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見兒子走進來,大太太放下手上的茶杯。
文丞佑搖頭,「沒什麼。」
雖然他嘴上這樣說,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她又怎會不明白?「你二嬸是個不饒人的性子,蒔香被趕也是意料中的事。」
早在二房的人來討公道前,她與丞佑就先知會過了,她會盡力保下蒔香,絕不讓二房動她一根寒毛,雖說對良民動私刑犯法,但人在氣頭上很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來。
她能保證蒔香不受皮肉之痛,卻無法承諾能保住蒔香的差事,雖說文丞薪動手在先,可如今躺在床上的也是他,哪個做母親的看著兒子受傷不會心痛,依二太太的個性絕不會善罷干休。
既然打不了蒔香又無法送官,也只能把她趕出去眼不見為淨,大太太就是模透了二太太的個性,所以讓丞佑留下來適時插上幾句話,讓二太太認為太房看重蒔香,不願讓她走,這打是純粹是心理戰。
如果他們爽快答應二太太的條件,二太太肯定不解氣,還會找麻煩,要報復的時候當然是想奪走或破壞對方最在乎的人事物,如果對方淡定從容,就不叫報仇了。
為了取信二太太,她索性讓丞佑在場反駁幾句,她再表現出為難的模樣,跟對方作作戲,見火候差不多了,再為難地答應,果然,一切如她所料,水到渠成。
「都把最壞的結果同你說過了,怎麼還拉著一張臉?」文連氏問道。
蒔香在不在文府當差,不是文丞佑關心的點,他只是不曉得該怎麼對母親坦白……
「母親……」
見他欲言又止,大太太挑眉,「怎麼了,吞吞吐吐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兒子……兒子心里有人了。」文丞佑不自在地說道。
大太太輕揚嘴角,假裝不知,「怎麼沒听你提過?」
「本來想過些時候再提,但是……」他再次停頓,其實他想過好幾個方案,一是藉著出遠門的機會把蒔香跟雙胞胎都帶上,二是他上任時再帶她離工,三是讓她留在文府三年,待約滿後稟明父母要娶蒔香。
但最後一個當下就讓他摒充,三年時間太長,萬一殺出程咬金,比如八弟,那便得不償失,至于第一個方案卻是時間太過緊促,何況蒔香還得幫上七妹減肥,他不好半路截人,沒準兒還會引起女乃女乃的注意。
他其實比較偏向第二個法子,先出遠門躲避母親跟女乃女乃想給他訂親的困擾,待半年後戶部任命下來,再回頭接蒔香。
可如今計劃都被打亂了,蒔香沒了差事自然得回村子,又走得如此匆忙,他有好些話都還沒告訴她……只是又能說什麼?讓她等他,告訴他自己要帶她走?那與私奔有什麼差別?
除了對她的名聲不好,將來雙胞胎若得了功名,也會讓人在背後議論,若沒得到雙親的贊同,說了又有何用?
但沒爭取餅就讓他放棄又不是他的作風,他也不想將來後悔,事情都到這地步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不再躊躇,直率道︰「兒子喜歡的人就是蒔香。」
文連氏揚眉瞄了兒子一眼,拉起嗓門,故意道︰「你喜歡蒔香?上回我問你你怎麼說的,讓我別听信胡嬤嬤的話,現在卻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她?」
文丞佑臉色尷尬,「那時是怕娘為難蒔香,所以才……」
他本沒打算這麼早讓母親知道,原想利用幾個月的時間徐徐圖之,母親疼他,最多生氣罵罵他,磨久了就原諒他了,父親那兒好辦,當初大哥與洪姑娘的事,父親也沒反對,只是過不了老太太那關也無法。
大哥是長子,婚事作不得主,他是老二,老太太或許不會插手太深,到時再讓母親去磨合說項,包不準事情就成了。
對于兒子先前扯謊的事,文連氏也懶得追究,只是實話實說,「她的家世不行。」
「母親。」文丞佑忍不住上前一步,「孩兒又不需要妻子娘家幫襯什麼,你不是一直問我喜歡什麼樣的——」
「老太太不會答應的。」她截斷他的話語,「你怎會如此糊涂?」
文丞佑沉默半晌才道︰「兒子也想過放棄,只是怎麼都放不下。」
文連氏忍不住罵道︰「我怎麼生得你們兩個兄弟,沒出息!」
他低頭不語。
「你有沒有想過蒔香的性子根本不適合嫁進來?不是文府把她拘死,就是她鬧得文府雞犬不寧。」她喜歡蒔香的性子,可也看得透澈,蒔香那樣不適合宅門深院,還不把她憋死?
文丞佑牙一咬,袍子撩開,雙膝落地。
「你這是做什麼?」文連氏驚訝地起身。
「兒子不孝,心里有個主意,還望母親成全。」
坐馬車進村時,小孩子全都好奇地跑出來看,蒔香笑著同他們打招呼,給他們發糖,熱鬧得像是過年似的。
對于她突然回來,大伙兒先是嚇一跳,了解緣由後,堂兄說了句︰「就知道你這性子會闖禍,我們還想過你哪天會被打斷手腳抬回來,現在手腳都還在,也不吃虧。」
她當下就給堂兄一記手刀跟一個大白眼。
堂姊蘭香則是安慰地與她說了幾句,剩下幾個小蘿卜則是對她帶回來的各式禮物嚷嚷,小堂妹忙不迭地模著上好綢緞,驚嘆道︰「比我還細!」
一群人笑得前俯後仰,蒔香心里的惆悵與愁緒因此沖淡不少。
離開文府的時候,大太太給了她不少銀兩跟禮物,她私底下拿了一半給伯母,讓她給堂兄還堂姊添些聘禮嫁妝。
伯母沉默半晌,才默默收下,伯母對他們三姊弟雖然一直不冷不熱,可從無打罵,也沒故意不給飯吃,對此蒔香一直感激在心,家里最近支出頗多,她很高興能幫上忙。
至于雙胞胎,席式銓一貫地面無表情,席式欽則是十分高興,想著姊姊回來是不是表示不用去書院念書了。
「別作夢了。」蒔香敲他的腦袋,「書院還要去。」
離開文府時,文丞佑只讓她放心,雙胞胎進書院的事不會有影響,他會安排,她只能點頭,說些感激的話語。
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件事,她最在乎的便是弟弟的前程,有他的承諾她的心踏實了些,至于其他……再不去想,就當作了場夢,不管夢境是甜是酸,醒了,還得繼續過日子。
農家人都是如此,務實勤奮,不管遭遇什麼困難,生活多不順心,可早上一睜眼,還得干活,不似大戶人家的小姐整日閑待在旁,才能相思成病,淚珠終日掛在頰邊。
蒔香天天早起干活,讓忙碌佔據心底空空的一塊,日子總是要過,一天一天地,一年一年地,她想,總有一天,心底的空虛會盈滿,腦子里的身影會淡去,像沙丘上的字,總有消散的一日。
兩個月後
樹上的葉子慢慢從翠綠轉黃成紅,蒔香早晨起路過時就撿幾片楓葉當書簽,無聊的時候編個花草戴在老田的牛角上,晃悠悠的過日子。
前陣子為了堂哥的婚禮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胡思亂想,如今閑下來,腦子里的念頭一勁往上冒。
偶爾,她會望著遠方,想著文丞佑現在在哪兒了?
是不是正快活著喝酒玩樂,把她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接著,她就會生氣的撿小石子往湖里丟,看石子濺起水花,再咚、咚、咚地往下沉。
文丞佑就像這些石子,攪得人心亂,最後卻一走了之。
「還是男人嘛,沒擔當。」蒔香臭罵一句,「把人的心攪渾了,就拍拍走人,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我那一拳一腳就該往他身上招呼,他比三少爺更壞。」
生氣的時候,她不會去想身家的問題、兩人間的差距,只是一股腦地發泄自己的不滿。
如果老田在這時哞哞地附和兩聲,就會得到她贊賞的撫模,稱贊它是天上元帥投胎,如此有靈性。
「第一眼見到他時,你就該用牛角頂他。」蒔香模模老田的牛角。
蘆葦叢里見個小身影伏著,其中一人說道︰「阿欽,我看你姊的癥狀越來越嚴重,是不是請隔壁村的王仙姑開個符水?」
「迷信。」席式銓冷冷地說了一句。
「就是,我阿姊好得很。」席式欽瞪了二狗子一眼。
「哪里好?她成天跟老田講話。」
「齊老爺子不是也跟老田講話?」席式欽反駁。
「我阿娘說齊老爺子這有問題。」二狗子比了下腦袋。
「你討打是不是?」席式欽作勢要揍他。
二狗子訕笑道︰「我就隨口說說,你生什麼氣?」
「你滾。」席式欽推他一下。
「讓我滾就滾,我算什麼?」二狗子挺起胸膛,「大丈夫豈能說滾就滾,是不是,阿銓?」
席式銓翻白眼,懶得回答。
席式欽又揍他兩拳,二狗子還手,兩人扭打成一團。
「你們是想被發現嗎?」席式銓瞪了兩人一眼。
席式欽放開二狗子,「我看還是打蘭香姊開導開導姊。」
「蘭香姊忙著繡嫁衣,哪顧得上。」席式銓搖頭。
阿姊若能說出來,他們還不會這麼擔心,偏她淨裝無事,可一轉身就見她若有所思,要不就是怔怔地發呆。
蘭香姊也問過,她拉起笑臉,嘴上說著︰「沒事、沒事。」一轉身,她又走神。
從小到大他們何時看過阿姊如此垂頭喪氣、滿月復心事?因為不放心,所以才左右不離地跟著。
也就一個人的時候,阿姊會罵上幾句,可過不久又開始嘆氣,弄得他們兄弟心神不寧。
最近她老往湖邊跑,但那兒淹死不少人,每年總有小孩在那兒泅水溺死,村里的老人說湖里住著水鬼,萬一阿姊被抓去就麻煩了。
「要不,我們去問問七姑娘,看她哥哥有沒有捎什麼口信回來。」席式欽說道。
阿姊回村後一個月,七姑娘又到莊子里住,見到阿姊時還激動地哭了。
文府的大太太給七姑娘請了個教養嬤嬤,大伙兒都叫她秦嬤嬤,听說是文丞佑在京城尋的,覺得她脾氣好,有原則但不嚴厲,所以給妹子送來的。
席式欽發現當七姑娘提到文丞佑時,阿姊的眼楮就會亮一點,不再無神渙散,他年紀小,對男女之情還懵懵懂懂,不過懵懂卻不是無知,他覺得阿姊是喜歡五少爺的,只是不明白阿姊為什麼又垂頭喪氣,直到席式銓說了身家不配,他才恍然大悟。
「別院里的小姐長什麼樣?」二狗子好奇道,他還沒見過大戶人家的小姐。
席試欽翻白眼,「兩個眼楮一個鼻子,都一樣。」
「豬也是兩個眼楮一個鼻子,難道你是豬嗎?」二狗子反駁。
「你欠揍是不是,我就把你打成豬頭——」
見兩人又開始斗嘴打架,席式銓無語搖頭,目光不經心地掃過仍站在湖邊的阿姊,當他掃過另一邊的蘆葦時,雙眼驀地瞠大,無法置信地揉了揉眼。
「哞哞……哞……」
老田甩了下頭,走到一旁的小池塘喝水,耳朵扇呀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