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甚天也慳春,輕陰便成雨。
這時節,才晴不到兩天,雨就又落了下來。
打在畫舫頂上,就發出「砰砰」嘈雜的聲音,落在河中,便濺起一圈圈的漣漪。
畫舫船艙內的窗子半開著,朝外看過去,水面仿佛隱隱有薄霧裊裊升起。
若是一個特別容易觸景傷情的人看到,必然會吟出哀婉的詩句,但是如果是被某人看到,他只可能做出這樣的舉動——
「啪」的一聲,關上窗子。
「尚洵,窗外有什麼好看的?總是在下雨,煩死了!」不耐煩地朝船艙外看了一眼,霍千重覺得有些心不在焉。
「這種時節,自然會下雨。」傅尚洵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看著他百無聊賴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樣子,有些奇怪地跟慕容休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怎麼了?
「千重兄,你怎麼了?」慕容休笑著挑眉問他。
「沒什麼。」霍千重想了想,居然給了他這麼一個答案。
「天上下紅雨了?還是我今天耳朵出問題了?」慕容休眼神詭異,「霍少爺居然也能藏住話了?!」
「我只是……」霍千重好不容易才把話忍回去,被他這麼一說,頓時就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突然……突然想到那個人嘛,你們不知道,她還挺厲害的,特別會玩。」
「那個人?哪個人?」好吧,慕容休承認自己是在消遣霍千重。
「就是那個人!」霍千重的臉幾乎快要漲成豬肝色了,「我跟她下棋,她居然連贏我數局,玩投壺的時候也是這樣,她甚至還會玩骰子……我簡直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女人了!」
慕容休跟傅尚洵對視一眼,這才明白這位大少爺今天為什麼這副模樣。
原來是輸太多,被打擊得已經有些發狂了?
「我從來都沒想過她居然是這種人!」霍千重開始還在努力做出咬牙切齒的模樣,只是說著說著,他的面色不自覺地放柔了許多,「開始的時候她總是不吭聲,也不說話,我還以為她根本就不懂,誰知道她居然都會,我真是太大意了……不行,今天說什麼也要把面子賺回來,不然她說不定在心里怎麼笑我呢!」
其實,他根本就是樂在其中吧?
難怪這幾天總是神神秘秘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暗尚洵笑了一笑,慕容休則捏著下巴眼神詭異地繼續看著他。
「嫂夫人真的這麼會玩?」慕容休說話時加重了「嫂夫人」那三個字的音。
「可不是!」霍千重卻仿佛沒注意到他話里的意思似的,一徑點頭表示肯定。
「既然如此,你讓她待在家里多無聊,不如帶她一起出來玩?」慕容休挑眉,如此建議。
「說得也是。」霍千重卻立即認真地考慮他這個建議,「家里的確沒什麼好玩的,何況她似乎也不是經常出來……」
她似乎習慣了一個人坐在房中看書。
有好幾次,他隔著窗子,就看到她坐在房內,似乎也並不急躁,安安穩穩地看她的書。
整天就悶在家里,不覺得很煩嗎?
霍千重皺眉想了半天,末了,他很大方地看著慕容休和傅尚洵,「行,本少爺就大發慈悲,帶她出來見識見識好了。」
他說完後起身就走,完全不給別人反應的余地。
看著他的背影,傅尚洵若有所思地看向慕容休,「他心情很好。」
「也許是找到能陪他玩的人了?」慕容休哈哈一笑,拿起了桌上的酒給傅尚洵倒了一杯,「別管這位霍少爺了,咱們繼續喝酒吧。」
雨勢似乎大了一些。
棒窗听雨,仿佛四面都是那種聲音。
微微的寒意透進來,縴指早已冰涼。
桌邊熱茶裊裊,身側婢女正在穿針引線,繡一幅林花,好一幅林花。
「砰」的一下,有人粗魯地開門,順手收起的雨傘就放在門邊,寒意頓時挾著風從門外而來,祝宜寧看著傘上瀝下來的雨水,微微皺眉,「你有事找我?」
霍千重答非所問︰「好大的雨。」
「若是嫌雨大,就在家里不要出門。」她淡淡開口,看了看他身上的白衣沾上的雨漬,即便那雨不是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覺得一絲寒意來,「要熱茶嗎?」
「……好。」霍千重順勢坐了下來。
祝宜寧換了杯子倒茶給他,「請。」
霍千重接了那杯茶卻沒喝,拿在手中半晌後突然問她︰「你又在看書?」
「是,不過不是上次那本。」祝宜寧動手將書翻給他看。
「別,我又不是尚洵,不喜歡看這種東西。」他隨便瞄了一眼,然後繼續跟她說話,「看書挺悶的。」
他想說什麼?
祝宜寧挑了下眉,配合地點了點頭,「嗯,是挺悶。」
其實——
謗本就不悶。
不過她如果這麼說,這人又要跟她?嗦了吧。
「既然你也覺得悶,」霍千重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興致勃勃地站了起來,拉住她就朝外走,「不如到外面走走?」
「喂——」她頓時大驚失色。
「小姐——」強忍了半天的玳瑁眼看自家小姐被人打劫,頓時就要沖上去準備舍身救主,不過被霍千重一瞪,她頓時又縮了回去。
「你要帶我去哪里?」祝宜寧被霍千重抓著朝門外走,又沒法子掙開他,最後只能無奈地放棄。
「到地方不就知道了。」霍千重心情大好,回頭忍不住對她一笑,眉毛頓時舒展開去,眼楮內藏著分明無法掩飾的快樂。
祝宜寧心下一怔,莫名地當場手足無措,有些惶惑地垂下了頭。
好奇怪,他——
只是笑了一下而已,她為什麼要這麼緊張?難道是因為看慣了黑口黑面的他,反而對這樣笑著的他開始不習慣了嗎?
「喂,走路怎麼不看路?」霍千重粗聲粗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隨即一只手伸過來,將她身上的斗篷裹緊了一些,然後他仿佛才心滿意足地收回了手,「小心點!」
她微微抬眸看向他,發現他撐傘的時候,傘朝她這邊側過許多,于是他身上的衣服再度被雨水淋到,左邊衣袖都已經潮了,但是他似乎並沒有察覺,依舊拉著她朝前大步走去。
甚至他忘記了——
他還握著她的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與他,突然拉近了距離呢?
不再針鋒相對,不再見面就吵,不再喊她「丑八怪」……
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好還是壞,可是此刻,她居然因為那不斷在心頭閃現的一絲絲心安,而沒有再想著,掙開他的手。
霍千重說︰「到地方不就知道了。」
嗯,好吧,她承認他說得有理,但是唯獨沒想到是,他居然帶她上了花船?!
完全無法掙月兌的她,就這樣上了花船。
有人看著她有些僵硬的表情淺笑一聲,「霍公子,看來這位妹妹被你嚇到了。」
祝宜寧的視線朝那說話的人看去,卻見是個穿著紅衣的女子,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眉間畫了梅妝,盈盈笑時,只覺滿目生輝,是個極美的女子。
「什麼妹妹,梅姑應該喊她一聲霍夫人才是。」慕容休一笑,隨即讓出位子,「嫂夫人請坐。」
祝宜寧朝霍千重看去,「你找我出來,就是來這里?」
「這里不好嗎?」霍千重還沒做聲,那個叫梅姑的女子卻接話過去,含笑反問。
「也不是不好——」祝宜寧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這時才發現面前的梅姑臉上神色頗帶著一絲挑剔之色。
「莫非妹妹嫌棄花船髒污?」梅姑雖然臉上含笑,但是語氣卻甚為咄咄逼人,「還是覺得小女子身份低賤,不配和妹妹你同船?」
「梅姑何必這麼說,」祝宜寧上下打量她一樣,淺淺一笑,「小憐初上琵琶,曉來思繞天涯。不肯畫堂朱戶,春風自在楊花——我看梅姑也是這樣的人,又何必妄自菲薄?」
「不肯畫堂朱戶,春風自在楊花。」梅姑垂眸笑了一笑,突而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妹子,說得真好,我喜歡。」
「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祝宜寧對她一笑,任她攜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坐下來。
梅姑拉著她的手仔細打量她,有些憐惜,「怎麼這麼清瘦?」
祝宜寧也不知道如何回她這句話,只好又笑了一笑。
梅姑卻突然抬頭對著霍千重揚聲開口︰「霍少爺,難道你們家會虐待新媳婦兒嗎?」
「梅姑,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霍千重莫名其妙。
「你看我這妹子瘦得,你不是看她不順眼,所以不給她飯吃吧?」梅姑半開玩笑地看著他,畢竟從慕容休那里,想不知道霍千重跟祝宜寧的過節都很難。
「她本來就是那樣!」霍千重立即撇清干系,腦海中卻不期然想到那一日,他觸到她的手腕——
那種仿佛一折就斷的清削,讓人忍住不想要憐惜。
「太瘦了。」梅姑嘆了口氣,「雖然說胖了也不好看,但是妹子這樣讓人看著好生心疼。」
「沒什麼了,」祝宜寧淺淺笑著,「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的。」
「這話說得可不對,」梅姑立即搖頭,「女子出嫁之前,就得有父母寵愛,兄弟愛護;出嫁之後,就要有夫家呵護,哪能總是靠著自己?妹子可不要逞強。」
「已經習慣了。」祝宜寧微微垂下長睫,心里有一瞬間的恍惚,「一個人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自己給自己找事情做,自己告訴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其實,有些事,是能做得到的。」
她的聲音不大,跟梅姑說話也只是低聲閑聊罷了,可是卻一句不漏地全進了霍千重的耳朵。
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可是他卻還是從她眼中看出來一絲恍惚。
其實——
她自己都不太確定吧?
只是能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代表了,她曾經那樣生活過?
一個人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自己給自己找事情做,自己告訴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是不是曾經這樣過?
「嫂夫人幼年喪母,想來無從承歡母親膝下,必然十分難過。」傅尚洵在他耳邊突然低低開口。
霍千重看了他一眼,意外地沒有掩飾自己此刻心內的迷惑。
「听說祝家二夫人是嫂夫人的母親親自為自己夫君所納的妾侍,只是沒過多久之後,嫂夫人的母親便過世了。」慕容休順道說了一句小道消息。
「咱們第一次見到嫂夫人的那天,就是嫂夫人母親的死祭,也是在那一天,听說祝家二夫人有了喜。」傅尚洵補充了一句。
「難怪嫂夫人那天火氣不小——」慕容休意有所指。
「我說,你們兩個,」霍千重皺眉,「為什麼對別人家的事情知道的那麼清楚?」
「所以這就是我們和你的不同之處啊。」慕容休瀟灑一笑,風度絕佳。
霍千重看他兩眼,佯裝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
其實,如果不是慕容休和傅尚洵這麼告訴他,他真的沒發現,原來他對她的事情,居然知之甚少。
他不了解她。
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
不知道她會因為什麼而開心,也不知道她會因為什麼事情而難過。
可是現在,他突然很想知道這些,看到她臉上出現那種微微茫然的神情,忍不住就會想知道,她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梅姑的笑聲響起,也不知道她們剛才說了什麼,此刻她倒是十分開心的樣子,「妹子,你剛才那麼吃驚,不會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夫君居然還會來花船吧?!」
祝宜寧抬頭悄悄看了霍千重一眼,但笑不語。
「不過你放心,」梅姑笑吟吟地拍了下桌子,「你家夫君的事,以後就由梅姑我來看著,若是以後他再敢胡亂上花船,看我怎麼教訓他——霍少爺,你可听清楚了?以後花船上,可就沒你的容身之處了。」
霍千重頓時吃癟,「啊?你們說你們的,關我什麼事?」
「當然與你有關——霍少爺,小心啊,下次敢再上花船,看我不拿掃把打你!」梅姑笑笑地開口,看似玩笑,卻又認真無比。
霍千重完全不知道她們聊天怎麼扯到了他身上,而且還說什麼不準他再上花船——想到這里,他忍不住朝祝宜寧看了一眼,不料卻看到她微微以衣袖遮住半張容顏,正在偷笑。
霍千重只覺得心髒驟然一停,渾身立即又是舒服又是難受,怎麼也形容不出此刻的感受了。
她——
在笑呢。
碧色衣袖微微遮住了她半張臉,露出來的那半張臉上卻分明帶著笑意,此刻她唇角微揚,眸光顧盼流轉,微微一動,便似流光盈盈。
原來,她不是不美。
只是到此刻,他才終于發現了她的美而已。
目光下意識凝留在她微揚的唇畔,恍惚之下,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此刻到底站在什麼地方。
「千重兄,發什麼呆呢?」慕容休調侃的聲音突然不合時機地在他耳邊突然響了起來。
「誰發呆了!」他驀地回神,正好對上慕容休的視線,似調侃又似取笑,甚至還帶著說不出的曖昧,仿佛能夠看穿他此刻的心思似的。
于是為了掩飾,他推開慕容休,找地方坐了下來,跟傅尚洵說︰「來,咱們繼續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