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亞爵坐在病床旁,看著沉睡中的魏棻菲,蒼白的雙唇因為吐息而微微開闔,綰起的頭發已被拆下,服帖的躺在枕頭上。
她微蹙的眉頭,看得出她不安穩的心情,因方才注射的藥效,才能讓她沉沉入睡。
拿起一旁的紙巾,方亞爵替她擦去額上滲出的汗珠,竟感到有些心疼。
他不知道她怎能承受這樣大的壓力,卻又什麼都不肯透露,他曾多次詢問,然而她卻只字不提。
方亞爵的手仍舊停留在魏棻菲的面前,透過衛生紙感受到她的體溫,他內心有種茫然與猶豫,接著緩緩將手轉了方向,用指背的肌膚輕輕觸踫她的臉頰。
順著她的輪廓,他的手慢慢滑至她的下巴,最後不舍的將手收回。
他內心有些訝異自己的行為,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情不自禁的舉動,他對她的情感,已讓他有些無法掌控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竟會如此在意她,雖然、他總是用公事上的理由想待她好,他也隱約意識到,這其中多少摻雜了一些私人情感在里頭。
他要的並不多,只希望她能夠多待在他身邊一會兒。
在公事上,他知道自己是個強者,但是在談情說愛上,他也知道自己從來不是這塊料。
餅往的經驗,讓他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情人,他不懂輕聲細語、濃情蜜意,他還是拿他工作上那一套來處理私人感情。
這也是為什麼身邊的女人總是受不了他而求去。
他知道自己的缺點,卻不知該從何改起,不論在公事或是私事上。
「這是哪?」魏棻菲虛弱的聲音打斷方亞爵的思緒。
「醫院。」他內心欣喜著她的清醒,卻未表達出來,「你剛剮昏過去了。」
她閉上眼,將臉側向一旁,緊鎖的眉頭仍可以清楚讀出她痛苦的情緒。
方亞爵忍下追問的念頭,不想再給她太多壓力。
沉默許久,她才又緩緩的睜開眼,帶著重重的鼻音,「你什麼都不想問嗎?」
發生那麼大的事,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你想說再說。」
她回過頭,疑惑的看向方亞爵,本以為他會一如往常追問她前因後果。
沉默了好一會,她終于主動開口說道︰「我爸爸是個台商,家境還算富裕,我是家中的獨生女,自然得寵。從小到大衣食無缺,並順著自己的興趣到法國留學,可是大一那年,爸爸經商失敗,欠下了巨額借款。
「在國外的我知道這件事,本來希望中斷求學回來幫忙還債,可是爸媽一直要我別擔心,並希望我留在法國。當然,我也希望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因此折衷之道便是繼續求學,但在法國的一切開銷全靠我打工賺錢以及學校的獎學金支付。」
她停了下來,像是要緩和自己的情緒一般,方亞爵則是靜靜听她傾訴。
「我本來以為……以為這樣子就能順利度過這個難關,可是我沒有想到……大三那年,我爸媽他們竟然……開車墜海自殺……」魏棻菲開始抽噎,話都快說不下去,「他們丟下我不管,竟然用自殺來解決事情……」她的淚水不停滑落,身子也因激動的情緒而不斷起伏。
她喘了幾口氣,努力想止住淚水,但情緒久久不能平復,「我都沒有放棄了,他們憑什麼比我先放棄!」
「你無法諒解他們嗎?」在她的話語中,方亞爵嗅出一股憤恨之意。
魏棻菲沒有馬上回答,伸手擦著停不下來的淚水,久久才道︰「我恨他們。」
她的強烈用詞,表達出她內心深處最大的痛楚。
「所以你連他們的喪禮都沒有出席,也不願意回到台灣這塊傷心地?」
「皮耶先生全告訴你了?」當時在法國,她受到的打擊很大,若不是在法國那群好友的支持,她恐怕也過不了這一關。
「嗯。」
方亞爵的內心仍舊充滿疑惑,透過與皮耶先生的聯絡,他知道了她過去這段傷心往事,但是卻不知道她為何會再度回到這個讓她傷心欲絕的國家,就連之前皮耶先生在飯店意外遇到她,也相當訝異她的歸國。
只是他知道,此時此刻多問多說,對她而言都是壓力,除非她肯自己說出,不然他並不打算現在追問。
護士小姐的出現,打斷他們兩人的對話。
「魏小姐,你醒了?」親切的走過來,並替她做了簡單的檢查。「醫生說魏小姐沒有什麼大礙了,清醒後就可以先帶她回去休息了。」護士小姐一邊扶起魏棻菲,一邊轉頭對方亞爵說著。
「謝謝你。」
「那我先去忙了。」說著,護士小姐便收拾一下器具,轉身離去。
方亞爵看著自己腕上的表,這麼一鬧竟然已經十一點多了,「回飯店吧,時候不早了。」
他走上前去,反射性的扶著她下床,而她先是一愣,對于他的親密舉動反應不過來。
「我……我可以自己走。」
「我扶你,沒關系。」他語意堅定溫柔的說著。
魏棻菲沒有力氣反抗,只得順著他的意。
當方亞爵一手扶著她的手臂,一手環過她的背攬在她腰上時,她竟感到雙頰一片熱辣。
她從未與他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只得不斷低下頭,就怕自己異樣的情緒被他察覺。
翌日,為了前往新加坡,兩人一大早便整裝出發。
「皮耶先生為什麼知道你那麼多事情?」上車沒多久,方亞爵車先開口,他心中想的仍是昨晚發生的事。
對于皮耶先生清楚知道魏棻菲的過去,他竟然感到有些吃味,或是說對他們兩人的關系感到不解,真是單純的朋友?不然皮耶先生何以知道她那麼多事情。
「他是你的前男友嗎?」他一針見血的問著,沒察覺到話中的醋意。
魏棻菲詫異的轉過頭,接著噗哧笑出聲,「你想太多了,方先生。當初在法國認識皮耶先生之後,我們倆一見如故,他相當欣賞我的才華,因此對我非常照顧,尤其是在知道我家中發生這樣的事後,他不斷替我引薦工作,所以算起來,應該是我欠他人情才對。」
「原來如此。」听到她親口否認他的猜疑,才感到安心。
魏棻菲無奈的搖了搖頭,有點錯愕他怎會有這樣的聯想。
「所以你待在法國那麼久,都沒有回來台灣過?」就像是打開瓶蓋一般,他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涌出。
「沒有。」听到他又提到這個話題,魏棻菲的臉色黯淡下來。
「你真的那麼恨你的父母?」方亞爵對于她強烈的情緒感到不解。
她抿了唇,久久才點了頭,「我沒有辦法諒解他們。」
「可是,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真有如此深仇大恨,讓她要用這樣的心態來面對生她養她的雙親?
「那又如何?在他們決定一走了之的時候,就已經忘記還有我這個女兒了。」
魏棻菲說得激動,雙手已不自覺的緊緊握拳。
對于她偏激的想法,方亞爵感到有些不滿,他猜想她的恨來自于她的害怕,因而選擇這種逃避的方式來面對,但是問題不解決,這個疙瘩就會一直在。
「你回來台灣之後,都沒去看過他們嗎?」
「我連喪禮都沒出席了,又怎會去吊念他們?」她說著,話語中染上怨慰。
「你不是恨他們,只是不敢去面對。」
方亞爵此話一出,讓魏棻菲噤了聲,這話就像當頭棒喝一般,打醒她多年來自以為是的堅強。
「我不是,我是……我恨他們。」她已開始語無倫次。
當她發現方亞爵所言,點破她一直以為是事實的假像,心頭竟慌了,就像是落了水卻抓不著任何求生浮物的人一般。
「小梁,到富德公墓。」方亞爵向司機下達指示。
魏棻菲瞪大雙眼,著急的問︰「你去那里做什麼?」
「你很清楚。」他對于她一再的逃避感到不悅,這麼多年了,她為什麼還是不肯去面對,就讓這傷口一直留在心中,有什麼好處?
「我不要去。」她大聲抗議著,清楚知道那是父母過世之後的安身之地。
「由不得你選擇。」他強硬的說著,不準她再逃避了,這些事情、這些秘密要統統解決,他不要她心里再有芥蒂。
「你--我不要去!」她……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從來沒有打算要去那里看她的父母親。
方亞爵不理會魏棻菲的排斥,也早料到她會有這樣韻反應,而前方的司機則識時務的早將中央控制鎖鎖上。
她知道自己已經是鴨子上架,也很了解他的個性說到做到,就算再怎麼激動掙扎也徒勞無功,幾次激烈的抗議之後,她像是敗下陣來,倚靠著車門,默默流淚。
不久之後,車子已抵達目的地,並緩緩停了下來,方亞爵知道魏棻菲的內心難受,但還是決定要帶她進去,「下車。」
他轉頭看著她,只見她無力的靠著車窗,早已哭得花容失色,淚流滿面。
方亞爵嘆了一口氣,旋即下車走到另一邊,並打開車門,「走吧。」
他將魏棻菲從車上半強迫的拉了下來,她先是抵抗一下,最後終究不得不順著他,被他溫熱的大掌牽著往前走。
「方亞爵,真的不要……」她像是死囚做出最後的掙扎般。
「你知道今天我如果不帶你進去,我是不會善罷罷休,那你是要配合一點,還是要搞得我們兩個人仰馬翻?」他是為她好,不容她逃避的堅定說道。
魏棻菲低頭不語,任臉上兩行淚掛著,終于,本來執意抽回的手緩緩放松,方亞爵意識到她態度的軟化,便繼續小心牽著她往前走。
他帶著她進入靈骨塔,找到她雙親的壇位。
她雙眼始終鎖在地上,不敢抬起頭,尤其是當她感覺到他停下腳步後,她的心跳更是加速。
「不看看嗎?」方亞爵側過身,語氣輕柔問著她。
她仍舊低著頭,內心是害怕的,不知道自己看到雙親的壇位之後,會有如何的反應。
「就算你真的覺得你恨他們,難道你都沒有想念過他們?」
魏棻菲閉上眼,兩顆斗大的淚珠再度滑落,接著,她喘了口氣,緩緩抬起頭,並睜開雙眼。
在看到父母親的名字之後,她的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爸……媽……」魏棻菲不自覺的喃道,她緩緩靠近,並伸起手,輕觸在冰冷的骨灰壇上。
莫名的悲慟從她的心底涌出,連同淚水與嘶啞聲,她放聲大哭。
「爸、媽!嗚……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額頭倚上骨灰壇,像是要感受些什麼,激動的情緒讓她久久不能自己,而一旁的方亞爵似乎也感染她哀慟的情緒,竟然發現自己的眼眶微微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