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枚炸彈在東急百貨的董事會議上炸開!
那是當陽陵泉從容地推開會議室大門,在眾人訝異他平安出院的驚愕眸光中安然落坐,鄭重宣布他已經將手中的百分之十股權讓渡給陽鑫,並會將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三轉回至父親手中的時候。
會議室里有一刻短暫的鴉雀無聲,然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嘩然與陽鑫臉上的不可置信。如此一來,加上手中原本持有的百分之三十五股份,陽鑫頓時成為東急百貨的最多股權持有人,東急百貨一夕變天。
怎麼會這樣?本想拿著偽造的股權讓渡書,宣布自己手上握有大多數東急股權的陽鑫在看見陽陵泉推門而入時便深知自己落入一場騙局,但卻萬萬沒料到會有如此急轉直下的發展。
陽鑫與董事們還尚未做出反應,陽陵泉便被一只倉皇的大手迅速拉離座位!
「抱歉!抱歉!小犬今日剛離開醫院,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會議先暫停十分鐘,先暫停一下。大家先喝點茶、先喝點茶!」陽父急急忙忙地將陽陵泉拉出會議室,推開安全門,將他扯進樓梯間。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這不是你原本的安排,不是我們的計劃!」陽父氣急敗壞地朝他大吼。
「爸——」正想說些什麼的陽陵泉冷不防被打斷。
「事情還沒成為定局,法律程序還沒跑完之前,一切都是空談,現在還有機會!快!你進去,跟那些董事們說你頭腦不清楚!說你剛出院,你搞不清楚狀況,你還沒真正醒來!」
「爸。」他的父親比他預期中的更憤怒,為什麼這一瞬間,他突然發現父親比他記憶中蒼老許多。
「快點!你快進去,去跟他們說啊!」陽父怒極地推他,陽陵泉的腳步卻連一步也沒動。
「爸。」
「不要浪費時間在這里叫我爸!你快進去,別讓董事們等太久!你要先安撫完董事們,等一下會議結束才能找陽鑫談判,你就要拿到他手上的產業!就要站上旭日!就要拿到天下!你快去、你快去啊!」
「爸。」陽陵泉的身體被父親推得動了一動。「爸,我會進去,但是我的決定並不會改變。」他望著父親的眼神好誠懇,卻也好無奈。
他已經不想繼續在這堆爛泥堆中打滾了,他好累、也好倦,他要學著對自己好一點。他要放下這一切,然後真正地學會去面對自己。
「不會變?什麼不會變?你在想什麼?那是我交給你的事業,你怎麼可以白白拱手讓人!我從小到大都不是這樣教你的!你瘋了!你瘋了!等你清醒之後會後悔的!」陽父破口大罵。
「爸,我現在很清醒,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陽陵泉望著父親,說得慎重。「爸,我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很不快樂,你有看見嗎?」
陽父忽而頓了一頓,他的兒子身體不好?他從來都不知道。他當然更不知道他過得快樂不快樂,但是,這些事情都不重要!
「等你得到的權力更多,等你站上了更高的位置,你就會過得更快樂!就像我一樣,我一直以來都因為沒有得到旭日郁郁寡歡,但卻因為你就要成功而感到快樂!陵泉,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你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我知道你不想輸,你也不會輸!你快進去!」陽父猶不死心地仍在游說。
「爸。」陽陵泉忽而微微俯身,握住蚌頭早已比他矮小的父親雙肩,堅定地望進他眼里。「爸,我已經不想再當第一名了,但是你還是應該為我感到驕傲,這才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為自己打贏的仗。」
「你在胡扯什麼?!你賠了東急怎麼會是贏了?!你的腦袋壞了,就連勝負輸贏都搞不清楚!」
陽陵泉淺淺地嘆了口氣,他眼中所望見的天,已經不是父親的那一片。
「爸,你冷靜一點。」陽陵泉握住案親雙肩的力道強而有力。「爸,你看著我,我很認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分得出來什麼是輸什麼是贏。」
「不!你不懂!你分不出來……」陽陵泉從來都是個不會令他擔心的兒子,為什麼他今天卻會如此反常?為什麼他在這麼緊要的關鍵時刻出狀況?陽父回望陽陵泉的眼神有些空茫。
是他看錯了嗎?為什麼他覺得陽陵泉此時看起來很開心、很輕松,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為什麼直到此時,他才發現他從來都沒有弄懂自己的孩子究竟在想什麼。他千算萬算,就是算不到這一刻。
趁著陽父已經稍稍冷靜,沒有像方才那麼怒火中燒,陽陵泉又接著說下去。
「爸,東急給伯父也未嘗不可,他有野心、有經驗,他會做得很好,至于你給我的股份,我還給你,你可以給哥哥或弟弟、給你想要的任何人,也許他們會繼續掀起一場戰爭,但是,我不會參與其中。爸,我累了,我不想再斗了,我長到了三十三歲,才終于發現這不是我要的江山,不是我想要的成功,也不是我想要的勝利。我不屬于這里,我要離開這里。」
听到這里,陽父才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燒上來了。
「不屬于這里?你是我兒子,你不屬于這里你屬于哪里?你從小到大就只會做生意,只會管理百貨,你不在這里,你要去哪里?你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陽父越說越生氣,但陽陵泉眸中不可撼動的決心卻令他感到頹然。他的兒子對他一向言听計從,為什麼直到現在三十來歲了才在搞叛逆?他直到壯年才兵敗如山倒,他好可悲。
陽陵泉微微一笑,他心中早已做好盤算。
「爸,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的確像你所說的,除了做生意之外什麼都不會,所以,我會去跟伯父要花蓮東急。」用一間小小的百貨公司來換整個東急的經營權,陽鑫不會蠢到不答應這樁交易。
「花蓮東急?」陽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見的!那麼小的一間百貨公司?!他的兒子竟想從龐大的百貨事業中退出,屈就自己窩在一間在地的小小百貨?
「是的,花蓮東急。」陽陵泉的唇邊微微勾起一道笑弧。「爸,你沒有听錯,花蓮東急會月兌離集團,在我手中獨立。我只想要一間能讓我賴以為生的百貨公司,一份小小的,能養活妻兒的事業。我不要很忙,忙到沒時間為家人付出,忙到連自己的健康都賠進去。」他要愛惜自己,好好地感受生活,徹底地享受生命,就像池款冬告訴他的一樣。他不要再留戀台北的繁華夜色,放下一切紛亂擾攘,眸中只留漁船燈火的星光點點。
陽父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他的世界風雲變色,而他甚至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
「陵泉,你會後悔的……听爸爸的……你會後悔的……」陽父只能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喃喃自語。他的兒子好堅定、好堅決,並且已經想好退路。
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竟然不只是一時沖動,他有安排,他是認真的,他竟然是認真的!
陽父知道當兒子下定決心時有多難更改!他的兒子很固執,正如同他一樣。
陽陵泉輕輕地嘆了口氣,給了父親一個深深的擁抱。
「爸,我不會後悔的,我會過得比從前還好。如果我讓你感到失望,我很抱歉。但你應該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終于找到我真正想翔的天空。離開台北,我會過得前所未有的快樂,你應該祝福我,我永遠都是你的兒子,我很愛你。爸,我真的很愛你。祝福我,我會過得很好的。」
從背心上傳來的,兒子安撫似的輕拍竟然令陽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心酸。
好像,自從離開了童年期之後,他們父子之間便沒有如同此時這麼親近地擁抱過了。原來,他與陽陵泉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中的更遙遠。
雙掌再厚再實,抓得再牢再緊,孩子仍會長大,長出他們獨一無二的翅膀。即便他不妥協,更不認同兒子的決定,但,那又如何呢?
放了、算了、罷了,他爭了一輩子,恐怕永遠也爭不到兒子此時眼中那片海闊天空。
「我不管了!總之,我不出席今天的董事會!」陽父拉開陽陵泉,忿忿地拋下一句,扭頭就準備離去。
陽陵泉為父親拉開厚重的安全門,站在門旁朝著父親深深一鞠躬。
「爸,謝謝你。」他知道這已經是父親最大的讓步。父親不贊成、不支持,最多只能像這樣,不多說,不阻止。
前行的陽父似乎沒听見陽陵泉所說的,逕自向前快步離去。
但陽陵泉卻發現父親的腳步在他道謝時,那個微乎其微的停頓。
唇邊牽起微笑,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快,腳步也比平日輕松,他的眼前豁然開朗,晴空萬里。
他會盡快與陽鑫取得協議,完成所有該辦理的程序,盡速將股權移交出去。
他終于月兌離了這個從小到大困得他喘不過氣的牢籠,找到自己真正想停留的寬廣天空。
在一切結束之後,他要告訴池款冬,他要和她一起回花蓮,再也不與她分開。
他找到一條回她身邊的道路,而他想要的天下,只在花蓮東急,只在她澄澈透亮的眼里。
他們的終點是相守,不是分離。
★★★
結束了一天的忙碌,陽陵泉卻一直遲遲沒有等到池款冬。
他以為自己今天已經忙得夠晚,早已打算讓司機先將池款冬接至他的住處等他,但池款冬的手機卻一直沒有人接,這難得的反常令他心神不寧。
就算火車再怎麼誤點也不可能連電話都不接,沿途的隧道再多,也總不可能每一段路途都沒有收訊。
他早已經做好準備要與款款分享他拋下股權,即將和她回花蓮的好消息。池款冬會很開心,她的眼神會比平時更燦亮,雙頰也會比平常更嫣紅。
他早就迫不及待欣賞款款臉上的表情,但他卻一直沒有等到她。
從來沒有如此坐立不安,胸口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感,竟然煩躁得令他需要打開電視,藉由電視快速轉動的畫面來鎮定自己的心神。
他很浮躁,浮躁到他拿著床頭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開關時,甚至踫倒了池款冬送他的那個黏土作品,瞬間碎片四散!
酣睡的小男孩破了,不要緊,款款還能再做一個新的給他,而且,有款款在他身邊,他不需要任何東西的加持便能夜夜好眠。
蹲體撿拾飛濺的碎片,提醒自己等等得用吸塵器清理,否則老是不愛穿拖鞋的款款會傷到腳。
才正這麼想著,耳朵便听見那個新聞女主播的清脆女聲,字正腔圓地播報起下午蘇花公路坍方的新聞。
幸好,他的款款習慣搭火車。
松了口氣地將黏土碎片用報紙包起來丟進垃圾桶,抬眸的那一瞬間,畫面上定格的傷亡名單倏地跳進他視線里。
他看見了新聞上的傷亡名單!蘇花公路坍方的傷亡名單!
池款冬。
她悄悄躺在重傷名單中的姓名,觸目驚心地令他不敢置信。
款款?怎麼會是款款?怎麼可能是款款?!陽陵泉發狂似地在幾台新聞台間來回不停切換。
池款冬。
池款冬。
那字幕清晰到他連想以為自己眼花錯認的機會都沒有,他甚至看見款款被救難人員從毀壞變形的車內拉出,抬上擔架的畫面!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款款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心意選擇開車上台北?她不是說她要搭火車嗎?
魚……對了!她去買魚!款款去買魚!她特地開車繞過去崇德漁港,因為這樣最方便,她不用在火車上來來回回、上站下站,而蘇花公路縱然危險,卻是離開花蓮的唯一公路。
她好傻!他的款款好傻!他的款款怎麼會這麼傻?!
這時間沒有飛往花蓮的班機,蘇花公路既然坍方也無法通行,他只能開車到火車站,搭最近一班列車去花蓮。
于是陽陵泉拿起車鑰匙,迅速地奪門而出。款款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
他已經鋪好一條回她身邊的道路,她絕對不能在此時撒手……
沒有人可以將她帶走!他不放手!他對她說過,他不放手!永遠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