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沁涼如水,該是萬物俱歇的時刻,清鹿巷底的金虎園中,右側與隔壁紀府相通的默林里,一個人影邊扶著樹,緩而謹慎地往前。
「大哥不必多勸,我心意已決,暫時不回南家。」
人影停下腳步,與今晚眉月一般弧度的彎彎柳眉,因為听見這道熟悉嗓音而顰起。
默林之末的八角亭中,南若臨清顏帶笑,和緩堅定。
「年才剛過你大娘就趕你出府,是她不對,但你也不能真搬出來啊。」
「不搬,大娘心里不舒服,她老提防我,何來寧日?」
南方磊被這話堵得一窒,只能嘆息。「她是不願意承認,要不早就能看出你無奪權意圖。按理說她也不過帶嫁妝來,真正振興南家的是爹,只要是爹的親生兒,都該能分到錢莊股權與財產,她不該總以為是她的。」
「南家能有今日,確實是大娘嫁妝的功勞,何況大娘這般做也是在維護您。」
「唉,罷了,她容不下你,你不待在府里也好,就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但我娘就請大哥多照看著。」
「我自懂得,二娘的事你甭擔心。倒是你搬歸搬,錢莊里的事不準擱下哪。」
南若臨苦笑。「您還沒休息夠麼?」
南方磊抬眉,旋即撫胸。「咳咳咳咳!其實……為兄上個月又嘔血了,大夫還是那句老話,過度操勞啊。若非如此,為兄哪舍得讓寶貝弟弟去惹銅臭?為兄本是希望自個兒操勞就好,無奈為兄這身子實在沒用……咳咳咳……」
「那我只好繼續擔著了。」無奈淺笑,招人備轎。「晚了,為您身子好,您還是先請回吧。」
南方磊笑得極是愉快。「阿臨果然愛護我,那我就不打擾了。」起身,臨前又回頭。「對了,我讓鐵護衛也跟來了,有他伴你,我安心些。」
「我會讓他留下。」
「就知道你听話。」滿意點了頭,下一刻卻眸光閃爍,夾帶興味。「你哪邊宅子不買,偏挑上紀家隔壁,是為了那女女圭女圭吧?要不這麼華貴的宅子你怎肯買呢。」
南若臨微蹙眉頭。「曉笙都是能嫁人的年紀了,不是女女圭女圭。」
「你還知道她能嫁啦!」曖昧擠眼。「差五歲也不算多,何況那女圭女圭相貌生得好,性子又討人喜歡,你哪天決定要帶回府了,通知一聲,鳳冠、紅燭、紅莽袍,不勞你動一根指頭,為兄全給你辦置好。」
南若臨先是驚訝,而後笑出。「曉笙與我不是那般關系,何況日前還認了義兄妹,不是大哥想的那回事。」
「還認了義兄妹啊……嘖嘖,這是想把人綁在身邊,還是綁住你自個兒?」
「她雙親亡故又無親戚,需要有人照料,僅此而已,您別想太偏。」
「當局者迷,我不與你辯,就看你這君子要做到何時。」南方磊哈哈笑,離開時刻意駝背,記起來要多咳幾聲給他听。
見那佝僂背影,南若臨不免失笑。送走人後坐回亭里,徐徐飲酒。
鐵石入亭,見主子斜坐斟酒,正是愜意時分,卻也只能打斷。
「二少,林里有人。」
南若臨將酒壺蓋子塞回。「多久了?」
「約莫一刻。」
聞言,林里的紀曉笙一僵。她耳力本就極好,方才事情又全听得一清二楚,除了女兒心受打擊外,還听見南家家務事啊!思及此,忙走回紀宅——
「曉笙?」
唉,真真慘也。
南若臨已然踏葉而來,站在她左後方。
紀曉笙斂裙轉身,頷首施禮道︰「二公子。」
南若臨淡笑。「既是義兄妹,怎不叫哥哥?」
「咳。」她眼神閃爍,低頭搔搔鼻子。「那個……我還叫不慣……」
「可我听不慣。」
她不禁抬頭,傻愣愣對上他暖如春風的俊顏。
兩人結拜為義兄妹也才五天,這之前的兩年她都叫他二公子,哪是這麼容易改過來。
忽地,左掌竟被握住。
他理所當然道︰「你眼力差,林子又暗,讓哥哥陪你走吧。」
「……咳,多謝哥哥。」
掌好燙。
是她發暈緣故,還是因為他喝了酒?
「不必謝。倒是你手挺涼,下回夜游記得多添件衣裳,要不我若與大哥再談下去,你可會著涼。」
「咳嗯……妹妹原是想上杏園摘花,听見哥哥與大當家談話,全屬意外,哥哥莫怪啊。」
「三更摘花,曉笙挺有興致,但這習慣不好。」
「噯,我……再改改。」乖順點頭,想起五天前來這空園散步散得正暢快,剛巧遇上他搬來,驚愕之際,他提議結為兄妹,讓她又是一驚。
能更近他一些是好,但哪知今夜一听,他是全把她當妹妹看。只是妹妹啊……
「金虎園往後就只有我與鐵石兩個男人,你別再亂闖才好。」
「是。要瞧男人自有相公堂子兔兒爺,曉笙哪敢打擾哥哥……」
「……你是真走進去了,還是走過而已?」
「呵,自然是經過,我沒忘記要保住大家閨秀的模樣啊。」這些年他擔心她無人管束,偶爾提聲叮嚀,要她至少不負紀姓。對她,對爹娘,他真是比誰都用心了。
他吁口氣。「那就好。」
她笑。妹妹又如何,她總是能獨佔他的目光與關心,這就夠了。
「前些日子畫完樣圖,師娘就說從前的花樓姐妹手邊有罕見銀飾,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不過是在去的路上順道瞧幾眼相公堂子門口而已。」
「梁師傅的夫人麼?」那就不至出亂子。安下心繼續邊走邊道︰「既有暇上花街,那到李府應當不成問題了。」
「李府?」
「當今皇太後的娘家。如今李家作主的是皇太後妹妹,李太夫人。」
「若是那家,幼時我跟著娘去過幾回,李家兩位小姐都很喜歡娘做的首飾呢。」
「就是如此才出問題。」他笑,另有所指。
「唔,李太夫人猜出是我了?」
「還沒。但她打算狀告春曉閣侵佔紀夫人遺物。梁師傅雖解釋首飾是他所做,但李太夫人不信,她清楚寶貴坊的師傅有幾分能耐。」
「唔,李家春曉閣惹不起啊……」她偏頭沉吟。「不如我去李府一趟,說明因由,只是哥哥得替我提防,別讓人把我的身份透露出去。」
他溫眸審慎,彷佛看著最貴重的秘密。
「你既同意,我會安排。」
「那曉笙就全靠哥哥了。」
他皺眉,看她像男孩子似地拱手作揖,那俯身時露出的白皙鵝頸,微微困擾了他。
「……已到紀府,你早歇,天亮前別再出房。」
「是。」紀曉笙直起身,卻只望見他的背影。
怎麼走這麼快?
疑惑地又瞧了一會兒,直到連點影子都望不見才回屋。
進門沒多久,薄門就響起兩聲。
「誰?」
「小的鐵石,奉二少命令,把杏花放在門口,請姑娘自取。二少交代,請姑娘早歇,切莫為樣圖傷神,花若謝了,傳人再送便是。」
「鐵護衛請留步。」開門,撲鼻一陣清香。「他知道我摘花是為樣圖?」
「二少說姑娘多半是新款要用杏花樣兒,想要參考,命我盡速送來,以免小姐掛心。」
她喜,齒頰生津。「請替我謝過哥哥,告訴他過幾日我便能交出樣圖。」
「是,小的告退。」
「嗯。」拾起杏枝嗅聞,雙眸染醉。「杏花清雅,卻遠不如哥哥的質氣呢……」
爾雅溫文,教她懸心啊。
李府。
南若臨暗自與李太夫人使了眼色,李太夫人隨即將送香茗的婢女遣下去。
「茶燙,當心別灑了。」
「多謝哥哥。」紀曉笙小心啜了口。
「唉,你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姊妹,認個義兄也是好的。」李太夫人略知一二,乍听這稱呼也就不意外,只是想起過往,感傷起來。
「蒙太夫人記得,曉笙真是福氣了,但望太夫人別再為難春曉閣呢。」
「我是瞧著春曉閣幾件東西像寶貴兒所做,以為東西被佔才會興事,如今知道是誤會,當然就不刁難。倒是曉笙做出來的東西,與你娘所做真是像,不愧是母女呢!若你爹娘還在……唉,看看街上那些珠寶鋪,哪個能與你們紀家比擬!我老太婆實在懷念寶貴坊還興旺的日子哪。」
「其實太夫人想的沒錯,春曉閣的鳳凰簪、芙蓉篦,都是母親畫過的款樣,曉笙只改了幾處。」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看便覺熟悉。」
南若臨捧茗淡哂。「春曉閣能有今日,全靠曉笙的聰慧與巧手,可惜我能力有限,無法讓曉笙的首飾聞名天下,幸得京里如太夫人這般識貨的人不少,好東西才沒給埋沒。」
「噯,要揚名有何難啊,讓太後戴戴曉笙做的首飾,春曉閣的門坎還怕不給踏破嗎?這點事情,交給我老太婆去辦就行。」
她听得心驚,卻見南若臨雅貴笑開,正要道謝了。「太夫人,宮里用度都有專人張羅,要不也還有御用商號,您萬萬不可干礙內宮啊。」
「噯,瞧你說的!爆里的首飾是由皇後指定的藍沁坊提供沒錯,但藍沁坊變不出新意,後宮早有不滿;上月姊姊已發話要內府采辦換間商號,我去春曉閣,為的也是幫忙看看,挑揀挑揀。」
「既是宮里要用,可得謹慎。」南若臨側頭看她。「曉笙認為當今天下,哪間商號可擔重任?」
「這……」雖然覺得自家春曉閣當之無愧,但是她工作很繁重了呀。「第一珠寶鋪如何?」
「第一珠寶鋪?」南若臨徐緩揚聲,極溫潤地笑開,持平中肯道︰「第一珠寶鋪立號三十年,做得也不錯,的確還算適合。」
李太夫人搖頭。「這可不是立號久就成。藍沁坊屹立百年還不久嗎?不仍是給換下來。要我說,久不久不是問題,要能入得了眼呀!要是這點,你們春曉閣就還不錯。」
「太夫人謬贊了,我們春曉閣小號小店的……」她不要哇!
「這樣吧,我這一鬧也給春曉閣生了不少事,總不能欺負你們小輩。我老太婆就修封信給太後,請她讓負責御店的秋公公上春曉閣轉轉,給他留個印象,之後若按往例辦起御店競賽,你們才不比老店吃虧。」
南若臨暖笑頷首。「勞太夫人費心,晚輩感激不盡。」
唉。「……謝太夫人。」
聲里的沒精打采讓南若臨听了出來,他旋即面露擔憂,一手貼她額上。
「曉笙不舒服?」
毅容清目在前,僅咫尺距離,她不爭氣地臉紅躲開。
「多半是連日畫樣圖忙累了吧。太夫人,可否讓若臨先帶曉笙回去,日後再來拜訪?」
「好好!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去歇著,得空了再來看我老太婆啊。」李太夫人和藹擺手,讓兩個小輩拜別。
南若臨扶她離去,甫出廳堂便彎身抱起她。
「這個……哥哥,我還能走啦!而且……很多人在看哪!」
苞在後頭送客的管家、端盤婢女、掃地長工,沒一個不在瞧!
「你身子要緊。」南若臨嚴肅道,見她面紅如血,步伐更是加快。
她無奈嘆氣,把快丟光的臉埋靠他肩頭,胸口怦怦,心音好響。
唉,什麼時候他才會知道,他就是她經常發作的熱癥根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