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的人臨行前,被舒夜閣囑咐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什麼遺漏。
「舒公子,你既然如此擔心,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同行的人不由大感奇怪。
舒夜閣猶豫片刻,終是笑了一笑,也沒有說話。
他若回去的話,還能夠再來這里嗎?
即便再回到這里,還能再見到她嗎?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原本便道不相同,他只怕自己這一走,此生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只是……如今即便能夠見面,又能如何?
她似是對他毫不在意,或許于她來說,也只是泛泛之交……
愈想愈是苦惱,只是沒想到的是,進宮的人不久之後,便給他送來了一個差到不能再差的消息———姜美人很喜歡那件衣服,要求宣做這件衣服的人進宮,為她專職司衣,同時要求蜀地盡量配合,只要是合用的衣料,盡避選送入宮。
原本洛織錦便已經很反對沈如衣做這件衣服,如今這樣看來,果然是為她惹下事端來……
從京城趕來宣旨的人見他猶豫,冷眼看他,「怎麼?舒織造有難處?」
舒夜閣默然,片刻後才開口︰「宣制衣之人進宮一事……」
「怎樣?」前來蜀地傳旨的人是皇帝身旁的大太監朱全忠,此刻他正慢條斯理地看著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難道宣她入宮,還辱沒了她不成?」
一聲冷笑發自于他的口中,隨即他拿過手邊的茶杯,以蓋沿拂了一下上面的浮沫,這才悠然無比地呷了一口。
「朱公公,此話雖然沒錯,但是江湖中人,自由慣了,只怕不合宮中規矩,到時候若惹得皇上不悅,豈不是我們的過錯。」舒夜閣見他盛氣凌人,也不與他爭執,意氣用事,只淡淡地從旁提醒。
「舒織造,若是現在不宣那人進宮,只怕皇上已經心有不悅了,至于規矩,只要進了宮,還怕她學不會規矩嗎?」朱全忠眯起眼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要知道,皇上差咱家辦的事,咱家可就一定要盡快為皇上辦到,舒織造可不要為難咱家。」
「朱公公,江湖中人,與官家素來兩不相犯,若是強制宣她進宮……」舒夜閣此時心下大悔,當初只想著盡快辦成此事,免得有人借機擾民,哪里會想到會將沈如衣牽扯進來?
「怎麼?她會抗旨?」朱全忠惻惻一笑,「不怕,來的時候咱家早有準備,特地帶來了了宮中的功夫高手,若是天衣聖手不願意進宮的話,咱家有的是辦法要她進宮。」
這分明就是仗勢用強!
誰不知道朱全忠此時借著姜美人受寵而與她交好,既然姜氏歡喜沈如衣制的那件衣服,他是必定要來強的了!
舒夜閣面上頓時變色,「朱公公此話差矣,天衣聖手閑雲野鶴,若是強宣進宮,只怕心中不喜,原本這制衣之事,便是舒某強求,如今又要她入宮,舒某是斷然不會去宣旨的。」
朱全忠卻只冷笑一聲,也不說話,只是將他上下打量,隔了許久才慢悠悠開口︰「既然舒織造不願意去宣旨,咱家也不好強求,那麼,這里的事就不勞煩舒織造了,來人,送舒織造回房!」
他一聲令下,頓時有人自他身後閃出,對舒夜閣伸出手去,「請!」
舒夜閣怒極反笑,「不用勞煩了,我自己會走!」
朱全忠卻在他身後嘲弄地開口︰「舒織造也辛苦了,記得等會兒告訴咱家那天衣聖手身在何處,咱家這就去宣旨,順便看看這天衣聖手到底是何模樣,難不成還三頭六臂不成?」
舒夜閣懶得與他多費唇舌,悶聲不吭地出了房間,卻听得院中有人冷笑一聲︰「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洛織錦?!
舒夜閣頓時心下大喜,朝前看去,卻沒有發現她的身影,但是一條藍色綢帶卻驀地從院牆外飛進來,靈蛇一般裹纏在他腰間,順勢一帶,就在頃刻之間,令他身不由己地朝院外飛去。
「什麼人?」跟在他身後的人頓時勃然變色,身形頓時強上前去,想要攔回舒夜閣,但是他只覺得眼前寒芒一閃,數點東西飛撲面門之下,一個閃身,雖然避開了那寒芒的襲擊,但是到底再追不上舒夜閣的蹤跡。
舒夜閣被那股力量牽扯著,直飛到院牆之外,還沒反應過來,腰間的綢帶卻驀地收回,隨即他「啪」的一聲,便頗為狼狽地摔了下來,然後便有一只手重重揪住他的衣襟。
「我就知道你會給如衣找來事端!」洛織錦絲毫不掩飾自己此刻的不滿。
進宮?
這皇帝老子,想得倒是挺美!
「是我的不是。」舒夜閣也不分辯,黯黯嘆了口氣。
「當然是你的不是!」洛織錦心下不高興,用的力氣不免大了一點,舒夜閣不自覺地悶哼了一聲。
「你放心,我不會讓朱公公帶沈姑娘入宮的。」他依舊倒在地上,可是半個身子卻已被洛織錦提起,雖然形貌略顯狼狽,但是神情卻是難得的認真,「是我給沈姑娘帶來的麻煩,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
洛織錦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神色捉模不定,片刻之後,終于放手,「你有辦法?」
舒夜閣拂衣而起,目光堅定無比,「我一定能想到辦法!」
「算了,你只要別跟如衣提起此事就成,」她略略咬唇,突然傲然一笑,「再說,我若想藏起一個人,只怕皇帝也沒有辦法輕易找得到吧?」
那一笑瞬間的華彩,讓舒夜閣頓時恍神。
就是這樣的她,神采飛揚,快意情仇的江湖也變得仿佛觸手可及。
不似他,身在官家,面對那處處厭倦的生涯。
洛織錦此時卻又開口︰「這美人姜氏,實在太過招搖,也不怕一朝情冷,便有這錦衣華緞,又有何用?」
「正沐皇恩,哪里想到日後的事情?」舒夜閣垂眸,目光眷戀在她那一身藍衣之上。
「如衣的事,我會處理,但是你會怎樣?」略想了一想,洛織錦又問他,略帶了一絲看好戲的意味,「我看,你似乎也多有不便?」
不然的話,何必被人押著出來?
舒夜閣苦笑一聲,隨即淡然開口︰「朱公公位高權重,又深得姜美人的信任,而我不過是小人物一名,他不會費心思對我如何的,至多將我趕出織造局而已。」
看他神色淡淡,洛織錦略勾了下唇角,隨即挑眉看他,「怎麼,舍不得?」
「如今于我來說,卻是求之不得。」舒夜閣看向她,微微笑了一笑。
「哦?」洛織錦有所不解,正想听他如何說,耳邊卻突然傳來一聲輕笑,驀地抬頭看去,卻見不遠處,那三番五次出現在她面前的男子,此刻正抱著他那張琴盤膝而坐,想到數次被他戲弄,洛織錦頓時心生警覺,「你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上次不是說過後會有期?」那叫哥舒彥的神秘男子今日卻沒有戴面具,三分狂生姿態幾乎已經深入骨髓里,笑嘻嘻地看著她,藍色雙瞳猶如大海一般幽深,此刻他看向舒夜閣,突然一笑,「娘子,這人惹你生氣了?」
「誰是你的娘子?」洛織錦知他存心想惹她生氣,是以雖然神色淡淡,但是卻暗自凝神戒備,以防他突然出手。
「我說過,只要看過我的臉,你就是我未來的妻子了。」哥舒彥笑笑地開口,伸指點向舒夜閣,「既然他惹你生氣,我幫你出氣如何?」
說著也不打招呼,已經一拳遙遙拍來,舒夜閣頓時只覺心間如受重擊,忍不住悶哼一聲,面上現出極痛苦的神色來。
洛織錦倏地將舒夜閣推在身後,隨即冷冷看向他,「欺負一個功夫一般的人,閣下到當真好清閑。」
扮舒彥卻抱著琴隨手撥了兩三下,發出幾個單調的樂音,隨即一笑,「你這樣護著別的男子,可是會讓我誤會的。」
「干卿何事!」洛織錦揚眉,「既然今日閣下難得清閑,不如我們再來較量如何?」
「我實在不想與你交手,不過……」他微微一笑,「難得你這般有雅興,那就不如從命了事。」
說著話,他卻已經將那琴隨手橫在路邊,身形才動,人已經迫到她跟前。
「來得好!」洛織錦贊了一聲,隨即出掌,與他交手。
舒夜閣只覺面前人影翻飛,青衣藍衫,宛然分明,一只手忍不住緊緊握了起來。
「果然好身手!」洛織錦與那哥舒彥交手片刻,不禁開口稱贊,心下漸漸覺得興奮,有種敵逢對手的感覺。
「娘子也一樣!」哥舒彥笑意微微。
「我警告你,不要再讓我听到那兩個字!」洛織錦一掌拍去,剛好落在他肩膀上。
「哪兩個字?」雖然被打了一掌,但是哥舒彥卻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依舊面上含笑,長袖拂過,伸手攔住了洛織錦又一擊。
「明知故問!」洛織錦冷哼一聲。
但是哥舒彥卻突然一笑,出掌方向驀地一換,居然朝舒夜閣拍了過去。
「你想怎樣!」洛織錦飛身掠過,拉過舒夜閣朝後退去,「為何要傷他?」
扮舒彥的身形驀地停了下來,「我看他不順眼。」
依舊三分無奈的狂生模樣,但是眼神中的認真卻沒有被洛織錦發現。
她依舊抓著舒夜閣,冷笑,「閣手如此,若是看誰不順眼的話便要出手……也未免太過任性!」
「那又如何?」哥舒彥俊眉微挑。
「不為何,只是被我看到,終究是要管上一管的!」洛織錦冷眼看他,也不跟他廢話。
「娘子,為了外人這樣說我,當真讓我傷心不已。」他卻無奈搖頭,態度似真似假,只是話音一落,人卻已經逼近洛織錦。
洛織錦下意識防備,但是卻只覺得腰間被人一探,她心下一涼,下意識予以還擊,也不過瞬間而已,兩人卻各自朝後退去,面上現出驚疑不定的神情。
片刻之後,哥舒彥微微一笑,將從她身上所取到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手中。
舒夜閣抬頭看過去,卻見那東西通體金紅,長四寸寬兩寸,厚重古樸,邊緣雕刻浮凸花紋,隱隱有怪異字體夾雜其中。
居然是聖武令?!
舒夜閣頓時吃了一驚,看向洛織錦。
洛織錦神色陰晴不定,緩緩伸出手去,只見她手中也有一物。
通體潔白如玉,毫無瑕疵,長四寸寬兩寸,厚重古樸,邊緣雕刻浮凸花紋,隱隱有怪異字體夾雜其中。
不知為何,舒夜閣只覺得身側仿佛有微微寒意襲近。
「這是什麼?」洛織錦沉聲問他。
為何她從他身上取得的東西,造型居然與聖武令一般無二?
扮舒彥仿佛恍然大悟,「原來我與娘子居然如此心有靈犀,連定情信物都做得這般有默契。」
「休要胡言亂語!」洛織錦冷冷打斷他的話,「你到底是誰,來自何方?」
扮舒彥卻微微一笑,身形遽然後退,「娘子,你神通廣大,怎麼會連這東西也認不出來呢?」
「把聖武令還我!」洛織錦頓時追上前去。
「難得娘子身上帶著與我那塊令牌這麼相似的定情信物,我怎舍得歸還?」他一笑,隨即大袖飄飄,裹起路邊那張琴,人已經飄然遠去。
洛織錦憤然握緊了手中那塊寒意侵人的令牌。
他到底是誰?
明明深不可測,行事卻顛三倒四,更何況,他根本不是漢人……
舒夜閣心下黯然良久,終于開口︰「洛姑娘……」
洛織錦回過身看他,「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舒夜閣挽留不及,只好看著她藍色的身影漸漸遠去,他站在原地痴立良久,最終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原本舒夜閣只道朱全忠定然命人看著他不準再插手此事,只是事情卻又突生變化。
卻是朱全忠入蜀之後便已快速定下了供錦方,只道在規定時間內便可全部趕工完成,但是也不過一天而已,所有為了這次貢錦而忙碌的織錦匠人居然在一夕之間全部中毒,昏迷不醒,雖然找了無數當地知名的大夫,但是卻對他們所中的毒一無所知。有大夫沉吟良久之後,終于說出若是想要給這些織錦匠人解毒的話,看來也只有去找唐門中人了。
江湖中人,多是草莽,朱全忠自然不願意與他們多打交道,是以讓人請了舒夜閣,要他盡快辦成此事。
還好因為這事,朱全忠居然一時忘記了追問他天衣聖手人在何處。
雖然不屑于朱全忠的為人,但是舒夜閣看過那些織錦匠人的模樣,卻還是去了沈府。
可惜他不懂醫道,素日所習,也不過是與布料相關的一切知識,所以他想找一下唐隱。若是去沈府,大概會遇到他吧?
于是他便匆匆去了沈府,彼時洛織錦正抱著那叫做菀菀的小女孩兒說話,一旁的沈如衣板著臉,坐在她對面的,可不正是他要找的人?
「唐兄,你在這里就最好不過了,我想請唐兄幫忙救一救那些織錦匠人。」舒夜閣見他果真在此,頓時大喜。
「又出了什麼事?」洛織錦將菀菀交給沈如衣,回身看他。
「一夜之間,所有織錦匠人全部中毒,如今生死不明,若是他們到時間不能將貢錦交出,只怕雖有這原因,也難保不會惹得姜美人生怨,到時候只怕……」舒夜閣皺眉不已。
他越說下去,對如今要做的事情卻越是厭倦。
素日在織造局,他只需負責局內織衣選錦之事,哪里想得到其他。
裁漱玉,漸鋪縷金鳳衣,一梭錦,織進匠人多少淚?
唐隱為之挑眉,「中毒?」
「是。」舒夜閣點了點頭,「全部中毒。」
「奇怪,」洛織錦亦為之沉吟,「是什麼人要給這些織錦匠人下毒?」
舒夜閣搖頭,「我們也無從得知,如今已耽擱了兩日,初時還以為是惡疾,但是請了大夫之後才說是中毒,但是他們全都束手無策。」
「哦?」唐隱笑了一笑,「那我真要去看一看了,若不是我們唐門的人下毒的話,我倒想知道是誰這麼大的膽子,在蜀地居然想起用毒這一招。」
舒夜閣頓時大喜,「如此,就有勞唐兄了。」
洛織錦也沒再說話,看著唐隱興致勃勃地跟著舒夜閣離去,下意識地又取出那一方令牌沉思。
「織錦,你怎麼了?」沈如衣疑惑地看著她。
「沒事。」她搖了搖頭,順手將那東西收起,突然起身,「你在家中不要外出,我也出去看一看。」
她說完話便匆匆離去,隨即跟上舒夜閣和唐隱,朝這次貢錦的織造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