樣,吃飯方面尤其是。」
「可以。」她能說什麼,只好點頭。
迸千城仔細看了看她,點了點頭,「如果不能吃的話,不用勉強自己。」
「沒有,」她連忙賠笑,覺得自己終于明白了什麼叫做「伴君如伴虎」的感覺,古千城簡直就像是一只老虎,隨時都會讓人有種提心吊膽的感覺,雖然他常常微笑,可是還是很有那麼重重的氣場,讓她不敢隨便亂說話,「我喜歡吃辣的,所以我爹常說我肯定是他不小心的時候抱錯了別家的女兒。」
迸千城被她這話頓時逗得大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頓時舒展開去,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上次你說,你家是做琴的?」
「對,我爹是斫琴師傅。」她點了點頭。
「家里還有別的人沒有?」他像是在和她聊家常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
「我娘早過世了。」她的神色有些黯然,「現在就我和我爹,不過我爹還收了一個徒弟。」
「徒弟?」古千城揚了下眉。
「嗯,元哲哥跟著我爹學做琴都好多年了。」一想到元哲,她心里眼里滿滿的藏的全是笑意。
「那一定也是個手藝不錯的做琴師傅了吧?」古千城對她笑了笑。
「對啊,元哲哥學得很好呢,我懂的都沒有他懂的多,以前還有琴行想挖他過去呢,可是他沒有去。」一提到元哲,就會忍不住想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她忍不住想要這麼說。
或許是她的笑意太明顯了吧,所以古千城才會含笑開口︰「是你的意中人?」
她頓時臉紅了,忸怩了一下,並沒有否認,不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隔了片刻突然問他︰「那你呢,家里有什麼人?」
前頭的何雲手一顫,差點把車子撞到路邊去。
其實她說出來這句話就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極蠢的事,連忙多余地補救︰「我……我只是隨便問問,沒什麼的……」
看她的臉色都變了,可想而知她心里有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