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澈很忙,他們在辦公室踫面的機會少之又少,梁綻晴覺得自己松了大大一口氣。
她的工作權責很重,但接進來的案子卻比她預期中的少,這很顯然是個薪資與福利都極為優渥的涼缺。韓澈……其實是在接濟她吧?他只是用了一個很糟糕的表達方式在對她好……梁綻晴突然覺得有點悲哀。
他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他如此的不坦誠,每一個真心都要偽裝在鋒利的刀刃之下,讓人看不清楚?
心頭忽然一緊。
停!不要再想了!她現在與韓澈只是尋常的老板及員工的關系,她實在不需要再為他感到心疼。
梁綻晴撇開心頭雜思,站在茶水間里,環顧四周。
這幾日,她早模透了公司環境,制圖的手感也很快地就找回來,她已經完成今天的工作,準備要下班前,將杯子拿進茶水間里清洗時,忍不住在周圍好好地作了趟巡禮。
這里……說變了也沒變,還是那個舊的茶水間,還是那個舊的辦公室,就連許多同事都是舊的,有的是繪圖員拔擢上來的建築師,也有茶水小妹升上來的行政助理。
當然,也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新同事。
韓澈買了上下兩個樓層重新裝潢過,獨立了許多間單獨的辦公室出來給旗下建築師,讓他們都能夠擁有一個隱密的私人空間。
而事務所內主要的核心干部都還在這間舊的辦公樓層,韓澈的辦公室還是沿用他原本的那一個,至于他父親使用的那間負責人辦公室,則被改成接待重要人士的會議室。
茶水間,依然還是這間茶水間。
梁綻晴環顧四周,視線突然落在其中一個櫥櫃。
這里,還會像以前一樣,擺了瓶她收藏著的,準備煮愛爾蘭咖啡的威士忌嗎?
一股重游舊地的感受驅策她將櫃門打開——
在一個小小的,隱密不易被察覺的角落里……居然真的有瓶純麥威士忌!
她掩不住驚詫,不禁彎子,然後注意到了擺放在旁邊的那盒物品……
是什麼?會是她以為的那樣東西嗎?她掩住雙唇,然後听見自己的抽氣聲與急遽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拿出,手指微顫地打開上蓋。
酒精燈、杯架、兩只高腳杯……真的是……是她退還給韓澈的咖啡器具?
她輕撫那透明的杯身觸感,指尖的動作忽爾停下,緩緩地、隱隱地,有股若有似無的惆悵在心間流淌而過……
她曾經在這里,為了想幫與父親爭執過後消沉的他煮咖啡……
她曾經在這里,拋下所有的顧忌與矜持,決定被他痛楚地填滿……
也曾經在這里,為了自己灰頭土臉的愛情煮咖啡……
甚至,還曾經在這里,為了映入眼簾的不堪哭到肝腸寸斷……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這里傻傻地呆立了多久,直到一聲低沉徐緩的嗓音將她的失神打斷。
「你要煮咖啡?」韓澈倚在門框問她。
梁綻晴回眸,迷蒙的視線對上眼前俊逸迷人的身影……是韓澈……不是夢,是個活生生的,她曾經朝思暮想的身影……
「沒有,我只是拿出來看看這是什麼。」梁綻晴忽然覺得心被揪得好緊,她居然在此時回想起他們曾在這里發生過的旖旎情景。
啪!她迅速地掩上盒蓋,仿佛要將所有跳上心頭的往事一起壓入盒子里,重重地蓋上一樣。
她想將盒子放回櫥櫃里的動作卻突然被韓澈制止。
「帶回去,那原本就是你的。」韓澈的黑眸依然深邃無底。
梁綻晴愣愣地看著他抓著自己的手,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已經給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道理。」韓澈凝睇她,說得十分理所當然。
那她呢?她給出去的感情,也有收回來的道理嗎?
「我……很久沒有煮咖啡了,生疏了、忘了……與其帶回去擔心被謙謙弄破,倒不如擺在這里好。」
梁綻晴撥開韓澈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給他的得體笑容里仍是那份禮貌與疏離。
「謝謝你,韓執行長,我要下班了,再見。」梁綻晴從茶水間往外走。
韓澈本能地側過身子為她讓開一條走道之後,愣怔了幾秒,忽爾又反手捉住她手腕。
他不喜歡她叫他「韓執行長」,不喜歡她對他的冷淡神色,更不喜歡她與他的保持距離,一見他來就要退開。
「有事嗎?」梁綻晴轉頭,納悶地看著他捉著自已的手,不解地問道。
「你要去接謙謙?」
「是。」
「我要去那附近的工地,我送你。」
「不、不用,我自己——」
韓澈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不容她拒絕地蠻橫一收。「綻晴,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說第二次。」
***
冰冷的氣流從空調的出風口一陣一陣地送出來,韓澈座車內的沉默氛圍,安靜得只能听見因冷風拂過袖口隱約發出的細微聲響,與兩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梁綻晴一直看著自己擺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她很想說些什麼話打破這樣令人不安的沉靜,卻又想讓自己和韓澈維持疏遠的關系,她的唇微啟了會兒,最後終究還是選擇閉起,放棄主動與他攀談。
韓澈的眼角余光將她的一切細微反應盡收眼底。她的沉默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思念她的牙尖嘴利。
「工作還習慣嗎?」韓澈終于打破了靜謐,率先開口問道。
「嗯,剛開始幾天比較混亂,現在已經上手了。」梁綻晴淡淡地說。
「那謙謙呢?她好嗎?」
「很好,這幾天,她沒有像之前那麼討厭上學了。」
韓澈的唇邊忽然揚起淺笑,眸光也變得柔和。「小玥小時候也很討厭上學。」
小玥,韓玥,韓澈的妹妹……梁綻晴當然記得她,一個總穿著高中制服來事務所纏著爸爸和哥哥撒嬌的活潑小女生。每個她有來事務所的日子里,整個樓層都充滿了她開心的笑聲與滔滔不絕的話語。
韓澈是那麼的疼那個小他十歲的妹妹,她怎麼會看不出來?
「令妹好嗎?」梁綻晴問。
「很好,剛結婚不久,再過幾個月要生小孩了。」韓澈拐入了要進幼稚園前的那個彎道。
「她結婚了?這麼年輕?」梁綻晴的口吻里不無訝異。
「是。」
「你一定給那個男人吃了很大一頓排頭。」梁綻晴望著把車停在幼稚園門口的韓澈,忽爾笑了起來。
他這麼疼韓玥,眼睜睜地看著某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把還這麼年輕的妹妹娶走,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光是想像那個男人與韓澈對立的畫面,她就很想笑……
韓澈無法阻止自己將眼光落在她頰邊的那兩枚淺窩上。
「你下車去接謙謙吧!我在這兒等你。」他說。
「不、不用,我自己帶謙謙散步回去就好,你車上不是沒有兒童安全座——」
梁綻晴未出口的話語在轉頭看見後座那個兒童汽車專用安全座椅時停住。
……韓澈還沒有結婚這件事,她自然是能夠從那些一天到晚追著他跑的報章媒體上知道,他並沒有結婚,而除了謙謙這個他並不知情的孩子之外,他也沒有其他的小孩,那麼他在車上裝兒童安全座椅要做什麼?
韓澈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與停頓,他並沒有打算解答她眼中的疑問。
梁綻晴生病,他徒步到幼稚園去接謙謙的那天,就交代了方守人幫他辦妥這件事,他只是很單純地想,不管是接謙謙,或是日後接小玥的孩子,總是用得上的。
他沒有想太多,就是這麼做了。
梁綻晴微蹙著眉,細細地打量著韓澈平靜無瀾的神色,她沉默了很久,而後終于輕輕地嘆了口氣。
「韓澈。」她喚他,緩緩地將視線對上他的。
「嗯?」
「我並不恨你,你不用對我感到愧疚,或是想要補償我什麼。」她生病時對她的照顧、那些管家廚師與佣人、一次付清了謙謙好幾年的學費、和她現在在他事務所里的工作,除了他對她的內疚感使然,她實在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韓澈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沒有回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是愧疚嗎?他並不認為自己懷著這樣的心思。
「我跟謙謙過得很好,你不用再為了我們費心,謝謝你,真的。」梁綻晴直直地望進他眼底。
她語氣中的真誠無偽和坦蕩地迎視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何,竟讓韓澈覺得十分的淒涼。
「總之,謝謝你送我一程,我跟謙謙自己回去就好,你不是要去巡視工地嗎?再晚就遲了,謝謝你,再見。」梁綻晴向他微笑,打開了車門就要下車。
韓澈再度捉住她手臂,將車門關上,梁綻晴偏頭,不解地望著他。
一個令人費解的問句飄出來,回蕩在車內的狹小空間里。「你愛傅紀宸嗎?」
杏眸先是圓睜,而後掠過一絲迷惘。
梁綻晴輕輕地拍開了韓澈握著她手臂的手。
「是的,我愛他,否則我就不會如此愛他的孩子。」她給了他一個客氣得體的微笑,然後退開,將車門在她身後輕輕地掩上。
「明天見,韓執行長。」
韓澈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恍惚之間,听見自己發動了車子,轉動了方向盤。
開車平時是一件這麼令他心情平靜、思慮清晰的事情,此時此刻,居然只讓他覺得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沉重與悵然……
這股莫名的、難言的,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的難受,讓韓澈在巡視完了工地之後,又驅使他將車子開回到梁綻晴家的矮籬外停下。
他沒有想要按電鈴驚擾她與女兒,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內,看著客廳里亮著的燈火,听著隱約從屋內傳出來的謙謙的笑聲,悵然若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里坐了多久,車上播放的CD已經換到了第三片第七首,他听不出來音響里的那個男歌手究竟在唱什麼。
他突然想起一直遙望著不該愛的女人的父親,帶著父親的孩子黯然離開父親身邊的阿姨,與苦苦希冀著心愛男人,卻從得不到他的愛的母親……為什麼他此時覺得自己像他們一樣的狼狽?
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突然從屋內奔出來,連屋子門也忘了掩上,咚咚咚地就跳進了院子里……
謙謙?
韓澈在第一時間沖下座車來到矮籬旁,隔著籬笆門喚那個神色慌張,手里還抓著一只小熊的小女孩。
「謙謙?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韓澈擔憂地問道。
「韓、韓澈叔叔……」小女孩認清了來人之後,隨即爆出哽咽的哭音,楚楚可憐地哭訴道︰「蟑螂……好大……會飛……謙謙怕怕……」
「蟑螂?會飛的大蟑螂?那瑪麻呢?」好吧!看來害怕蟑螂的基因是會遺傳的,那孩子的媽呢?她害怕蟑螂的程度恐怕不比謙謙少,她也嚇壞了嗎?
「瑪麻在客廳打蟑螂,謙謙怕怕,謙謙出來等瑪麻……」
梁綻晴在打蟑螂?韓澈臉上的表情比看見掃把會飛更驚訝。
「謙謙,你好乖,你先幫韓澈叔叔開門,我進去幫瑪麻的忙。」
「噢,好……」小女孩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腳尖將籬笆門打開。
韓澈模了模謙謙的頭,蹲下來與她平視。「謝謝你幫叔叔開門,你要跟叔叔一起進去嗎?」
「不要!」謙謙驚慌地搖了搖頭,斷然拒絕。「謙謙怕怕蟑螂,謙謙在院子里玩沙子等韓澈叔叔跟瑪麻。」
「謙謙一個人在院子里會怕嗎?」韓澈找到牆壁上陽台電燈的開關,將它打開,照亮院子,小女孩一個人留在院子里沒問題嗎?
「謙謙不怕,有把拔和瑪麻的小熊陪謙謙。」小女孩揚了揚手中拎著的,瑪麻送給她的那個,肚子里裝著把拔房子鑰匙圈的布制小熊。
韓澈望著謙謙緊抓著不放的小熊一眼,不禁失笑,溫柔地說道︰「好,謙謙在院子里玩,叔叔幫忙瑪麻抓完蟑螂之後再出來叫你進去好嗎?」
「好。」謙謙抹了抹頰邊的淚,愉快地答應了韓澈之後,便帶著小熊,逕自蹲到院子里的沙坑里去玩沙了。
韓澈無法形容自己走進屋內看見的情景有多荒謬。
他不知道梁綻晴究竟是怎麼辦到「打不會飛的蟑螂」這件事的?總之那只蟑螂是已經翻肚且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她拿了掃把和畚箕想去將它的尸體掃起來時,又被忽爾翻身過來爬了兩步的蟑螂嚇得花容失色,手滑掉下的畚箕重重地砸在蟑螂身上。
驚覺蟑螂還沒死透的梁綻晴,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跑去拿了瓶不知道什麼噴霧狀的東西,朝蟑螂胡亂猛噴亂灑了一陣,飛快地跑去廚房拿了一杯熱水出來拼命往它身上倒……
這真是全天下死得最慘的蟑螂了……韓澈不禁這麼想。
「謙謙,瑪麻已經……韓澈?」梁綻晴千辛萬苦地解決掉蟑螂之後,抬眸,才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玄關處多站了一個人。
她那一臉驚魂未定,眼眉鼻子都紅紅,眼角還依稀有淚光的樣子,韓澈就算再看一百次也覺得想笑。
不知怎地,梁綻晴突然心虛地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方才的舉動辯駁一下。
「我、我在廚房洗碗……它突然飛出來……」
記憶里有一個小小的,似曾相識的畫面悄悄在韓澈心里探出頭來。
「我、我要把酒放進去櫃子里……它掉出來……嗚……從我手臂上……嗚……」
啊現在他眼前的是梁綻晴哭得抽抽噎噎的臉,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忽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謙謙嚇了好大一跳,然後我拿了拖鞋……殺蟲劑沒有了……我拿防蚊液……呃……韓執行長,你為什麼在這里?」梁綻晴認真地解釋了好半天,終于發覺她此時的重點應該是放在韓澈為什麼在這里,而不是在解說自己方才每個舉動背後的動機。
「謙謙開門讓我進來的,她說你在打蟑螂,我進來幫忙。」韓澈的聲音听起來很遠,他皺了皺眉,思緒仍落在遠方。
梁綻晴的視線透過窗戶飄向那個玩得兜頭兜臉都是沙子的小女孩,她應該找個機會好好地、慎重地告訴謙謙,不要隨便開門讓除了媽媽以外的人進來。
「謝謝你,我自己來就行。」梁綻晴朝韓澈微笑。
謙謙比她更害怕蟑螂,身為個母親,她拼著一條小命被嚇掉的危險也得處理掉它。
梁綻晴用了幾乎半包衛生紙蓋住地上的尸體,小心翼翼地用掃把將地上那團混亂掃進畚箕里。
一個小小的疑問從韓澈心中冒出來——
「你你你……不要丟在垃圾桶里,你去把它拿出來丟到辦公室外面去……要是它爬出來怎麼辦……」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你先去洗手,你剛剛模過蟑螂……」
她要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