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秦國都,汴桑城偏北的龐大建築群便是昭秦國皇宮之所。
建築群分成東南西北四座,而此刻北宮錦心殿內,燈火通明,舞樂聲喧,十來位美麗的少女正在盈盈起舞,衣袂飄飄,香風陣陣,看得人心神皆醉,而一旁操琴吹簫的,無一不是美女,容顏清麗,氣質尤佳。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這樣的環境之下,理當是賓主盡歡才對,但是坐在那下首的人,臉色難看不說,更是一副無比拘謹小心的模樣,臉上卻還要賠著三分笑,恭恭敬敬地陪著上首的主人。
主座的位子空著,但是緊排在主座旁邊的那個位子上,卻坐著一位異常俊美的年輕男子,他穿了一件玉白錦袍,簡簡單單無半分雜色,身旁更有兩個極為年輕美麗的女子,給他捶背揉肩,而他看著下首在座之人各異的神態,卻只是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看不出心思如何。
那些人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就更是帶上了十二萬分的小心,打起了百倍精神。
一曲終了,那些舞女行禮退下,唯有一個衣飾與他人不同的女子走回了下首座位,轉身的瞬間,一張俏臉上滿是又尷尬又惱怒的表情。
「好,依蘿公主的舞姿果然絕妙。」那上首俊美的男子放下酒杯,輕輕地拍了下手,笑著看向那繃起一臉冰霜的女子,「比我們昭秦宮中樂女的表演還要精彩。」
那女子听他這麼一說,臉色更加難看,想想她好歹也是沂薊國的公主,此人居然拿她和那些舞女相比,簡直太過分了,她眼一眯就想發火,但是在看到身旁諸人暗示的眼色後,她也只好把心內的火氣強自按捺下來。
隨即站起身來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一身富貴裝扮,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開了口︰「安平君,關于我們沂薊國和余航國同貴國結盟的事,不知道貴國皇帝陛下他……」
那被稱為安平君的白衣男子卻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漫不經心地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後,這才緩緩開口︰「為人臣者,怎好擅自揣測皇上的意思?何況,皇上只是讓我在此作陪,國家大事若在此時提起,豈不掃興?晚些時辰,待皇上處理完國事便會趕至錦心殿,魯大人到時候自去問皇上吧。」
那男人被他一句話堵回,心下縱然不滿,臉上卻又不能表露出來,只好賠著笑坐了下來。
「听聞余航國‘瓊腔’之戲甚是有名,不知道我可有幸一觀?」安平君眼神一轉,看向下首另外一人,那人是余航國的丞相岳清書。
「正好我王命小臣帶宮廷戲班進獻貴國,以娛昭秦君臣,既然安平君有此興致,在下喚他們前來便是。」岳清書回身對身後之人低聲說了幾句,然後轉身看著那安平君恭敬一笑。
人人都知安平君乃昭秦帝第一寵臣,聖眷之隆,幾乎無人能及,他須得好生應對才行。
余航國宮廷戲班隨即入殿,行了禮後,便遞上了折子請那安平君點戲。
「就點第二出戲吧。」安平君挑了下眉,也不看那折子,隨手它放在了身旁。
那些伶人便快速換了裝束,備起弦板,在那大殿上依依呀呀唱了起來。
這一出戲唱的是某一朝某一代的某一個皇上微服私訪民間,遇到一個美麗貧女薛如意,便生了一段風流韻事出來的事,故此取名《雀登枝》,自然是說那貧女如麻雀般登上高枝,此出戲亦是余航國瓊腔經典戲目之一,早就在余航國流傳多年。
「放肆!」一聲摔了酒杯的脆響之後,那些伶人樂女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頓時撲通撲通跪了一地,大殿內諸人全部噤聲,看向那臉色鐵青又羞又惱的安平君。
「想爾小小柄家,居然如此戲耍于我?」他手里拿著那折子,已經打開,一張臉上盡是怒色。
「安平君息怒,不知道我等做錯了何事,惹安平君如此惱怒?」有人出席上前,行禮後詢問于他。
安平君冷冷一笑,「做了何事?哼!」他伸手將那折子重重地摔在那些人面前。
昭秦御史孟遠橋上前一步撿起那折子粗粗一看,連忙開口︰「安平君息怒,想來他們乃偏遠小柄,不知道事情原委,正所謂不知者不怪。」
「不知道原委?不知者不怪?」安平君的目光朝眾人身上一掃,他們便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想不到這容貌如此俊美的男人,發起火來臉上居然露出這樣狠辣暴戾的表情,隨即就見他又冷冷一笑,「什麼原委?而你們……又知道了什麼?」
他語氣咄咄逼人,眾人一時之間被他語氣所迫,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了。
「皇上駕到。」大殿之外傳來拉長了聲音的通報之聲,里面的人頓時松了口氣,不自覺地向那殿門外看去。
一個男人從容自若地在眾人的視線中自大殿之外走了進來。
明黃色的袍服上淡淡壓了幾道金邊,一條小小的金絲銀線盤成的飛龍繡在胸前,昭示著他的身份——昭秦帝!
不用板起面孔,他周身上下便自顯王者霸氣,眾人見到之後無不跪拜在地,縱是剛才那滿腔怒火的安平君,也拜了下去。
他目光淡淡一掃,便將周圍眾人打量完畢,自然也看到那被摔擲在地的酒杯,「出了什麼事?」
「啟稟皇上,適才安平君因為一出《雀登枝》戲曲而大發雷霆。」孟遠橋連忙回答。
「好一個御史言官,不說原因不說理由便先將我定罪。」安平君冷冷一笑,別過臉去。
「《雀登枝》?」昭秦帝奇怪地問了一句,立即便有人上前將那戲曲折子遞給他看。
余航國眾人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翻了兩下之後,昭秦帝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怎麼會這樣?」
「未知此戲有何不妥?」有人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有何不妥?」安平君冷笑著看向昭秦帝,「皇上,此事請務必給微臣一個說法。」
昭秦帝看他動怒,走上前去就攜了他的手,要把他拉回上首的位子上去,「安平君何必如此動怒?」
安平君卻甩開了他的手,惹得那些使臣們不禁愕然,都說安平君極得昭秦帝的寵愛,但是做臣子的如此放肆,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那你要如何?」嘆了口氣,昭秦帝和顏問他。
「事關兩國邦交,我又能如何?雀登枝?真是可笑,我竟然不知道這出真龍戲假鳳的事這麼有名,薛如意?」安平君大笑一聲,「是想當場諷刺于我嗎?」
一旁沂薊國和余航國的使臣突然心下反應過來,立即臉色大變,他們怎可如此粗心,忘記改了這折子上的劇目。
這個安平君傳聞中的身世之說,可不就是一出《雀登枝》……
「請安平君息怒,鄙國實在不知會因此冒犯公子,還請公子明查。」那余航國的使臣慌忙上前請恕。
「明查?怎麼查?沂薊、余航區區偏遠小柄而已,說是結盟,來我昭秦還不就如一只喪家之犬般搖尾乞憐,居然還敢以此戲明目張膽地嘲弄于我,譏笑我昭秦天威,如此行徑,若不施以顏色,旁人還只道我昭秦無人,」他話音一轉,冷冷看向昭秦帝,「到時候非是為臣面子上不好看,只怕昭秦亦會淪為他人笑柄,皇上,請下旨吧。」
喪家之犬?搖尾乞憐?
余航國的使臣被他這些話激得憤怒起來,而被他們無辜牽連的沂薊國使臣亦是一臉不平。
雖是偏遠小柄,但是也不至于被人說得如此不堪,更何況,此人適才更公然羞辱沂薊的公主,居然將她當成尋常舞女相待,現在又莫名其妙到拿一出戲來定他們的罪,簡直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安平君此話實在有失公道,此戲在我國流傳已有多年,安平君本應看過後一笑了之,若是偏要自感身世,強自認定此戲含有嘲諷之意,只怕讓人不服。」余航國的使臣中走出一人,面帶不忿兼之語聲上揚,眾人抬眼看去,認出是余航國的三王子郴湛。
安平君冷笑一聲,「好個余航國,好個三王子,好個自感身世,皇上,今天此事若不給微臣一個交代的話,就請賜臣一死以保臣殘存的顏面吧。」他說完冷冷一拂長袖就要離開錦心殿。
眾人頓時愕然,縱然此事令他顏面無光,也不至于言語間提到生死大事,鬧到如此地步吧。
安平君並沒有走成,因為有人拉住了他,是昭秦帝。
他回過頭來,看向那沂薊國和余航國的使臣,冷冷開口︰「你們……等著回國接戰書吧。」
那沂薊國和余航國的使臣們頓時全體怔在了原地,怎麼也想不到,居然就因為這樣荒謬的原因,為了一個小小寵臣的所謂顏面,就這樣——挑起了國與國之間的戰火?
就在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那安平君卻屈身一躬,「多謝皇上為臣做主,既然此處已經沒有臣什麼事了,臣請先行告退。」
「等一下,」昭秦帝卻又攔住了他,「朕找你還有事,我們換個地方再說吧。」
他口中說著話,也不管那群已經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滅國噩耗的他國使臣,徑直攜了安平君的手出了錦心殿,去了北宮的蘊英閣。
唉出殿門,那安平君便露齒一笑,「我已辦好你交代的事情,你如今又急著找我何事?」
昭秦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既然找你,就自然有事。」
安平君看他一眼,不由在心下暗忖,沂薊和余航兩國地處偏北,離昭秦甚遠,于昭秦也並無多大利害,縱然昭秦不去踏平它們,任其坐大,它們也無法動上昭秦半分,偏是要他找個借口好方便他行事,明明沒獲多大利益,卻要如此興師動眾,若想得到更大的利益,昭秦完全可以對赤攸、扶朗或者是涼肇國下手……
這到底是為何?
看一眼身旁的男子不動聲色的模樣,他突然發覺,他真的一點兒也看不懂他……
北方偏遠之地,有百里之國名為涼肇,女主執政,國人善酒善戰,民風剽悍無比。
此刻正是二月初早晨天氣,若是在江南,早就已經是乍暖還寒時刻,但是此時的涼肇國卻還沉浸在一片蕭瑟寒意之中,仿佛冬眠的動物,還未從沉睡中蘇醒。
涼肇國千葉城城門外,一個滿臉胡子的魁梧大漢依依不舍地看著對面那個騎馬的女子,「將軍,你真的要去嗎?」
那個女子神情飛揚,笑容燦爛,穿了一身類似男裝的暗青色衣衫,腰上系了一條黃色為底、黑色為面的寬腰帶,在腰間打了個結後垂在一側,而另一側則佩了一只巴掌大的精致繡囊,紅色為底,銀絲瓖邊,正面四周繡的是無數細碎花葉,首尾相連圍在外層,中間則繡了一朵六瓣黃花,那黃色由淺及深,層層疊疊,一層層暈染開去,使得那花更是活靈活現。
她便是涼肇國的鎮國將軍雷夕照,同時也是涼肇國女王雷晚詞的親妹,賜號修武公主,站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則是她的副將楚鳴鏑。
涼肇國人奉女主為尊,民風剽悍,國中女子亦多勇猛善戰之人,其中尤以雷夕照為最。她十六歲便成功奪得帥印,武功智慧在此後更是得到了無數人的肯定,包括曾自詡武功涼肇第一卻在校場上被她打得大敗而歸的楚鳴鏑,而他心下佩服之余,亦甘心投身雷夕照的麾下,做了她的副將。
此刻雷夕照看著他一臉依依不舍的表情笑著點了點頭,在城門外等著押運藥材的人出城,因為涼肇國經濟收入多來源于藥材和成酒銷售,前兩日貨藥使上官金接到了涂桑國大筆藥材訂單,女王便讓她和上官大人負責今次的貨藥之行,所以她才會等在此處。
「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一個人去?」楚鳴鏑悲傷地指控她。
雷夕照皺了下眉忍不住想笑,听听,這句話像話嗎?越听越別扭。
「你要留在涼肇國內操練新軍,在我離開期間保我涼肇免受他國侵犯。」她微笑著對他交付重托。
楚鳴鏑慎重無比地點了點頭,但還是非常不舍地拉住雷夕照的馬頭,他自三年多前歸順于她,一直在她手下做事,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如今她這突然一走,倒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感和煩躁感,他可不是那些個書呆子,怎麼居然學起了那種「離別倍添愁滋味」的悵惘來了?
貨藥使上官金含笑騎馬出了城門,身後帶著十來名護藥士,有男有女,卻終是男少女多,他們所推的貨車里裝的便是要送到涂桑國的藥材,至于他們身後跟著的另外十來名男女,手里卻都拿了數枝盛開著鵝黃色花朵的樹枝,那花清麗無比,別有傲然之姿,是專產于涼肇國內的木桑花,每年一月份左右開花,三月末花便謝了,因為這種花常常是兩棵樹混長在一起,故此又有夫妻樹的別稱。
涼肇國女子常以木桑花、木桑繡囊傳情,幾乎每個涼肇女子的身上都會有那麼一只繡囊,而雷夕照繡囊上的那朵黃花,自然就是木桑花。
如此看來,這些手拿木桑花的人便是那十來名護藥士各自的戀人了。
雷夕照不由對著胸前也別了一朵木桑花的上官金笑了一下。
楚鳴鏑卻是老大不樂意地看著那些人,每個人都有人送木桑花,連貨藥使大人長相這麼「平凡」的女人都有人送花,偏偏就他們將軍沒有,太過分了。他突然抬頭看著雷夕照,「將軍,你等我一下啊。」他說完就準備飛奔跑往後山去摘木桑花送給將軍,好讓她充充面子。
「你干嗎去?」雷夕照在他身後喊他。
「你等一下,等……唔!」楚鳴鏑悶哼一聲和某個人撞了個滿懷,那個人手里拿的東西頓時撒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