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張臉被燒得又紅又燙,心下微亂,「你可知此處是哪里?」
「江南。」況胤立即應聲。
「皇帝是哪位?」她又問。
「自然是南朝成宗皇帝。」況胤再次回答。
「你一個江北人站在我們南朝的地盤上,居然還敢這麼囂張,簡直不知所雲。」她哼了一聲,「不許再追在我身後。」
「姑娘……」況胤見她果然轉身又走,心下一急,頓時又跟了上去。
「不許跟著我,」她瞪他一眼,「趕快回你們江北去吧。」
「姑娘,」況胤卻依舊跟在她身後,「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不要。」她眉間微嗔,甚是生氣。
「姑娘,我來江南一趟也不容易,若是就此錯過,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與姑娘相見了……」況胤大是感嘆,此次若非皇帝有令,他是當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南朝走上一遭。
沒想到,卻讓他遇到她。
這般靈動生輝,奪人眼眸。
「那是你的事,與我有什麼關系?」她微微挑眉,心下掠過她在自己心中已經構思完成過千百遍的那個模糊身影,忍不住心下一甜,不願意再理會面前冒失莽撞的男子,再次舉步前行。
「姑娘……」況胤急得幾乎冒汗,但是卻又不敢冒犯于她。
正要追上去,眼前身影一閃,卻有人擋在了她前面,挑眉看向他,面色甚是不悅,「你干嗎追著我妹妹不放?」
卻是一個青衣書生裝束的美麗女子,只一眼,況胤便分辨了出來。
「我並無他意,只是想知道令妹的名字。」他連忙開口解釋。
回頭看了妹妹一眼,妹妹卻立即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低聲道︰「姐姐,我們不要理他,快點回望月樓吧,爹娘說不定早等急了。」
「姑娘……」況胤急急開口,正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有幾個下人裝束的男子擋在她們面前。
「小姐,請隨小人到望月樓,老爺夫人已經等了半天了。」領頭的男子躬身開口,隨即帶人護送她們朝望月樓走去。
況胤悵然若失,站在原處看著那個俏麗身影離開,只覺得滿心蕭索。
「等一下。」青衣書生裝束的許瑤光猛地開口。
「大小姐,怎麼了?」男人連忙開口詢問。
許瑤光回頭看去,身後人影幢幢,卻找不到之前還緊隨身側的那個人影了。不死心地張望片刻,卻驀然看到街頭燈火闌珊之處,那修長的煙色身影一閃,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姐姐,怎麼了?」身旁的妹妹疑惑地隨之回頭張望。
她微微嘆息︰「沒什麼。」
居然忘記問他住在哪里了,都城這麼大,要到何處找他?
直到夜色漸濃,眾人才興盡而歸。
城西阜成大街,正門前立了兩座石獅子,口中餃珠,面目威武,朱漆大門上方懸掛著玄鐵牌匾,上書「許府」兩個大字。
雖是將軍府,但是院中並不奢華。一路行去,院內暗香浮動,疏枝掩映,青石路上幾乎片塵不染,許威將軍治府如同管理軍營,照例的循規蹈矩,工工整整,看不得有半處不規矩的地方。
攜了妹妹飛瓊的手被娘又念叨了半天,瑤光這才帶著妹妹退了下去,去了自己房間。雖然姐妹間相差兩歲,但是感情卻甚好,因此住在同一個院子,有時候甚至還會睡在一張床上說話談心。
瑤光素來不喜繁奢,屋內擺設也盡數輕便。除了屋中書案上那堆得滿滿的卷軸之外,便沒有其他什麼了。牆壁上張掛著前人的詩畫,字跡飄逸瀟灑,卻已是前年的舊物。牆壁一角放著那插了梅花的豆青釉雙耳瓶,另一處卻是只闊口的粉彩開光山水人物瓶,里面插了數十枝孔雀翎,室內燈光一映,微微的淡藍寶綠熒光閃閃,煞是好看。
飛瓊依舊緊緊拉著她的衣袖,一雙眼楮含著笑意,「多謝姐姐沒有把剛才的事說給娘听。」
「不說是免得娘罵你,但是下次,遇到那種男子,記得走開,太唐突了。」瑤光任她拉著自己的衣袖,善盡姐姐的職責,但是卻又想到自己今晚的事,說話難免有些底氣不足。
在今日之前,她根本不曾想過,居然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那當然,我又不喜歡那種人,才不會理他呢。」飛瓊隨著她進了房間,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坐地書桌旁以手支頤,「我只喜歡雩王爺的詩。」
「只喜歡雩王爺的詩?那人呢?听說雩王爺風采翩翩,既然妹妹這麼喜歡他的詩,不如找時間看看他的人如何?屆時雩王爺選妃,我便替妹妹去和爹爹說一聲。」瑤光湊過去低聲開口打趣妹妹,但是這話說得確實唐突,忍不住臉上一紅,隨即旋身退開,伸手解上的斗篷,自有碧瑚接過去掛了起來。
「姐姐,你取笑我!」飛瓊不依不饒,上來便呵她的癢。
瑤光觸癢不禁,反手將妹妹壓倒在床上。身後的碧瑚和惠兒輕笑出聲,看著她們姐妹兩個胡鬧。
鬧夠了才停下來,碧瑚忙走過去幫瑤光解散了長發拿過梳子梳了兩下,只覺手中握的仿佛是最上好的黑綢,觸手盈滑,絲絲冰涼分明,隨手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將垂下的發束起,以免睡覺的時候不舒服,然後招呼惠兒退下準備熱水,好等會兒伺候她們沐浴。
「姐姐可真美。」鏡中的女子鳳眼星眸,朱唇皓齒,冰肌玉膚,骨清神秀,飛瓊看得有些發痴。
瑤光回首嫣然一笑,「飛瓊,你也拿我打趣?」
「本來就是嘛。」飛瓊湊過去嬌憨地抱住她,「我的瑤光姐姐一定是南朝最美麗的姑娘。」
「小丫頭!」瑤光愛憐地在她俏鼻上一彈,「妹妹比我更美。」
「才不是呢。」飛瓊一笑松開手去,目光盈盈生輝,腳尖微點,身子已經曼妙地打了個圈,恍如月下輕荷,枝葉舒展,亭亭玉立。
瑤光彎唇一笑,隨手摘了掛在一旁的琵琶,微一試弦後,對妹妹略一示意,隨即輕攏慢捻,漫聲開口吟唱妹妹寫的詩︰「春風先入小桃林,蜂翻蝶舞處處聞。一夜新綻八百朵,喜煞園內覓芳人。偷來倩女櫻唇印,借得嬌兒俏體芬。巧婦織就碧羅衫,美人拂下絳雲簾……」
夜已深,她的歌聲就愈發清晰,琵琶語聲岑岑,精妙之處,令人幾可忘憂。飛瓊面色含笑,軟舞輕揚,身上只著鵝黃單衫,如初春柳上女敕芽,更顯得飄若驚鴻,一舉一動之間,莫不空靈飄逸,腰肢慢慢地彎了下去,卻在最後堪堪停住,借力之處,恍如凌波微步,步步生蓮。
拌聲傳到了許將軍的耳中,他不由開窗側耳細听,回頭對夫人笑了一笑,「她們姐妹兩個倒是熱鬧。」
許夫人微微一笑,也走了過來站在窗邊細听。
餅了片刻,琴聲漸止,許夫人正要關窗,卻不料調子一轉琴聲重起,赫然是一首許久都不曾听瑤光彈過的《有所思》。她的手下意識地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關上了窗子。
為什麼……瑤光會突然彈這首曲子?
房間內的飛瓊依舊和著拍子輕舞飛揚,此時她的舞姿已經隨著琵琶聲逐漸放慢,見姐姐彈的是《有所思》,忍不住一邊跳一邊好奇地問她︰「姐,你好久都沒有彈這首曲子了。」
瑤光微微一笑,「是啊,師傅教的曲子,只有這個我很少彈。」
「那今天你為什麼會彈這首?」飛瓊縴腰輕擰,舞到她的面前,「姐姐有什麼開心的事不成?」
「沒什麼。」瑤光淺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得抬頭看過去,似乎到處都能看到那煙色的身影,修長挺拔,如玉樹臨風。耳邊似乎還能听到他稱呼她「小兄弟」的聲音,手掌溫熱,依稀還能感受到那一點余暖。
銅鏡中映出含笑的眉目,她微微一怔,垂首見腰間繡囊,心下便是一喜。
原來,不是她做夢。
他是真實存在的。
上元節後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好了,盡是之前難得的晴好日子。陽光如水般傾瀉下來,染得到處金光灼灼,飛金碎玉似的。
上午時分,一乘青色小轎從許府出發,自街上經過後徑直去了西山居茶社。
西山居的茶好在都城中可是出了名的,轎子到了地方之後,跟在轎旁的碧瑚一打簾子,看門的人只覺得眼前一亮,隨即就見一位美如明珠的姑娘微微低頭走了出來,手上拈了柄白紈扇,雙面都繡了淡粉繁復的花,一只小蝶棲息于上。雖然遮了半張臉,但是那一雙點漆雙眸卻靈動逼人,仿佛明光灼灼,他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攔了一下。
自轎子中走出來的人,正是許瑤光。
碧瑚見她走了出來,自去幫她把轎中的琵琶抱了出來,跟在她身後進門,看到西山居的程掌櫃便開口道︰「我們和齊先生約好了。」
程掌櫃頓時明了,連忙帶路,「兩位姑娘請這邊走。」
帶她們到了西山居最里面的僻靜清幽之處,卻是單獨的一個小院,周圍白石碎草。推開門,站在案邊的瘦高男子卻沒動,一頭黑發長及腰間,卻不若平常男子那般束起,反而任它披在肩頭。
「齊先生,你等的客人來了。」程掌櫃連忙開口,將後面跟著的人讓了進去。
瑤光微微一笑,對那個身影福了一福,「齊先生。」
男子這才緩緩回身,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一雙狹長明亮的單鳳眼,看人的時候總帶著些漫不經心,看到她之後,慢慢開口說道︰「便是你遞了帖子要見我?」
「是。」瑤光點了下頭,耳上一串米粒大小的粉色珍珠攢成的墜子亦隨著輕輕動了一下,「久聞北朝的齊先生彈得一手好琵琶,難得先生出宮,瑤光自然要前來拜訪。」
「也好。」齊先生點一點頭,看著對面著青色斗篷的年輕姑娘,袖口微微地透出一抹粉白,上面繡著精致的櫻草圖案,他微微一笑,「請坐。」
瑤光坐了下去,將手中的紈扇擱在一旁,伸手將碧瑚手中的琵琶接了過來,隨即對他盈盈一笑,「既然如此,瑤光就獻丑了,還請齊先生賜教。」
面對有「國手」美譽的男子,她伸手輕撥琵琶弦,並沒覺得緊張,只當他是師長般尋求指導。那被稱為齊先生的中年男子亦隨手取餅一旁的綠玉斗,茶香裊裊,他卻雙眸微閉。
碧瑚看了兩眼,只道他根本沒有在意,後來卻發現他另一只手藏在長袖中,雖然看不太出來,但是廣袖上卻微微一下一下地映出褶皺來,想是在隨著琵琶聲輕輕擊著節拍。
一曲終了,齊先生睜開眼楮,將那綠玉斗中的茶一飲而盡,但是卻半晌沒有開口。
瑤光靜待,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只是四下里打量一番。房中空蕩蕩的,甚至連他的琵琶都不曾看到,孑然的一抹身形,愈發顯得瘦高。
「姑娘的技巧很好。」齊先生終于開口,隨即又看了她一眼,「以姑娘這般年紀,能練出如此手法,況且又能將《綠腰》新翻曲調,實在是讓人驚訝。」
瑤光微微一嘆,「齊先生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技巧雖好,尚缺圓潤之感。」他終于開口,鳳眼微抬,看向她微微一笑。
「圓潤之感?」瑤光一怔,扶在琵琶上的手也頓了一下。
「感情。」齊先生移開視線,「姑娘的技巧雖好,但是在有些地方卻未免過于擺弄技巧,而缺乏了感情的貫通,有些生硬。」
他走過來,微微俯向她伸出手去,借過了她的琵琶,按照他剛才所察之處彈了一小段給她听,隨即又把琵琶還給了她。
瑤光雙眼一亮,頓時心下大喜,「先生果然厲害,這一處無論我怎麼彈,總覺得有些不對,還是先生了得。」
「姑娘過獎了。」齊先生微微一笑,看著她笑靨如花,只覺難以移開視線。
「不如我再為先生彈一曲如何?」瑤光側首想了一想,提議道。
齊先生含笑點頭,「有勞姑娘了。」
瑤光抱過琵琶,手指略略一頓,彈的是昨日的《有所思》。
初時齊先生面上並無殊意,過了片刻,他突然以手輕扣那綠玉斗,口中亦同時吟道︰「潘郎妄語多,夜夜道來過,賺妾更深獨弄琴,彈盡相思破,彈盡相思破……」
他口中翻來覆去,將那句「彈盡相思破」念了好多遍。瑤光停弦的時候,他才朗聲一笑,「若是剛才姑娘便這麼彈,恐怕齊某也不能指點姑娘什麼了?」
「這首曲子如何?」瑤光有些忐忑。
齊先生又是一笑,「姑娘是不相信我?」
瑤光頓時喜笑顏開,站起身深施一禮,「瑤光受教了。」
並未多作停留,瑤光又與他閑談了一些關于指法上的問題,便自告辭。
出了那間被白石碎草圍繞的小院,透過大開的窗子,卻見那齊先生依舊慢慢地自斟自酌。
出了西山居,瑤光伸手止住了急著要她回府的碧瑚,「好碧瑚,咱們走一會兒吧。」
「夫人會擔心的。」碧瑚猶豫著開口。
「只是走一走而已,你看天氣多好?」瑤光微微抬頭,陽光下雪膚花貌,幾乎找不到絲毫瑕疵。
碧瑚只好抱著琵琶跟在她身後慢慢朝城西走去,但是不多時便被街市上琳瑯滿目的攤子所吸引。兩個人看得熱鬧無比,冷不防瑤光驚呼出聲,隨即快步過去,伸手拉住了一個男子,被嚇了一跳的碧瑚連忙追了上去。
「大哥!」瑤光心下歡喜,說什麼也不肯松手了。
那人回頭看去,就見拉住他的人淡青斗篷內穿著一襲繡著穿支大理花紋的白色縐紗裙裳,瓊鼻玉靨,眸含笑意,黑發如瀑,上面只用了一枝金累絲瓖寶石的發簪,陽光下燦然生輝,耳上的粉色米粒大小的珍珠攢成的墜子輕蕩。他頓時一愣,壓下心中瞬間翻滾的欣喜,「瑤光?」
「大哥認出是我?」她一笑,臉色頓時微紅,下意識地垂下長睫。
「你怎麼會在這里?」楚離衣回頭看了一眼,心下頓時大奇。
瑤光盈盈一笑,「我來西山居拜訪琵琶國手齊先生。」
「北朝有名的樂師齊若水?」他疑惑地開口。
「就是他。」瑤光略一點頭,隨即遲疑著開口,「大哥那日也不和我說一聲,怎麼就那樣走了?我還不知道大哥暫居何處,若是錯過了,可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幾乎低到不可察覺,只覺羞色滿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楚離衣見她如此,心下一頓,亦是手足無措,只好低聲應她︰「只是有事在身,看到你家人尋來,我才離去的。」
「那麼,大哥的事情辦好了嗎?」覺得臉上的紅潮微退,她這才抬起頭來看他。
楚離衣微微一頓,隨即搖了搖頭,「還沒有。」
「大哥現在也要去辦事嗎?」瑤光見他神色不定,低聲又問了一句。
楚離衣見她神色間楚楚可憐,心下柔情頓起,頓了一頓,終于開口︰「我住在迎賓樓。」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見她慌亂地點一點頭,臉上再度泛出大朵潮紅,「我知道了。」
「那麼……」楚離衣正想開口,卻沒料到她同時出聲。兩人頓時一陣慌亂,各自移開了視線。
心跳突然加劇,震得人幾乎難以忍受。
瑤光看一眼近旁的碧瑚,只好匆匆開口道︰「大哥,我得回去了。」
楚離衣看她眉間若蹙,目光盈盈,忍了幾忍才道,「……路上小心。」
伸手喚過碧瑚,她便匆匆離開,卻心亂如麻,碧瑚忍不住問︰「小姐?」
「好碧瑚,你就當什麼也沒看到。」她忙制止了她的問題。
碧瑚想了一想,輕輕一笑,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
楚離衣卻站在原處沒動,眼中只見她淡白的裙角在薄風中微微掠起,不知不覺間居然看得痴了。
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遇到這樣一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