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的海,縱使是天候不佳,也能自成一派獨特的美感。
池款冬帶陽陵泉來到崇德漁港時,天空雲層很厚,星微雨點要落不落,然而他們走進那片礫石灘時,仍像是誤闖入了幅美得要命的山水畫。
池款冬找了個絕佳位置,就像個不顧衣服會不會弄髒的野孩子般,拉著陽陵泉,一在礫石灘上率性地坐下。
「我以為你真的要帶我去超級市場買魚。」陽陵泉啞然失笑。
不是嗎?她胡亂給了個傳統市場與超級市場的比方之後,突然開口說要來買魚,他會這麼聯想也是十分自然。
「沒有,我提供你一個比傳統市場或超級市場包棒的選擇。」池款冬忽而伸出食指比了比不遠處。「看!來了!」
什麼?陽陵泉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猛然驚覺有起重機靠近。
「那是膠筏。」池款冬指了指起重機上吊著的,很像野外求生片中,海上漂流時會搭的竹筏那種東西,為陽陵泉解說道︰「這個漁港很小,漁船因為會擱淺,沒辦法靠岸,所以只好靠漁工們駛膠筏到海上接應。」
丙然,抬眸望向海洋,不遠處有艘漁船漸漸駛近,有幾名漁工忙著在膠筏上系上麻繩,藉由起重機的幫忙將膠筏向海邊推去。
一切就緒之後,漁工們等在岸邊,似乎在等待海上漁船的信號伺機而動。
很新鮮的景象,對他而言。
「陵泉?」她忽而偏頭喚他。
「嗯?」
「你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對不對?」
「幾乎是。」他微微聳了聳肩,那是他一直被耳提面命得達到的目標。
「我就知道。」池款冬望著在岸邊等候,趁此時喝起提神飲料的漁工,隨手抓了幾顆小礫石,毫無意義地往前扔,輕輕地笑了。「可是我不是喔。」
她唇邊的微笑好恬靜,陽陵泉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之間感到失神。
「你知道嗎?陵泉,我超級會參加比賽的,不管是校內校外,作文書法繪畫朗讀演講,只要有競賽,我一定會被提名,一定會被拱出去比賽,可是喔,不管我再怎麼拚命,我永遠都是佳作,不會是特優;永遠是在五名內,卻不會是第一名。」
「嗯。」一向站在頂端的他實在很難想像。
「陵泉,你別看我好像一副凡事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曾經因此很挫折過耶!我覺得自己不上不下,好像再怎麼努力就是這樣了。」池款冬自嘲似地又往前扔了幾顆碎石。「然後,我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失敗好慘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又突然過世了。」
「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陽陵泉,眸光落在靠向岸邊的漁船上,灰蒙蒙的海面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船身卻搖晃得很厲害。
很像他正在經歷的人生,也很像池款冬正在訴說的曾經。
他突然想起她的玩笑話,是她說十六歲誤診死過人那年嗎?
「說起來也很諷刺,那時候我已經學會中醫簡單的醫理與針灸了,可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連我爸都救不了她,我爸耶!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啊,他怎麼會有救不了的人呢?我覺得人生好荒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頂端,但是,站上了頂端又如何呢?竟然連我爸這種受人推崇,要拿號碼牌排隊看病的神醫也有辦不到的事,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嗯。」陽陵泉靜靜地睞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難舍與心疼。這對一個十六歲的女生而言的確是太沉重、太殘酷也太難接受的現實。
「總之,那陣子我好低潮好難過,我好想她,我們以前常常來這里玩的……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會動了……」池款冬屈膝抱著膝蓋,望著漁工們駛出膠筏接應漁船的眼色沒有哀傷,卻有淡淡的疏離。
「然後,我開始來這里,想她的時候、開心的時候、不愉快的時候,都會來這里。我就坐在這邊,看漁船來了、走了;看偶爾闖入的游客拍照、看熟門熟路的饕客來買魚,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腦子放空,只是賴在岸邊發呆一下午。」
池款冬忽而偏頭看陽陵泉,唇邊牽起淺淺一笑。
「然後,又有一天,就這樣望著海,望著漁船,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我突然就懂了。」她轉頭對上他瞳眸。
「懂了什麼?」他問。
「懂了第一名跟最後一名其實都只是平凡人,天上地下的生命其實都一樣,就像他們一樣。」她指了指辛勤工作的漁工們,語音襯托著浪花拍打岸邊的尾音听來竟有幾絲虛無飄渺。
「我朋友年紀輕輕的就走了,沒有大風大浪,沒有驚心動魄的戀愛,就連這種平凡望天听海的日子都過得短暫……生命這麼短,遺憾這麼長,爭什麼、搶什麼?站在死亡的面前,誰能計較?誰有輸贏?」
于是她開始真正地海闊天空。
也許她讀中醫可以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頂尖中醫師,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會喜歡過那樣的日子,所以她毅然決然地放棄,選擇在百貨公司,成天和小朋友混在一起。
她是胸無大志,但她雲淡風輕,淡泊名利且胸懷廣闊。
她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采,每一天都要無愧于心,每一個決定都要了無遺憾,而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陽陵泉只是靜靜地凝望她,目光和她一同望向海洋,看見有幾只狡猾聰明的海鷗趁著漁船將漁獲移到膠筏上時趁亂打劫,勾勒出的奇妙風景,在海天一色的襯托之下,竟然有幾分愜意。
「陵泉,你看喔!以前我來的時候,這里並沒有這麼多外籍漁工的。」她指了指幾名正駛著膠筏回到岸邊的漁工,又指了指前來巡察有無走私魚貨的海巡署人員。
「嗯。」陽陵泉淡聲應道。
「就算人力結構改變了,這些查驗程序卻都是相同的。浪來了,浪走了,某些生命消逝了、隕歿了,生命的本質也仍然不會變。」
轉瞬之間,他忽而明白了池款冬想告訴他什麼。
她說了這麼多,繞了這麼大一圈,竟然只是為了要他愛惜自己。
以為自己麻木不仁的心早已波瀾不興,沒想到卻又再度為了她的玲瓏剔透心折。
目光被漁工們臉上因著今天漁獲頗豐的喜悅表情緊緊抓住,這樣全然純粹的愉悅他就連新拓了幾個百貨商圈時都感染不到。
為什麼他們的快樂來得如此輕易?而又為什麼他們的汗水竟是如此光耀閃亮?
他忽然覺得他平日所處的那個西裝筆挺的世界,像個復雜的都市叢林,混濁濃稠且污穢不堪。
花蓮這片土地山水就與池款冬一樣,良善美好得幾乎令他感到難以招架。
「陵泉。」她出聲喚他。
「嗯?」
「我覺得,生活,有很多種方式。你可以選擇讓你自己過得最舒服快樂的方法,就像我選擇不讀中醫一樣。」
「嗯。」
「所以……不管你要當總經理也好,或是跟誰斗爭也罷,我希望你選擇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對自己好一點,善待自己,不要勉強,好嗎?」池款冬凝望著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
他卻嘲諷似地笑了。「我看起來很虧待自己嗎?」
「是,不只是虧待而已。」她甚至覺得他在糟蹋生命。
「為什麼?」
池款冬淺淺地嘆了口氣。「因為你連要將健康與快樂擺在第一位都不懂。」
她已經告訴他好幾次了,為什麼他總是听不懂也學不會呢?明明就不笨,為什麼總是刻意忽略這些事?這難道不重要嗎?他為什麼不懂得珍惜自己?
「你覺得你帶我來這里,看漁船卸貨裝貨驗貨或是什麼的,就可以輕易改變我的價值觀或人生觀?」雖然心中的確有火花,但仍是覺得她天真得可愛也可笑。不想輕易承認,只好惡劣撇清。
「至少,就算你看不見這些平凡生活中的感動,我還可以讓你吃到好吃的魚。」池款冬忽而拉著他站起身,一掃方才的沉重與陰霾。
算了,今天沒有听懂沒關系,他在花蓮的日子她會時時刻刻跟他提。他們得走了,不然會來不及。
陽陵泉一臉疑惑地望著她,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漁工們與已經裝箱好的漁獲,朝他甜甜一笑。
「他們要把魚載到卸貨區了。走吧,我們快跟上去,可以直接跟他們買魚喔!回去我煮給你吃。」
「直接跟他們買?你會說印尼話?」陽陵泉望著前方那位或許是來自印尼或哪里的漁工問她。
「也有不是印尼人的好不好?」池款冬白了他一眼。每次都要酸人家一下,他的個性真的很差欸!
被瞪得很愉快的陽陵泉居然開心地笑了。
「你覺得我跟印尼漁工說hello,他會賣魚給我嗎?」破天荒地起了一絲玩興。
「呃?我不知道欸。」英文在印尼說得通嗎?或許可以?她不太清楚。
「那跟他說xinchao呢?」
「那是越南話吧。」那是越南話「你好」的意思,她也是有去過越南玩的好不好?
「sawadee呢?」陽陵泉又問。
「那是泰文。」池款冬回答得很沒好氣,卻因著他難得的孩子氣發笑。
「你又知道他不是泰國人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印尼人了?」
「我是不知道。」
「那我們來打賭。」
「打賭?」她的幼稚害他笑得更厲害了,明明一副對人生很豁達的樣子,玩心卻還這麼重。
「打賭啊!我賭他是泰國人,一千塊。」池款冬停下腳步,雙手盤胸,一副挑釁模樣。
陽陵泉跟著停下腳步,微微挑眉。
「我賭他是印尼人,但是,這個賭金提不起我的興致。」
「喂!小賭怡情,你不知道專櫃小姐很窮的啊,賭金不能再高了。」太過分了,一千塊可以活好幾天耶!
「既然賭金不能提高,那換個賭注吧!」陽陵泉突然湊到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然後將一個令她臉紅心跳的邪惡四方形鋁箔包裝遞進她手里。
在第一時間跳起來的池款冬,風風火火地飛快跑了好遠!
「我、我要買白帶魚跟鬼頭刀!你還有想吃什麼再跟我說……」她的背影迅速成為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
而陽陵泉在她身後清清楚楚地放聲笑了。
「款款,我贏了的話,回去之後就把它用掉吧!」
他將那個昨晚沒有用掉的放進她掌心,在她耳邊說得很煽情。
他的小紅帽純情且純潔得要命,為他帶來的急遽心跳卻猛烈得幾乎要令他不堪負荷。
包圍著他的不是花蓮的如畫山水,而是她一直耳提面命的,要他善待自己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