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水沁沉默了片刻才開口︰「你以為我是白痴嗎?這道理我當然明白。」只是害怕揭開覆蓋在丑陋真相上的那層紗,畏懼看得太清楚,反將她從伊末爾身邊推得更遠。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
「我……我只是不想知道太多伊末爾那家伙的黑暗面,我干嘛犯賤,替他承擔那麼多心理情緒?我好端端的,干嘛要替他感到痛苦?我又不是他的心靈導師,干嘛要……」不打自招。
「不過,這也太沒沒道理了。」任晴泠撐額沉吟。
「什麼事情沒道理?」陶水沁焦躁地問。
「你到底是哪一點讓伊末爾愛成這樣?太沒道理了。」豈止沒道理,根本是沒天理,雖然共事多年的搭檔是挺正的沒錯,但能把伊末爾那種千年難得的珍品迷成這副德行,也太教人匪夷所思。
額角突浮的青筋險些應聲斷裂,陶水沁揪起米奇抱枕,煞有介事的眯眼考量射程長短,隨時預備發射。
「欸,任晴泠,我可是很嚴肅認真地跟你討論,你給我正經一點。」
「我是很正經啊。」任晴泠聳肩笑了笑。「你呀,該不會是小時候讓他喝了你的符水吧?還是對他下降頭……」
「夠了、夠了,你給我滾回去,不用你銬我,我自己會去找普烏報到。」
任晴泠徑自分析起這宗案中案,「這個伊末爾啊,真不是個簡單人物,從以前就開始埋下伏筆,而你傻呼呼的還不清楚自己早淪陷在每一環節,你的存在就象是每個微乎其微的誤差、每個小小的錯失,無論怎麼躲,怎麼藏,你就是這個混沌理論中最關鍵的一環。」
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當年,伊末爾以過人的狂妄自負如是宣告。
現在,陶水沁終于明白為什麼他不在乎。
因為,他設下許許多多陷阱與巧心設計的誤差,引誘她毫不遲疑一腳踩進,他改變了游戲規則,直接省略前面的步驟,直接攻佔她的心──在每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過程中。
不再理會任晴泠越說越帶勁的辨析,陶水沁撐額看向窗外,渙散的心神始終兜聚不攏,連自己也厭惡自己這種逃避的態度,心口象是破了個大洞,只要稍稍憶起那抹孤寂背影就會浮現撕裂般的痛楚。
為什麼愛情總會讓人變得軟弱沒用?即使是她,也難以逃月兌這樣的過程。
是的,眼見不一定為憑,歷史學家總說所謂的真相根本不存在,因為真相早消失在發生的當下,無跡可循,後人所得的不過是透過虛構拼湊出的一幅圖像。
但,盡避偏離真實軌跡已遠,她已別無選擇,只能敲開冰封在歲月風霜中的秘密看個透徹。
「晴泠。」陶水沁陡然出聲,截斷任晴泠兀自進行的案情分析。
「哇!你那是什麼臉?準備找人干架嗎?」搞得象是要追緝頭號槍擊要犯似的,這麼嚴肅,想嚇唬誰呀?
「陸其剛人在局里還是執勤?」
「他跟你一樣怪!前幾天老不在局里,應該多少知道你在躲他,情緒起伏太大,搞得刑案組的人雞飛狗跳……」喲,臉色有夠臭。「我听他的搭檔說,上級覺得他情緒過于緊繃,要他在家休假。」
原本癱躺著的一團廢渣霍然躍下床鋪,利落地換上一襲褲裝,長腿踢倒短短數日以鋁罐堆棧起的杜拜高塔,神情頑倔慍惱。
任晴泠傻眼,「準備殺敵羅?這麼狠!」
做好一次厘清謎底的心理建設,殺氣騰騰的秀顏斜睞,信誓旦旦的發表開戰宣言,「你等著,我現在就去了解案情,然後破給你看!」
「花之圓舞曲」的旋律透過門鈴鍵反覆播放。陶水沁第N次按門鈴,光滑仿崗石花紋的墨黑大門倒映出她急切焦慮的神色,不停安撫失序的心跳,她告訴自己這一切並不會比想象中來得糟。
了不起就是陸爸欠了伊家一債,再了不起一點,也許是從前陸其剛這白痴捉弄過伊末爾,再了不得的話……笨啊,她真當是查案,推敲起個中脈絡來了。
膩得讓人想砸門踹破門鈴的聲音持續荼毒她的雙耳。
般什麼鬼,不是說被迫休假在家?陸其剛這家伙該不會是早猜到她會直接殺過來,故意避不見面?
「陸爸?幫我開門,我是水沁!」她提高音量喚道。陸爸結束管家的工作之後在南部獨居了幾年,最後還是選擇北上與兒子同住,畢竟他也只有這個寶貝獨子。
她拿出耐性枯等了片刻,仍是無人回應。
「沒辦法了,反正先前陸其剛那個豬頭忘了帶文件的時候,也同意過我這樣做。」繞至獨棟透天厝後院磚砌的矮牆,她踩上正巧可充當階梯的花台,翻牆躍入。
隨手撥去一身凌亂的葉子,她張望著狐疑的水眸端詳後院一圈,散置滿地以及雕花鐵架的各式盆栽都是陸爸結束總管工作之後的重心托付,怎麼一陣子沒來這兒晃,一堆花花草草全枯萎成了干燥的標本?
「你怎能這樣做?!她是水沁,從小苞我一起長大的陶水沁啊!爸──」陸其剛嘶吼的聲音滲出門縫。
「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辦法,只要她不在,伊末爾就不會執意對付你……」
斷斷續續的爭吵聲,透過主屋通往後院一扇虛掩的不銹鋼門傳來,蹲在一盆凋殘的紫蝴蝶蘭前的縴影悄悄豎起了耳朵。
吵得這麼凶,難怪沒人理會門鈴聲。這些年來鮮少听見或看見陸家父子爭執沖突,真是難得。
「爸,當年你根本不應該接下這份工作。」陸其剛頹喪地喊道。「我應該阻止你的。」
「那時候你才十二歲,要怎麼阻止?」陸爸苦笑了聲。「剛開始我也只當作是純粹的總管工作,正好適合萌生退休念頭的我,簽下切結書以及保密條款之後才慢慢發現,這份工作的內容和我當初想的大為迥異。」
局里的人確實沒有瞎掰,數秒的清靜便讓陸其剛的怒吼打破。
「爸,你能相信嗎?他竟然把腦筋動到水沁身上,他想藉由水沁來打擊我!爸,你給了他機會,你居然把水沁的消息透露給他的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水沁被卷入他們兄弟的惡斗?」
後院的小花園里,蹲得雙腿酸麻的縴瘦身影赫然傻住,扯弄一蕊獨活蕾苞的指梢倏僵,垂掩的眸子微微發顫,她揪緊沾著灰塵的褲管,強逼自己鎮定的往下听。
「如果我不告訴尤里少爺關于伊末爾的弱點,我們父子怎麼可能還安穩地站在這里?」
陸爸渾厚的聲音忽然接近,她雙臂環膝,徐徐地偏首,那扇虛掩的不銹鋼門已被警覺性極高的陸其剛推開,他的臉色跟磚角邊縫攀附的綠苔一樣鐵青。
「水、水沁?」
陸其剛的臉象是正面挨了一拳,來不及收起的震愕清晰可見,陸爸則站在他左肩後方,神情復雜。兩父子的表情擺明了有鬼。
陶水沁以干澀的嗓音問道︰「我是不是漏听了哪一段?」
「你听見了什麼?」陸其剛一臉世界末日降臨的模樣。
「你覺得我听見了什麼就是什麼,還需要我重新敘述一遍嗎?」僵硬地撐起顫抖的雙膝,她揪住襯衫下擺,努力平息猝不及防的震撼。「陸其剛,你有種就把話給我從頭到尾說個清楚,別逼我跟你翻臉。」
陸其剛那張從小看到大的黝黑俊臉,為何此際看來陌生得令人畏懼,一直是眾人矚目焦點的爽朗俊俏,此刻卻異常陰沉?
「難道伊末爾沒有告訴你他的背景?他父親是移民英國的俄裔,家族從祖父輩開始以販毒起家,將在蘇俄那一套黑道系統原封不動移植到英國,末世紀集團是英國黑市作風最囂張的惡勢力……」
陶水沁怒不可抑,咬牙切齒,「陸其剛,別說這種隨便上網Google就能搜到的資料來搪塞我,你、陸爸還有伊末爾三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其剛縮緊喉頭握起雙拳,垂睇著陶水沁。她清亮無懼的晶眸高燃著兩簇赤紅的怒焰,無聲宣示著,如果在這當下沒能得到事實全貌,從今以後他休想再獲得她的一絲絲信任,就連昔日情誼也別想繼續維系。
是,他知道自己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更可以避重就輕的一語帶過,但那只會將她推向該死的伊末爾,或許……或許由他親口述說,陶水沁依然會選擇站在他這邊。
「伊末爾是私生子……」
「別說那些我也在報章雜志讀過的小道消息,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這個。」
潘朵拉之盒盛滿人性最恐懼的丑陋與黑暗,一旦拆封便再也回不到最初,即使盒里的真相會摧毀她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信賴,她仍毅然決然掀開封蓋,決定不再懦弱,遭受假象愚弄。
陸其剛臉色倏沉。「他母親是被人口販子輾轉賣到英國的日本人,因為懷了伊末爾,所以免去了淪落到唐人區妓院的命運。他父親很喜歡這個模樣漂亮的小兒子,相對的,這也引起其他同父異母兄弟的不滿,他們設計了一場車禍,可惜只死了母親,備受寵愛的小孩奇跡似的活下來。
「然後,伊末爾無法再行走,對只注重利益而言的黑幫家族來說,一個殘障者干不了大事,從他坐上輪椅的那天起,他的父親不曾再探望過他,徹底將他放逐到異地,偏偏他選擇的地點不是日本,而是台灣……」如果伊末爾從沒來過台灣那該有多好,陸其剛總是這樣憤恨地想著。
「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
「你以為我爸爸是他父親雇請的?你錯了,是最先掌攬家族大權的兄弟雇用我爸爸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因為,他們疑心極重,始終懷疑伊末爾的腿是否真的不能行走。」
「所以……」始終沉默的陶水沁低聲開口︰「他的腿根本沒有問題?」
「沒錯,他以高超的演技把所有人騙得團團轉,更假藉到瑞士復健的機會躲避監控,與他父親密會,讓他父親知道他決心返回家族核心的強烈意願。那年他回台灣後的隔天,你在游泳池里溺水,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是你……難道不是嗎?」陶水沁微顫著嗓音,雙眸涌上恍惚的迷惑,答得極不肯定,彷佛連自己都質疑著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猶然記得當時醒來,她臥倒在樹陰下的涼椅上,是陸其剛喚醒了她,但記憶過于模糊,她始終無從肯定,只因在朦朧的深層記憶里,始終盤據著另一抹陰沉的頎瘦暗影。
虛實交錯,幻影疊映,她始終厘不清那道人影的真實面貌。
「不,是他,伊末爾。」陸其剛揭開埋于她記憶深處的吊詭之謎。「因為那次意外導致他的偽裝出現破綻,你躺在醫院檢查的那晚,伊末爾從輪椅上站起來了,通知他在瑞士所醞釀培養的人馬直赴台灣接走他,因為那一晚,我父親接到雇用者的指令,要讓伊末爾徹底再也站不起來……」
「夠了……別說了,不要再說了!」陶水沁緊捂雙耳,拒絕再深掘過往駭人听聞的真相。
「現在,你已經知道所有實情,即使你對我不齒或者唾棄也好,你總應該相信伊末爾接近你是別有意圖……」
「意圖?他對我能有什麼意圖?」陶水沁覺得可笑至極,渾身發抖,踉蹌的退後數步。「你只是心虛,害怕他揭穿你偽善的面具!陸其剛,你真讓我想吐!」
「難道伊末爾就不會讓你想吐?」
「至少他不像你裝出一臉‘我很善良’的嘴臉招搖撞騙!至少從頭到尾他在我面前……」
「你真當他是天使?那全部是他用高超的演技裝出來的假象!為了配合你對他假想的形象特地演來討你歡心,你還真的把他看作聖潔無辜?陶水沁,你想裝傻到什麼地步!」
順著風聲飄來的咆哮,她充耳不聞,循著來時路,撐起顫抖身子翻牆躍離這團黑暗,左膝卻在關鍵時刻不由自主的發軟,順著攀過矮牆的一株瘦枝桂花樹滑跌下來,痛得她眼角溢淚。
心更痛……
去他媽的公平正義!這世界何來的公平正義?所有的公平正義全是用合理化的邪惡來粉飾呈現,所謂的真相只是精細切割後的片段虛假。
鮑平正義根本不存在!
像個牢犯囚禁在偌大別墅里的伊末爾,居然被她熟識了二十多年來始終定義為善民的人迫害,而她,還時常在背後揶揄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王子……
原來,真正的邪惡是用自以為是的善良評斷一個人。
原來,真正的罪惡是她在不知情之下成了加害者的幫凶。
眼前模糊的飛掠過曾經殘存的片段,其實她真正想捂住的是自己的雙眼,越是拚命想閉起,氤氳的瞳眸越是惶恐的瞠大,努力想抓住記憶的碎片。
伊末爾的笑、那日他離去時孤寂的背影、央求著她留下的焦急……一幕幕如湖面蕩漾的水花,不停擴散開來,觸發靈魂最深處的悸動。
跌跌撞撞的爬起身,迅速跳上車,拋開過往的那些丑陋,陶水沁癱靠在駕駛座上,啟動引擎,在倉卒之間凝視著陸其剛的臉孔從後照鏡中退去。
一如她已經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