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的記事本放在桌上忘了拿。
某個補習班的贈品記事本,封皮上寫著沈芝青三個大字,就那麼大剌剌地放在那里,擺明了叫人偷看嘛!
哼!我正人君子,我才不會中計,瞧我把它去到旁邊去!
咦?有什麼東西從里面掉下來?是它自己掉下來的,可不是我存心要偷看……
照片?
小了好幾號的學姐,和小了好幾號的她妹妹,旁邊那個摟著她們拍照的,應該就是學姐媽媽了吧?長得很像,也是美人一個……沒有,誰?我是絕不會承認學姐是美人的。
照片背面有字——
媽媽,青青很努力,青青有代替你好好照顧妹妹,你看見了嗎?
死人怎麼會看見呢?都幾歲了,難不成你還相信小天使會在天上守護你那一套嗎?
長姐本來就如母嘛,那是你分內的責任,我才不會為你感到心酸呢!
靠!為什麼系辦里明明就沒風,還會有沙子吹進眼楮里啊?
睡不安穩。
沒有任何野營經驗與太害怕有蟲蛇猛獸的心思令沈芝青整晚翻來覆去,直到下半夜,听見雨停的聲音才終于稍稍放心,抵擋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天已大亮,透進獵寮里的陽光刺眼得不象話,天氣大好,林間空氣清新,昨日的傾盆大雨彷佛像是假的一樣。
沈芝青睡眼惺忪地從睡袋中坐起,後知後覺地發現獵寮里只剩她一人。
「沐曉辰?」喚聲沒有回應,獵寮內遍尋不著他人影。
一股強烈的驚慌感向沈芝青襲來,唯恐沐曉辰出了什麼事,也怕被他孤身一人拋在山上。
就算他被蛇獸攻擊或是傷痛昏倒也該留下些痕跡,更何況昨夜並沒听見什麼奇怪聲響……難道他拋下她獨自下山了嗎?怎會?
沒有沐曉辰的話,她能只身找到路下山嗎?
沈芝青仔細巡視四周,沐曉辰的行李背包都還在,而睡袋整齊地迭在一旁,她匆匆奔出獵寮外,便見方才令她提心吊膽、七上八下的男人泡在溪水里……游泳?
游泳?!
「沐曉辰,你還真有閑情逸致。」沈芝青蹲到他身旁,平淡嗓音中帶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驚慌。
她昨日才向他嚴正拒絕依賴任何人,卻沒想到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感受竟是如此恐怖,如此慶幸他仍在這里。
「咦?學姐你醒了?」正在游泳的沐曉辰停下動作,從水中仰起的濕漉漉臉龐上依舊是露出虎牙的招牌笑容,陽光開朗非常。
「我看今天天氣不錯,想說等你睡飽應該就能下山,我泡在溪水里越泡越無聊,就游起來了,哈哈。」
他說得輕松,輕描淡寫,刻意省略他半夜被膝蓋傷處痛醒,幾度申吟出聲,深怕吵醒沈芝青,所以只好連爬帶走地行至溪邊,想借冰涼的溪水消炎鎮痛的部分。
「既然泡得無聊為何不上岸?再說,你沒事泡在溪里做什麼?」沈芝青如果那麼好唬哢,她就不是沈芝青了。
她很快發現沐曉辰話中不合邏輯的部分,上句才問完,便又伸手探了探溪水問下句。
「水很冰,你不冷嗎?」雖然有陽光,但溪水溫度仍低,而且他的臉色不太好。
「冷喔?是有點啦,不過游過泳之後,身體就熱了。」沐曉辰撓了撓頭,只回答他想回答的部分。
所以游泳是為了讓身體發熱,卻沒正面回答他為何泡在溪水里的問題?
沈芝青把沐曉辰放在一旁的大毛巾及上衣遞給他,思索了片刻,眸光不自覺朝他水面下的身體望去。
「你傷口很痛嗎?發炎了?是肋骨還是膝蓋?有發燒嗎?」分毫不差,沈芝青正中紅心。
沐曉辰頓時很想沉入溪水里。
「沒有發燒啦,我泡了一個早上,已經好多了。」照他那樣泡法,再高溫也下降了,沐曉辰語畢,忙又拍胸脯保證道︰「學姐你放心,昨晚雨停得快,現在地面都干透了,該崩塌的我想也崩塌完了,等等啟程沒問題的,我們吃完東西就下山。」
「你若是身體不舒服,下山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沈芝青話中的從容與沐曉辰話中的急切呈現極大的對比。
「不不,怎麼會不急?你整晚沒睡好不是嗎?」沐曉辰上岸,擦干身體,套上衣服,動了動腿,確認尚能活動,又走到一旁忙碌起來。
「幸好學姐你昨天吃得少,我們現在烤幾條魚,湊合一餐還夠……我知道你可能還不餓,不過為了儲備下山的體力,還是得強迫自己吃一點,學姐你坐著等等,我很快就弄好了。」
為何有種錯覺?覺得沐曉辰是為了她才如此拼命,竟還異想天開用溪水冰鎮消炎?
他又為何知道她沒睡好?她已經盡量不著痕跡了……是因為她沒睡好,所以他才強迫自己盡快好起來,好帶她下山?
仔細想想,他昨日才向她表白被拒,今日卻又獻殷勤獻得如此徹底,她是不是遺忘了某些很重要的記憶片段,才會對他如此舉動感到百思不解?
「沐曉辰,我大學時對你做過什麼事?是幫過你忙?還是什麼?」不是現在,那便是從前了,沈芝青如此推論。
「呃?不是……沒有。」沒料到沈芝青會這麼問的沐曉辰動作一停,想也不想便答︰「學姐,其實我大學時滿討厭你的。」
咦?沈芝青一怔,這回答真是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我們認識嗎?我是說,大學的時候。」沈芝青話音沒有任何波瀾,僅就事論事。
「不認識,只是我單方面的看你不順眼而已……呃?不是,學姐,我是說……等等,听我解釋。」明明沈芝青也沒什麼受傷或生氣的反應,沐曉辰卻慌張地急忙澄清道︰「我是說,我當時不是真的討厭你。」
「嗯?」沈芝青淡淡揚睫,細細聆听。
「那時,我听說了一些你的事情,知道你父母親很早就過世了,要獨立生活,還要撫養妹妹,然後,我在系辦工讀,覺得你好夸張,不過就是比別人負擔重了點,明明晚上還有別的打工,竟然每年都佔著工讀缺……其實我只是因為被助教回絕了,沒搶到系辦白天的工作,所以對你有點怨念……」沐曉辰這時的神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其實,他從沒想過有一天可以向沈芝青坦誠這些,如今可以親口說出那些不懂事的年輕過往,真是有股說不出的心虛與難為情,卻又同時感到心安與暢快。
太想好好告解,于是他索性搬了煮飯用的小瓦斯爐到沈芝青旁邊來,準備大講特講,才低頭,便對上沈芝青一臉疑惑。
「喔。然後呢?」沈芝青不解地問,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煮水準備食物。
他那麼早起,現在才準備煮飯,約莫也是為了等她一起開動吧?
大學時對她有怨念又如何?听起來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有必要因此對她百般討好、心心念念嗎?
「然後,開始晚班工讀之後,我又接你的班,看見你明明申請了大筆獎學金,卻連幾支鉛筆錢都省,拿贈品就算了,還不準人家丟,丟了還硬是要從垃圾桶里撿回來……」
「啊……」沈芝青思索了片刻,遙遠的記憶片段被喚回來。「原來是你……那些筆明明還能寫。」
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她早就記不全了,但對于同樣幾支筆被扔了三次這件事倒是印象深刻。
她雖然當時沒說什麼,但也曾經感到很氣、很想留話給晚班工讀生過,幸好她當時忍下來了,不然依沐曉辰當時對她積怨已深的性子,恐怕有得好吵的。
「唉喲!我當時養尊處優,並不懂愛惜資源,只覺得你裝模作樣,寒酸得過分。」原來學姐還記得啊……沐曉辰大方認錯,一臉想向沈芝青跪下的模樣。
沈芝青望著他愧疚的臉容,卻只覺得好笑。
「價值觀不同,這也沒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若是他不提,她早忘了,怎麼他竟然還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然後,還有,我有一次看見你去附近的國中接妹妹放學……還有一次,快要開學前,又看見你坐在當鋪門口哭……」
「……」沈芝青微怔,有些訝異地望著沐曉辰。
他不經意撞見她的時刻還真多,而坐在當鋪門前哭這種事,即便許多年後的現在,听到仍會感到有些不自在,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響應。
「我當時想,你的獎學金不少,學費又可以辦助學貸款,裝什麼可憐啊?家里有東西當就不錯了,還哭什麼哭?你一定都這樣博取教授或助教的同情,真是太卑劣了……」講一講,沐曉辰口干舌燥、心虛難當,那種想向沈芝青下跪的罪惡感又來了。「可是,那是因為當時我是個小屁孩才會這麼想,我沒有吃過苦,以為過日子很容易……」
他慌慌張張解釋的樣子真惹得沈芝青笑了。
他竟然連自己當時是小屁孩這種話都說了,到底對她有多愧疚啊?
「後來,我出社會,從家里搬出來住,那些房租、水電瓦斯費、生活費……現實的一切通通壓上來,我開始每個月老覺得薪水不夠用,開始在斤斤計較金錢的時候,某一天,我就突然想到你……」咕咚!他緊張到吞咽口水的聲音竟然清晰可聞。
「原來自己過生活是這樣的啊,什麼都要錢,而學姐你當時還要撫養妹妹,負擔想必更大了吧?兩個小女生住的家,台風來了誰去釘緊門窗?晚上睡覺前又是誰要去鎖緊門扇?若是誰晚歸了、家里燈泡壞了,又是誰要處理?」
這些問題當然有顯而易見的答案,只是沐曉辰與沈芝青同時都不願說破。
「我又想、我還想,你那天究竟當掉了什麼東西,讓你難過得在路邊就哭了起來?你牽著妹妹手過馬路,會不會曾經,你也很希望有家人來牽你的手放學?我越想,就越覺得我好壞,你這麼了不起,我竟還曾經這樣月復誹你……後來,我走過越來越多地方,卻越來越牽掛你過得好不好,我找不到你,也無從得知你的消息,所以,後來我擠破頭進NGO,是因為我想幫忙更多更多的人,更多像你一樣,明明很辛苦,卻被不懂事的小屁孩誤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