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舉國同悲,為太子之喪守禮月余,民間在此期間禁止嫁娶。直到一月之後,才漸漸地不見了滿都城耀眼的白色。
雩王府內,小骯已經清晰凸現出來的瑤光坐在院中翠色小亭之上,手中握著一卷譜子。
那是一卷《風入松》,糅合了詩詞後重新換的曲子。
听風听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縴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小姐,院中風大,加件衣服吧。」碧瑚手臂上挽著一件衣服走到了她的旁邊。
她輕輕點了點頭,隨即開口︰「王爺呢?」
一旁的清菡回話︰「王爺一早就進宮了,現在還沒回來。」
「哦。」瑤光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即又看向亭外的春色。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身邊,不見了他總是圍繞的身影呢?
他突然變得很忙……但是也沒辦法,太子突然逝世,成帝和皇後又相繼染病。她原本也進宮看過,但是皇帝皇後擔心她的身子,所以要她好生待在雩王府中安胎,要她答應好好照顧自己。
亭下的台階上生著碧色,一路延伸,直到草色仿佛暗無,風吹又生。
默然坐了半晌,她起身沿著台階慢慢走下去,碧瑚和清菡忙著跟上來一邊一個照顧著她周全。
在院中閑走片刻,她微微搖了搖頭,「我自己走一走就好了,不用你們扶著了。」
「王妃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清菡連忙開口,依舊小心地跟在她身旁。
「哪里就那麼嬌弱了?」她淡淡開口。
「小姐,王爺會擔心的。」碧瑚看著清菡為難的神色也開口說了一句。
瑤光只好不語,又朝前走了一段,清菡好奇地開口︰「王妃要去哪里?」
她心下一驚,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沒想過要去哪里,在王府里隨便走一走罷了。」
說是這麼說,但是眼神卻四處搜索,仿佛在尋找著什麼似的。
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大哥了……
他說他會在她身邊守護著她,但是她卻已經有月余沒有察覺到他的氣息了,她感覺不到他在她身邊。
他去了哪里?
太子大喪,滿朝官員驚慌混亂,皇帝皇後先後抱恙在身……
她卻如此自私地、只想著……為什麼這段時間見不到他?
甚至不曾去想,即便見到了,又能如何?
成帝寢宮外,景珂輕悄地走近,低聲詢問站在殿門外的宮人︰「皇上今日氣色如何?」
「回王爺,皇上今天的胃口還不錯,已經用過了午膳,比前些日子稍微吃得多了一點。」被問話的宮人恭敬地低聲回答。
或許是听到了他們的說話聲,殿內響起了成帝低沉的聲音︰「是珂兒嗎?」
景珂連忙開口︰「是兒臣。」
「進來吧。」成帝又開口說了一句。
景珂應了一聲,連忙走進了大殿之內。
明黃的綾帳下,成帝躺在御榻之內,臉色果然比前些天好了一些。景珂心下微微一喜,卻見父皇臉上頗有憔悴之色,鬢邊星星斑白,形貌已經實在無法再同太子大喪之前相比,心下不禁又是一酸,隨即便要行禮,卻被成帝揮手止住了。
「父皇覺得今日身體如何?」景珂只好垂手站在了一旁。
「看起來,似乎好了一些。」成帝淡淡笑了一笑,四肢都有些乏力,只好慢慢地開口。
景珂皺起了眉,隨即一笑開口︰「父皇一定很快就會恢復健康的,雖然兒臣這些日子幫著父皇處理了一些事情,但是終究還是不如父王親為,只怕處理得不夠妥當。」
成帝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景珂被看得微微局促,只好低了低頭。
「既然你今天這麼說了,那麼珂兒,父皇有一事要囑托你。」成帝微微地咳了兩聲,隨即對他鄭重地開口。
「只要是父皇要兒臣做的事情,兒臣一定萬死不辭為父皇做到。」景珂連忙正色開口。
成帝只覺得自己說話稍微大聲一點兒的話,就有些頭暈目眩的感覺,只好低聲慢慢開口︰「父皇知道有一件事你是不願意做的,但是現在你大哥不在了,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了。」
景珂頓時臉色一變,「父皇……」
成帝揮手止住了他的話,「看來你已經知道父皇的意思了,你大哥既然不在了,父皇決定由你來接替他,做南朝太子,以後成為南朝的國主。」
景珂頓時跪下,「父皇,請收回成命!」
「你這是做什麼?」成帝無奈地開口,「這件事由不得你拒絕,你大哥已經不在,幾個弟弟年紀又小,只有你現在最是合適。珂兒,不要讓父皇為難。」
景珂面有難色,「父皇,這事是萬萬不行的。兒臣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做皇帝,兒臣更不會做皇帝。」
「難道父皇也是生下來就會做皇帝的嗎?」成帝微微搖頭,「這事這這麼說定了,過兩天等父皇上朝的時候便會提及此事。」
「父皇……」景珂猶在緊張地推辭。
成帝喘息了兩聲,隨即嘆息著開口︰「珂兒,父皇的身子父皇自己清楚,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難道你想讓我南朝大好江山斷送在我們父子手中?」
景珂被他這麼一說,頓時無奈地低下了頭去,「兒臣不敢。」
成帝長長吁出了一口氣,隨即慢慢開口︰「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請父皇明示。」景珂連忙開口。
成帝揮了揮手要他坐到身旁,隨即悠悠地嘆了口氣,神色迷離,「父皇很年輕的時候,曾經辜負過一名女子,害她一生不幸。」
景珂頓時面色一怔,有些遲疑地開口︰「父皇,你和兒臣說這些……」
成帝看著明黃的綾帳一角,緩緩地開口︰「那時候父皇還沒大婚,因為很喜歡她的緣故,所以想著要娶她為妃,如果當時真的娶了她……那麼她的孩子,在父皇做皇帝後,就會是真正的嫡長子。」
景珂不解地看著他,「也就是說父皇並沒有娶那名女子。」
成帝輕輕點了點頭,「所以……是父皇虧欠了她,更讓她的孩子流落在外,孤苦無依。」
景珂心下一跳,「父皇,你想要我做什麼?」
成帝臉上現出極難過的神氣,「那個孩子……找到了我,但是他卻不準備原諒我,是父皇的錯……」
景珂見他面色異樣潮紅,不由擔心他的身體,「父皇,你別太難過了,仔細身體要緊。」
「不妨事的。」成帝搖了搖頭。
景珂見勸阻無效,只好輕聲開口︰「那麼父皇是想要我做什麼呢?」
成帝慘淡一笑,「我只是想要你若是有朝一日見到他的時候,要好好待他就好了,畢竟……他是你的大哥。」
景珂輕輕點了點頭,「但是父皇,他叫什麼名字?」
皇帝微微喘息一聲,似喟似嘆︰「他自稱楚離衣。」
「是他?」景珂頓時臉色大變,「怎麼會是他?」
「你認識他?」成帝疑惑地開口。
「認識……」景珂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怎麼又是他?
居然又是他!
「你……」成帝看他面色不對,略有些遲疑地開口。
「他與瑤光、他與瑤光……」景珂心下翻江倒海,居然一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原來你知道他與瑤光的關系?!」成帝松了口氣,「父皇擔心的就是這個,在你大婚之前,他曾經來找過父皇,要父皇幫他解除你與瑤光的婚事。父皇問過你,但是見你一片痴心,所以就沒有答應他。因為這個,他更是對父皇產生抵觸的情緒。因為父皇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所以一直躊躇到現在,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以後見面切記要兄友弟恭,畢竟,父皇虧欠了他,又因為你而拒絕了他……」
景珂的臉色變了又變,一時也不知道是該冷笑還是難過。
丙然,早在那個時候,瑤光的心里便已經慢慢地藏著他人了。
成帝又喘息著費力開口︰「珂兒,父皇這麼多兒子里面,最放心的就是你,所以,只能把這件事交托給你了。記得,一定要同他好好相處,千萬不可因為瑤光而傷到你們兄弟之間的關系。」
景珂無語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兄友弟恭?
還真是諷刺。
「你還記得你五皇叔的死吧?」成帝嘆息著低聲開口,「我知道是你大哥所為,但是卻一直當作不知道的樣子,就是因為不想把這事查出來鬧得盡人皆知。對皇室來說不僅僅是一個丑聞,更會傷了皇室眾人的心,我們景氏一族的人流著同屬于太祖的血,萬萬不可以骨肉相殘……」
景珂卻被這乍然傳到耳邊的消息震驚到僵成一塊石頭。
皇叔是大哥害死的、皇叔是大哥害死的……
他驀地開口︰「我不相信……」
成帝定定地看著頭頂上方的明黃綾帳,「父皇也不想相信,但是這卻是真的。一個是我的手足,一個卻是我的骨肉……珂兒,父皇已經為此耗盡了心血……所以,即便是因為瑤光,你也萬萬不能做出對他不利與他翻臉的事情……」
景珂心下一片空白,失神地站在御榻之前。
成帝臉上的潮紅之色愈發清晰,漸漸覺得眼前有些發黑,只好倦倦地對他揮了揮手,「父皇說了這麼多話,實在有些累了。你還是先退下吧,把父皇所說的話回去好好想一想。」
景珂茫然地點了點頭,隨即慢慢朝殿外走去。
原來……事實是這樣的……
他根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是這樣的,但是偏偏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奇怪地發生在他的面前。
他所深愛的女子心里藏著別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卻是他從未熟悉過的兄長,也是他曾經緣識一面並欣賞萬分的男人。
他所敬愛的大哥居然是殺害了他敬愛的皇叔的凶手,而大哥此時也已經過世。兩個都是他的親人,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怨恨。
他從大哥那里所接掌在手的太子位,卻實際上是本該屬于他那個從未熟悉過的兄長的……
為什麼事情要這麼發展?為什麼看起來,他才是被捉弄的那一個?
為什麼?
半月之後,就在眾人終于自太子之喪中逐漸走出之時,南朝成帝薨于宮中含延殿內。
成帝的突然病逝讓本就飄搖的南朝更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南朝在兩個月之內連喪太子、皇帝二人,實在是讓世人震驚的事情。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雩王景珂按成帝遺詔在文武百官的擁護下接掌王位,登基為帝,改元升平,成為南朝後主,人稱睿帝。同時策封雩王妃許瑤光為皇後,人稱昭後。
睿帝牢記先皇成帝教誨,四處與別國交好,免動干戈,以保南朝百姓安寧,在短期之內,暫時穩定了政局。
大局漸定,國境之內發展一如往昔。
天氣漸漸炎熱,已經是夏季了。
里城城西阜成大街,許府後院。
許夫人臉色蒼白若雪,直勾勾地盯著飛瓊,眼神發直,似乎整個人都已經痴傻了一般。
「娘,你不要嚇我!」飛瓊跪在她面前,不停地搖晃著她。
許夫人猛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一眼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飛瓊,臉色頓時微微由白轉青。
猛地站起身,她在屋中失魂落魄一般轉了兩圈,突然又走出門去,片刻之後卻又回來,手中提著猶如兩根手指粗細的荊條棍棒走了進來,隨即不由分說就朝飛瓊身上抽了下去,「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飛瓊被抽得渾身劇痛,一邊掉眼淚一邊開口︰「娘,請你原諒女兒!」
看她就是不肯說出月復中孩兒是誰的骨肉,許夫人又惱又氣,直想一棍打死她了事。
心驚膽戰的惠兒看著一直保護著自己月復部的小姐受如此重責,忍不住撲了過去擋住了急落下來的荊棍,「夫人息怒,夫人息怒,你這樣會把小姐打死的!」
打在兒身,疼在娘身。
許夫人見狀含淚恨恨地在自己身上抽了一棒,「既然你不說,娘還是打死自己好了,居然生出這麼不爭氣的女兒!」
「娘,千萬不要!」飛瓊連忙流著淚撲了過去攔擋。
「飛瓊,你是要氣死娘是不是?」許夫人只覺得仿佛有一把刀正在一片一片地切割著她的心,「到底那個人是誰?你說出來,娘為你做主!」
飛瓊咬著牙忍著身上的劇痛,眼淚盈眶,卻就是閉口不語。
一旁的惠兒終于忍不住含淚開口︰「是大姑爺在宮里喝醉了……」
「閉嘴!」飛瓊猛地開口喝止。
許夫人卻已經清晰地听到了惠兒的話,頓時兩眼發直,茫然地看著手中的荊棍。
天,居然……居然是他!
房外的風吹來陣陣熱意,飛瓊卻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身子,一顆心仿佛被黃連泡過,苦到難以忍受。
只是一夜而已,誰想到會種下這般孽緣?
她該如何面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