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後,徐媽媽不知道跑去哪里,徐翎和葉家祺反正也沒別的計劃,趁著天氣好,簡單帶了水和毛巾,便走出家門,真沿著木棧道上山。
油桐花期已經過去,木棧道兩旁林木蓊郁、氛圍寧靜,游客三三兩兩,全沒花季時的盛況。
「這里一直走一直走,會到哪里?路上有什麼?」長長的木棧道,潺潺的溪流聲,葉家祺指著看不見盡頭的前方問。
「沿途會經過一間禪寺,然後就……除了樹還是樹,沒別的,接著,你就會爬到山頂。」徐翎仔細想了想,想了半天,居然沒想出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風景。
「你說得這麼無聊,什麼行山的樂趣都沒了。」葉家祺因她如此平板的回答笑出聲來。
「唉呀,我從小在這里長大,你還能指望我有什麼行山的樂趣,還不就這樣嗎?我沒叫你去查維基百科已經不錯了。」徐翎為自己辯白,說到一半,圓圓的眼楮眨了眨,拉著葉家祺手臂,慎重地對他道︰「抱歉,我媽剛才問了那些你家里的事情,希望沒有讓你覺得不舒服。」
「怎會?」葉家祺對她搖了搖頭。
「本來就該讓你知道的,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提,伯母今天問了很好,讓你們了解我的家庭狀況是必要的……那你呢?你還有什麼其他的問題想問我嗎?」葉家祺停下前行的腳步,定定望向她。
徐翎偏首思忖了好一會兒。
總覺得,她想問他的還有很多,比如,他母親為何過世?他為何只身來台灣工作?他和兄長親近嗎?與父親的關系如何?
她想問,可是,卻又覺得,他想說時自然會說,何必要問?
再有,她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又不是他家人,也不須問,方才母親問他的,已經夠多了。
徐翎左思右想,琢磨了好半天,最後終于問出一句︰「‘家祺’真的是香港的菜市場名嗎?」
「是。」葉家祺莞爾,怎麼都沒料到她竟拋出這問題。
「那家駒、家俊、振邦、子祺……這些也都是嗎?港劇里很常見,有些藝人也是。」
「是。」葉家祺頷首,正想問徐翎為何如此提問時,她忽然撫掌驚叫——
「啊!難怪我總覺得很熟了,香港公司的總經理是不是就叫家駒還家俊?」剛才母親提到侯晏新即將調任香港時,她猛然想到的。
「總經理叫葉家俊,總裁叫葉家駒。」葉家祺不疾不徐地為她解答。
「原來是菜市場名,難怪我總覺得在哪兒听過,所以‘葉’在香港應該也是大姓吧?這麼巧。」
葉家祺頓了一頓,平淡地道︰「那是我大哥和二哥。」
「什麼?」徐翎差點跌倒。大哥和二哥?她應該沒誤解這兩個詞匯的意思吧?總裁與總經理?那整個奧福的亞洲代理權,不就都是他們家的嗎?
「那是你大哥和你二哥,那你在台灣干麼?」
「我不能在台灣?」葉家祺挑眉。
「不是不能,只是奇怪,沒道理你兄長都位居亞洲總公司里的要職,你卻在台灣一間小小北區的公司,當一個小小的副理吧?你又不是能力很差。」
葉家祺遲疑了片刻,仿佛在思索如何說明比較恰當。
「你不想說就別說了,我只是隨口問問,我們繼續爬山吧。」不知為何,總有種繼續追問下去,就要觸及他傷痛的直覺,徐翎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突然之間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不是不想說,我只是在想,怎麼說比較簡單明了。」她的聰慧體貼令葉家祺心中一陣寬慰,一直以來不願回想的往事仿佛也不再沉痛。
「那你邊走邊想,想不到就算了。」徐翎對他的說法十分懷疑,拚命拉著他往上走。
繼續爬山吧繼續爬,等他累了喘了,想說什麼都沒法說了。徐翎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
「我母親她……認識我父親的時候年紀很輕,是個聲勢如日中天的模特兒。」思考了一陣,葉家祺決定從這里開始說起。
「喔。」他的眼楮那麼漂亮,眼睫毛那麼長,或許就是像媽媽吧?徐翎輕輕地應。
「她其實……是個很有事業心的人,也不是挺愛孩子,可是,或許是被愛沖昏頭的緣故,為了能夠嫁給我父親,她不只懷了我,甚至還淡出模特兒界,徹底告別從前的生活。」
「……」年輕的女生總是有為愛冒險犯難、不顧一切的勇氣,往往也會因這份沖動導致不幸,徐翎听著走著,不知為何竟感到有些難過。
「她一直以為父親終有一日會娶她,沒想到,最後,我父親只願意承認我,接我進門,就連大哥和二哥的母親陸續過世之後,她也始終沒能成為父親合法的妻子,接著,另一個女人帶著我弟弟出現,成為我父親的第三任配偶。」
「怎麼可以這樣?!」爛死了!雖然這樣說十分不敬,但葉家祺他爸是怎麼回事?徐翎徹底失態。
「是,怎麼可以這樣?我母親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她從高處縱身跳下,離開了。」葉家祺口吻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訴說別人的事一樣。
「……」徐翎掩住雙唇,不可置信。
葉家祺看著她,牽唇微笑,續又說道——
「我母親確實很可憐,我也確實很同情她,每回見面,她總問我父親的事,她關心父親的一舉一動,關心她岌岌可危的地位……我覺得她很不幸,但是,每回她向我抱怨,抱怨我和父親毀掉她的幸福人生時,我總想,在她心里,我究竟算什麼呢?當她過世時,我又想,是不是因為我沒有令她如願爭取到想要的位置,所以,當她的理想破滅,她也可以毫無顧忌地撇下我,就連一點點心痛或不舍也沒有,徹底和這世界斷絕聯系往來。那麼,一直以來在葉家,拚命想為她爭取一席之地的我,究竟又是什麼?」
是啊,一個令母親不幸的孩子究竟是什麼呢?與母親感情甚好的徐翎沒有回話,也無法回話。
葉家祺的母親與她的母親不同,她的母親雖然生活艱苦、謀生不易,可對她的存在卻從無怨言,言談中也時常流露出很高興有她陪伴的感觸,令她感受到自己是個被期待的孩子、是個被愛的孩子,可是,葉家祺呢?
他是不是會因此,覺得自己不被愛呢?
電光石火之間,徐翎突然就懂了。
懂了葉家祺為何要她不要改變自己,為何要她維持現在的樣子,不要把他的需要放在她的前頭。
他希望她照顧好自己,做她喜歡做的事,不要因愛而委屈。
他希望她,不要像他母親一樣……
「你……恨你父親嗎?」愣怔震驚了好半晌,徐翎終于找回失去的聲音。
「恨?我不知道。」葉家祺坦白地答,那感受已經參雜許多,不再純粹易懂,就連他自己也看不明白。
「我只知道,母親過世的那年,我很低潮,二哥剛好接下了香港奧福,問我想不想來台灣發展,其實,我與父親兄長本就不親近,母親離開之後,我很想干脆徹底跟他們斷絕往來,可又想,母親辛苦了一輩子,就是為了擠進葉家,我若離開了,本就已經這麼不甘心的她,是不是又會更難受?」
「所以,後來,你就來了?」徐翎望著他,深深地問。
他告別親人,將自己留在異鄉,那其實,帶著一種很深的放逐意味,與補償心理…………
他或許很寂寞,所以,他想找一個能陪伴他長久的寵物……
徐翎頓時好想哭,可是,她才不會因為這樣就哭,她哭了,不是讓葉家祺更傷心而已嗎?
「你的設定好老哏,十部偶像劇里有九個男主角都是這樣的。」徐翎將稍一不慎就會流出來的眼淚、鼻涕統統吸回去。
葉家祺一愣之後,終于反應過來。
「你的也不差。」葉家祺回嘴。家境困苦的單親家庭女子又新鮮了嗎?
「亂講!我好歹是個——」徐翎本想說「女上司」,仔細想想,卻又覺女上司也挺稀松平常,遂又改口︰「是個真的靠後台升上去的女經理!」
「你還真敢講。」葉家祺擰眉。
「有什麼好不敢講的?我敢做敢當,是條貨真價實的漢子!哪像你,明明自己也有後台,當初為何還因為懷疑我有後台找我麻煩?同是天涯有後台人,你不是應該跟我惺惺相惜的嗎?」
同是天涯有後台人?這是什麼東西?
葉家祺失笑,方才因回想往事而起的那些憂郁念頭瞬間被她趕得干干淨淨。
「誰要跟你惺惺相惜了?我可沒有因為家族關系平步青雲,步步高升的只有你而已;再有,我是不信任你的工作能力,並不是因為你有後台找你麻煩。」葉家祺十分冷靜地分析。
「呿,都是你在講!」徐翎悶哼了聲,半晌,眼楮轉了轉,陡然間又冒出一句︰「欸?等等、慢著!侯晏新被調去香港是不是跟你有關系?」
若不是他,又怎會調派得如此突然?他隨便請兄長調停一下就可以了吧?
「是有一點。」雖然早有預料徐翎會猜到,但並沒想到會這麼快,葉家祺推了推眼鏡,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怎麼會答應?我記得像協理這種比較高階的主管,若對人事調動有意見,可以再提出異議,至少他可以調去中區或南區,好歹都在台灣,怎麼說都比較近嘛。」
「我讓他听了一點東西。」
听了一點東西?
「隨身碟?是隨身碟吧?」托他保管的東西,竟被他拿去威脅了?徐翎大驚。
「是。」葉家祺頷首。
徐翎不可置信地盯著葉家祺,風紀股長原來這麼陰險……
「既然這樣,你為何不干脆讓他辭職?」徐翎月復誹完葉家祺,再度發問。
「辭職了,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反而更危險,距離要遠得看得見,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脅,我大哥、二哥並不是很好相與的人物,香港很適合他。」葉家祺全盤托出,緩緩地答。
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反而更危險,距離要遠得看得見,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脅……
等等,她為何覺得這理由听來有些似曾相識?
葉家祺說,他的哥哥上任之後,問他要不要來台灣發展,他為何要來台灣發展?香港難道不行嗎?
距離要遠得看得見,又不能近得造成威脅……這樣想,一切就說得通了。
說到底,葉家祺的兄長們心里還是介意這位弟弟會爭權奪產,所以才會將他調派至台灣吧?
也或許,葉家祺甘心屈于副理之位,不願大刀闊斧、勵精圖治,太有作為,也是因為不想令兄長感到受威脅吧?
她初到企劃部時,他就曾對她說,他名不正言不順。
現在想來,他確實是名不正言不順,無論是他的事業、他的家庭、他的母親,都處于一個很微妙的尷尬之境。
他想離開,卻又走不開;他看似無情,其實最有情……徐翎心中一陣柔軟,既酸澀,又感到不舍。
「葉葉葉。」徐翎出聲喚他。
「你在叫寵物?」葉家祺瞪她。
徐翎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沒空瞪他,也沒心思跟他抬杠。
「我其實,Google過一些兩地結婚的例子,雖然跑流程有點麻煩,但是,在台灣結婚好像比在香港結婚容易一點。」徐翎說得十分慎重。
「嗯?」葉家祺挑眉睞她,神情有些警戒,他似乎,能夠料想到徐翎接下來要說的話。
「然後,我想,你在台灣,我媽有過度泛濫的母愛可以分給你,而且,反正她一直很擔心我哪天嫁人了,若在外地,她看不見,我被欺負了她都不知道。」
「誰敢欺負你了?」葉家祺十分懷疑。
「欸,你這樣講,好像我很凶婆娘的樣子……不對,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你若在台灣結婚,恰好也能長久留在台灣,離開你的原生家庭,逢年過節再回去看
看就好了,所以——唔唔唔?!」葉葉葉,你可以嫁給我喔。徐翎都還沒說完,就被葉家祺打斷了。
「徐翎。」葉家祺毫不留情地捏住她嘴巴,一道縫隙也不留。
「$%>&*……」徐翎發出一長串完全听不懂的抗議,伸手想掐葉家祺的臉。
「知道你不介意,但是,有些話還是留著讓男人說好。」求婚什麼的,還是讓他來吧。葉家祺俐落地閃開。
「……」這樣也能念?什麼男人女人的,真是……徐翎忙了老半天,終于揮開葉家祺捏住她唇的手。
「那你快說啊,快說快說快說啊!」徐翎邊打他邊催他。
「明年,我們來看桐花吧。」葉家祺吐出如此無關痛癢的一句。
「什麼啊?我才不是要找你看桐花!」居然想用桐花打發她?她從小看到大還不夠嗎?
葉家祺忽而傾身吻了她一下。
「在我還沒有主動開口之前,你所有單方面的提議都不會生效的。」
「什麼啊?你居然這麼大男人主義?我要上訴!」徐翎繼續捶打他。
「找誰上訴?」不能打女人的葉家祺跑了。
「喂!你太奸詐了!」就算要賽跑,也得鳴個槍吧?
徐翎月兌下鞋子,赤足追著他跑。
前方男人在綠油油的山林里,難得被她逗惹出一串暢然笑聲。
她依然是那個滿腔熱情,巴不得將所有人收編羽翼之下的徐翎;而他也依然是那個一板,眼,凡事都想循序漸進的風紀股長。
他想,明年,等他們的關系再穩定一點,等她再習慣他的嘮叨一點。
等他再能忍受她的粗線條一點,等他們的關系穩定一點。
等他們對彼此都更堅定一點,等她的許諾,不只是因為初听聞他的家世背景,對他感到同情的時候……
他想,他會在漫天紛飛的桐花雨中,向她許下共度一生的承諾。
葉家祺往前疾奔,時不時回頭看徐翎一下,腳踩著不知終點在哪里的木棧道,步步踏實地迎向未來。
那年春天,正逢他最低潮的谷底,在這里,他與油桐花相遇。
Lovein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