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來看你了,但是這幾日,你們府中一直有人看著,人多口雜,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來找你……」楚離衣看她眼淚模糊,心下痛到難以忍受,猛地伸手抓住了她肩膀,「瑤光,我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好不好?」
「離開?」瑤光含淚搖頭,「我若走了,我爹娘妹妹怎麼辦?」
楚離衣的手握在她肩頭,無意使力之處,幾乎握得她肩膀生疼,他一字一句地開口︰「你若嫁與他人,你怎麼辦?我楚離衣,又、該、怎、麼、辦?」
看著他此刻焦灼萬分的視線,一字一句地問她他該怎麼辦。瑤光只覺喉間微甜,氣血翻滾不停,似乎只要再開口,就會嘔出血來一樣。
若是不曾遇到他該多好。
若是不曾想過要永遠和他在一起該多好?
楚離衣看著她,字字焦灼,帶著難以控制的苦楚酸痛︰「瑤光,你若嫁了,我該怎麼辦?」
瑤光卻只是睜大眼楮看著他,眼楮里的神情讓他根本沒有辦法看懂。她在想什麼?她到底在想什麼?
「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終于開口,聲音低啞。星星點點的眼淚微微沾在長睫之上,臉上的妝容已經花掉。
楚離衣索性舉起衣袖為她拭去臉上的妝容,然後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楮急促而低微地開口︰「要麼跟我走,要麼就嫁給雩王,你選哪一個?」
「我不能嫁給雩王,他是妹妹喜歡的人。」瑤光頓時悚然一驚。
「那麼就跟我走!」楚離衣深吸一口氣,驀地打橫抱起她,「我帶你出去。」
瑤光目光閃爍,似乎還要說什麼話,楚離衣卻已經開口︰「如果你留下來,就只有嫁給雩王這一個選擇!」
他說得沒錯。
如果她不和他走,那麼她今天是一定會換上喜服坐上花轎的。
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是可以預知的悲劇……
她無力再去思考將會如何,只能埋首于他懷中,茫然而無助地等待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出房間了嗎?
出了後院了嗎?
出了許府了嗎?
她……離開那里了嗎?
「誰?」冷喝聲驀然傳來,隨即守在許府中的宮中侍衛頓時追蹤而去。
站在房間門外的飛瓊臉色蒼白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冷喝聲停下的瞬間她猛地回頭,「碧瑚,快去請我爹趕緊過來!」
碧瑚連忙朝前院飛奔而去,飛瓊僵直的身子終于軟化,無力地靠著牆壁滑下。
她剛才……看到的是什麼?
許威隨著碧瑚匆匆趕到了後院,就看到飛瓊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出了什麼事?」
「爹,姐姐走了。」飛瓊茫然地開口。
「走了」是什麼意思?
許威困惑不解地看著她。
飛瓊怔怔地看著前方一點,「我剛才看到姐姐被一個男人帶走了,宮中派的侍衛已經追了上去……」
沒等她說完,許威已經飛奔離去,隨即沖出許府,策馬而去。
有風聲在耳邊掠過,身上的碧色煙羅衣裙被風拂起,傳來颯颯的輕響,仿佛微張的蝴蝶翅膀,一收一合之間,帶著恐慌倉促的明媚美好,仿佛重新回到了上元夜的那一天,自水面上掠波而過。那一刻,她明白了什麼叫做比翼雙飛,一顆心就此陷落在那個煙花之夜,再也沒有辦法收回。
但是便這樣,可以無視爹娘妹妹嗎?
在他抱她走的那個瞬間,她神往過未來,想著可以就此和他攜手一生一世,可以無視將會付出的代價。
拒絕皇家的婚事,許家能有多少腦袋面對皇帝即將而來的憤怒?
包何況她是私下出走,與人私奔?
不但家人會有危險,爹娘妹妹還要擔著被人嘲笑的可能這樣繼續生活下去,原本好好的一切,全因為她,而被攪得七零八落。
她總是借口著妹妹喜歡雩王,實際呢?
不過是她自私地想用這個借口來掩飾罷了。
想給自己一個正當的理由可以不用嫁給除了大哥之外的人罷了。
身後的冷喝聲陸續傳來,她知道那是家中守駐的那些宮中侍衛追了過來,她驀地開口︰「大哥,你走吧!」
「瑤光!」楚離衣頓時吃驚地看向她。
她淒然一笑,「就當世上沒有瑤光這個人,大哥你還是快點走吧!」
「我怎麼能讓你回去嫁給他人做妻子?」楚離衣心頭猛地一慟,費了好些力氣才把每一個字落到實處。
「我怎麼忍心為難我爹娘?」瑤光伸手用力推開他,「快走,宮中侍衛要追來了!」
楚離衣伸手抓住她,聲音低啞沉痛絕不同于以往︰「瑤光,你便忍心讓我一個人走?」
她怎麼忍心?
她怎麼忍心!
卻依舊一寸寸推開他的手,忍下眼淚,用最後的力氣將他的容貌鐫刻在心間,「瑤光福薄……」
身後追來的人卻不知道為何沒了聲息,楚離衣渾然未覺,只覺得此身茫然,已經無所寄托。
便這樣放手,讓她離開嗎?
不忍再看他,瑤光驀然轉身,卻詫異地對上父親驚訝了然的目光,「爹……」
罷剛請求侍衛們退下並保證自己帶回女兒的許威一臉震驚地看著她,隨即把眼神投向她身後的楚離衣,半天沒有說話。
「爹,我跟你回去。」瑤光低頭咬唇,朝他身邊走了兩步。
身後的楚離衣卻驀然對著許威跪拜了下去。
瑤光猛地回頭看向他,「大哥!」
不顧許威的臉色有多難看,他卻依舊跪在那里開口︰「求許將軍讓我帶走瑤光!」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回頭看一眼父親,瑤光含淚搖了搖頭。
楚離衣看了她片刻,隨即移開視線看向許威,「求將軍成全!」
許威終于反應過來,顫抖的手指著他開口︰「瑤光,你是因為他?」
瑤光咬唇,紅唇上的齒痕頓時清晰地浮現出來,最後卻依然不得不困難地點一點頭,默認了他的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許威只覺得大腦有一瞬間的眩暈,不得不閉一閉眼楮待那眩暈感消失。
「爹,不要管他了,我們走吧。」瑤光卻驀地快步走到他身旁,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在這樣的大喜之日本該喜氣洋洋如珠如玉,此刻她卻是面色蒼白雙眼紅腫,身上依舊還穿著家常的碧色煙羅衣裙,甚至比平日還要顯得憔悴。
許威看著面前的女兒禁不住一陣心軟,平日那個聰慧明麗的瑤光哪里去了?
才不過短短時日而已,她卻像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美麗,迅速枯萎了下來,是什麼讓她如此?
是那個年輕男子嗎?
許威忍不住開口︰「瑤光……」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卻赫然驚怖地看到她長睫一垂,一滴血珠子居然落了下來,那是……
他猛地抓住瑤光,隨即震驚地發現她的眼中此刻居然落淚成血,和著斑斑血跡,分外嚇人。
身後的楚離衣同樣驚呼一聲,搶身上來抓住瑤光,目光淒楚,「瑤光,我只願當日沒有遇到你!」
語氣中淒惻之意,幾乎令許威不忍卒听。
瑤光拂去臉上的血淚,再次緩緩推開他的手,「大哥,我真的不能再等你了。」
楚離衣頓時只覺得心下空落落的,一顆心早已經不知道遺失到了何處,只覺得此生仿佛再也沒有了所謂的快樂和幸福。
瑤光含淚背過身去,「大哥,由我來念著你記著你就好了。你忘記我吧,會比較快樂。」
就像被人重重一拳打在心上,他幾乎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看到她單薄的肩頭就在離他那麼近的地方,卻仿佛咫尺天涯,即便耗費這一生,也沒有辦法再觸踫到她的氣息。
許威看著又是血又是淚的女兒,終于武人身上的蠻勁爆發,將瑤光猛地推入楚離衣的懷中,大喝一聲︰「快帶她走!」
「爹!」瑤光頓時驚呼出聲。
伸手在自己騎來的馬兒身上一拍趕至他的面前,他看著那第一次見面的年輕人,「你若要帶她走,這一生都要對她好!」
「我會的!」楚離衣微微驚愕之後,隨即伸手與他慎重擊掌,然後便帶著瑤光翻身上馬,朝遠方馳去。
「爹!」瑤光回頭,卻只見到父親的背影。
一直都覺得,身材高大的父親的背影像座小山一樣矗立在她的心中,但是此刻的父親,卻仿佛突然間矮了許多,陽光下發間刺眼的一抹霜白,幾乎刺痛她的眼楮。
這樣一走,便將一切的困難和重擔全部都壓到了父親的身上……
她怎麼忍心?
她怎麼忍心?!
猛地伸手抓住身邊人的衣襟,她困難無比地開口拒絕他︰「放我下馬!」
楚離衣猛地一勒韁繩,馬兒頓時發出了一聲長嘶,隨即便停了下來。
「瑤光……」他淒然一笑,「你還是要回去……對不對?」
她無語,淚水洗濯後的雙眼如寶石般灼灼逼人,隨即突然緊緊抱住他,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樣。冰涼的頰踫到他的下巴,一瞬間而已,如蝴蝶輕輕一觸便已松開,隨即重重一口咬在他的肩頭。
這樣痛,這樣傷,他無聲沉默,任她為他留下記號。
她終于松開他,從馬上跳了下來,抬起臉忍著眼淚看著他,「大哥,從現在開始,我每走一步便會數一個數,然後慢慢離開你。每數一個數,我們都要多忘記彼此一分,直到我們徹底地忘記彼此……」
她果然轉身,抬頭,吐氣,開口。
初相識的夜晚,滿天煙火的表演。
射謎猜字,心有靈犀,一見鐘情,想看兩不厭。
佛前期盼,願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迎賓樓前,言笑晏晏,幾多心慌亂。
小樓幾多星如許,一日不見,我心悄然。
我心悄然……
淚珠串串滑落,背影卻依舊端正,每一步踩出去,明明虛軟無力,卻依舊走得決絕如斯。風吹起裙角纏裹在腳邊,鞋子上細碎的銀珠子一聲聲泠泠的讓人心焦。
一步步離開他,一步步斬斷過往……
她慢慢停下了腳步,背對著他。未免他發現,所以她只能把手指塞入口中緊緊地咬住,以免自己哭出聲音被他听到。
既然決定回去,就不要再讓他痛苦……
用力地咬著,她把自己的手指幾乎咬出血來,可是卻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單薄的肩頭微微發抖,逐漸加劇。
抽泣聲漸漸清晰。
五髒六腑都被無形的手扯得生疼,楚離衣抬頭,無聲冷笑。陽光下,分明的淚光一閃,隨即消失不見。
瑤光,你好狠的心……
他驀地跳下馬,快步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她。
哭泣的聲音清晰地響在耳邊,她渾身顫抖,仿佛風中的落葉。
「不要哭,」他微微抬頭,將不斷漫上來的淚意逼回去,隨即將懷中的半面銅鏡塞進她的手中,「從今後,我不能在你身邊,那麼就讓它陪著你吧。」
手中握著那另外半面銅鏡,與她手中的相合,只有這樣,才是完整的一面鏡子。
瑤光緊緊握著手里的半面銅鏡,斷角處幾乎深深地刺入她的手心中。
心中輾轉反側到已經沒辦法再繼續心疼下去的地步,已經沒有辦法再比現在更痛苦了……
拂起衣袖拭去眼淚,她再次抬腳前行,一步步走得穩重端莊。
一直走到不可預知的未來去。
楚離衣站在那里一直沒有動,銅鏡邊緣的斷角處深深刺入手心。血跡斑斑,淋灕在腳下微黃淺綠的草地上,形成一幅觸目驚心的圖案。
但是他卻一動不動,就那樣站了好久,好久。
雩王的婚事辦得隆重而熱鬧,宮中已經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來,再加上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大婚,所以特別動用了戎裝侍衛開道,並有兩隊彩衣宮女護擁。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旌旗扇傘,光彩奪目,羽儀肅穆,喜氣洋洋,特別是儀仗隊中那一路綿延而去的絳紗宮燈以及由金石絲竹編組的喧天鼓樂,更是把全城紛涌而至的百姓們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就為了觀看這盛大熱鬧的迎親場面,甚至有因為擁擠而爬到屋頂上的百姓不小心踩塌了房頂,結果最後摔下來受傷頗重。
婚事繁瑣的儀式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此刻,她才終于坐到了新房之內。
房間內紅燭高燒,燭光通明如炬,映得房內縴塵可見。屋中陳設甚是古色古香,玉鼎金爐,羅帷錦茵,式樣考究,應有盡有。
身下的床坐起來並不舒服,大紅的鴛鴦戲水被面鋪得整整齊齊。下面卻覆蓋著一床的蓮子、桂圓、花生等各色干果和銅錢,卻是民間嫁娶的習俗,寓意「恩愛好合、早生貴子」。
透過擋在眼前的紅羅蓋頭看過去,室內的一切都帶著朦朧的紅光。她寂然端坐,連手指都不曾動一下。
早已經沒有了眼淚,從她穿上喜服的那一刻,她就沒有再掉一滴眼淚。
回去之後,並沒有人多問她半個字,只是匆忙地幫她重新梳妝打扮。菱花銅鏡涼,眉添黛料香。妝成後,她只看見鏡中的人陌生地發挽高髻,上簪黃金瓖寶石串珠步搖和嵌貓楮石花形金簪,俱是成雙成對,眉心細細點出梅花鈿妝,耳邊垂一對黃金梅花墜子,愈發金光燦爛,盡數彰顯皇家富貴之氣。
身上碧色常服終于換下,大紅嫁衣上細細繡了茶花牡丹凌霄芙蓉紋,觸手微涼,如她此刻的心一般,帶著不可捉模的冰滑。
此後便是茫然地被人牽引著上轎下轎,步行,穿過長長的道廊向皇上皇後行禮……她仿佛被人為操縱的木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做完所有的事情,此刻的她,便被送到了這里。
不遠處的鳳口罌鼎爐中裊裊地燃著香,卻是宮中的主香宮女的得意之作,以丁香、棧香、檀香、麝香各一兩,甲香三兩,細研成末,繼而勻和十枚鵝梨汁液,盛在銀器中,用文火焙干,點燃之後,輕煙裊裊,清香四溢。
心下卻更是煩躁,屋中的香淡而悠長,幾乎把人悶得透不過來氣似的微微著惱。懷中原本冰涼之物早已經被暖得幾乎與體溫相融,伸手輕觸,帶著難以錯察的堅硬,仿佛他遺落的一顆心,填補著她此刻心上的殘缺,帶來些許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