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級的套房,寬敞明亮的空間,麻綠色緹花法式沙發椅,kingsize的床上鋪著鵝黃色寢具,充滿家的溫暖,讓人賓至如歸。
淋浴後披垂著一頭長鬈濕發,呆坐在成堆名牌衣物中的女人,卻像失了魂掉了魄,眉睫軟軟地塌掩著,全然不同于兩鐘頭前周旋在百貨精品店時的熱血澎拜神采飛揚,形貌相差懸殊。
鐵宇鈞右臂環腰斜倚冰箱,左手輕舉酒杯垂首啜飲,耳邊傳來空調呼呼的吹拂聲,除此之外再無雜音。她突來的失常以及緘默,幾乎令他誤以為這場荒謬的旅途又重回一人行程。
終于,他按捺不了體內深處不斷叫囂著別多管閑事的警訊,蹲撥開一件件吊牌未拆的華美霓裳,目光不減輕蔑地淡掃過上頭令人咋舌的數字。
「別踫──」楚寧驚惶的回神,趕緊搶過被他以指勾起的絲質洋裝,眸中來不及藏匿的脆弱,在兩人眼神對焦的瞬間全然泄漏。
眨眼間,寬大手掌繞至她腦後,穩穩扣住,逼她正面迎視他盤旋心海已久的疑問。「你在慌什麼?一塊爛鐵換來一筆龐大的救援金額,又能盡情地讓你享受虛榮的物質,你究竟在慌什麼?」
同一句話重復兩遍,代表了他的在乎。
她的倉皇無措和軟弱無助,全以漂亮的偽裝藏得很深,從踏出咖啡館的那一刻起他就敏感察覺到,她垮了,垮得一塌胡涂。
而他,感到無端焦慮急躁,像虛擲了大半人生鑽研發明的科學家急著想尋出最後一則方程式,苦無出口。
片刻對峙後,楚寧倔傲的別開蒼白的臉,擺明了拒答。「與你無關,少管閑事。」標準的官方說法,只差沒附帶一句謝謝指教。
「你應該沒忘了我們是暫時的生命共同體?需要我特別提醒嗎?」
他嘲弄的口吻搞得她沮喪到極點的心情越發惡劣,甩動一頭濕發將水滴全甩到他臉上,張開朱唇大吼︰「鐵宇鈞,我討厭死你這個沒格調又沒品味的混蛋!你憑什麼自以為是的闖進我的世界!你又憑什麼自以為能夠干預我的事!你又憑什麼資格把我連累得如此淒慘!你憑什麼?憑什麼──」
垮了,徹徹底底垮了……她緊緊拉起的那條封鎖線,精心建構的堡壘,與他之間曖昧模糊的羈絆,全因突來的消息而頹潰塌陷。
鐵宇鈞陰郁的鎖視她泛紅眼眶中的失控情緒,「沒憑什麼,就憑我在乎。」
「在乎?你在乎什麼?」她討厭這種糾扯不清的狀態,厭惡被困在原地不能前進的心慌意亂,害怕短暫擁有又將失去的感覺,一切自虐的煩惱全因這男人而起,全因為他。
鐵宇鈞一反常態,雙臂鉗緊了微微發抖的嬌軀,閉緊薄唇,冰冷的神態隱忍著一再按捺的慍惱。
楚寧的情緒徹底崩潰,「你在乎?你在乎什麼?你只在乎我會不會是泄密者,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死活,你什麼都不在乎,我也什麼都不在乎!」
她在他猝然覆來的嘴中哭喊失聲,害怕讓人拆穿的壓抑全傾吐在交纏的唇舌中。所有的抵抗都是多余的,長年刻意堆砌的堅強已經不敷使用,此時此刻,再多紙醉金迷、再多糜爛虛榮都填補不了胸中的空虛,再華麗的裝飾都隱藏不了她的痛苦。
獨自走過這麼長遠的漫漫孤單,周旋在罪惡與道德之間,她從未迷失在任何一堵胸膛中,但現在,她淪陷在這座處處破漏的避風港里,甘心停泊。
她在鐵宇鈞的吻里哭盡軟弱,直到天旋地轉,直到嚴重缺氧,直到眼淚鼻水梗住了咽喉,他才松開嘴讓她緩下失序的心跳,尋回自己的呼吸。
兩人沉默不語,透過眼神相對無聲,傳達復雜的心緒。
她不懂,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為什麼突如其來地想探索她內心的那塊丑陋禁區,只是單純的在乎,還是……該死的,此時的她竟懦弱的不敢往下猜測,害怕答案會粉碎她內心不斷浮現的期待。
「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羅蘭家的廢物究竟說了什麼,令你這麼痛苦?」
「……你確定你想听與自身利益無關的事?」
「至少此刻的我很感興趣。」
「對我有興趣,還是我背後的故事有興趣?」畢竟兩者有差別。
「你想听見我回答哪一個?」
楚寧愣忡的揚睫,濕潤的瞳眸中倒映出鐵宇鈞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表情,一種害怕被全然看穿的心慌漲滿胸臆,她茫然的別開臉,最終仍選擇避而不答。
「我是孤兒,我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和背景,只知道我父母應該是來自台灣的移民,也許是非法移民,也或許是短暫激/情的留學生或是什麼,總之,當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住在政府設置的社福機構。」
「紐約?」如果他的記憶無誤,她的發跡地是布魯克林區一帶,進而拓展到歐洲,靠著層層積累的人脈逐漸傳開種種傳聞,待傳至他耳里,楚寧這個名字已經是翻了數百倍,身價形同鍍了金一般。
楚寧瑟縮了下,在他伸長雙臂之前,已環過發冷的縴臂擁著自己,掩下羽睫幽幽地追憶,「記不得了,我待過好多個社福機構,多到連自己的編號都記不清楚,我只記得,來來往往的那些領養人只要看見我的黑發、黑眼珠,再慈愛的眼神都會瞬間變得丑陋……那些主張種族融合的狗屁白人壓根兒是歧視亞裔的豬!」
她的貝齒深陷在唇瓣里,狠狠咬出一排齒印,血絲微微滲出。
鐵宇鈞靜靜凝視著她撕裂心中那道已經愈合的傷口,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會崩潰決堤,但她比他相像中要來得堅強。
她自厭的淚水以及童年時期的受創,全在一次次將滿頭黑長發染成鮮艷棕紅色的過程中,轉換成自我防衛的高傲。
所有的偽裝全是為了包裝傷痕累累的一顆心,因為拒絕再受相同的傷害,因為曾經渴望被認同卻一而再、再而三遭受不到公平的對待,所以只好將縴細脆弱的外表披上滿身荊棘,抵御那些尖銳的審視。
「然後呢?」他平靜地追問。
不知為何,她就是清楚知道他的漠然是出于維系她僅存的尊嚴,短暫的沉默卻彷佛有一世紀之久,而她,最恨這種尷尬的緘默。「他領養了我,一個不知道叫作約翰還是強尼的狡猾老玻璃,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領養了我。」
「你不能確定領養者的名字?」
「不。老玻璃的化名多得數不清,今天是馬克,明天是杰克,後天是湯姆,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他是這個行業赫赫有名的老手,他領養了我以及……我弟弟。」
察覺她不穩的音調,鐵宇鈞探出雙臂輕輕圈攏僵硬的嬌軀。她毫無反應,像尊木頭女圭女圭,唯有虛掩的一雙濃密長睫不住顫動。
來自他胸膛的暖意稍稍驅逐了她打從心底竄至全身末梢神經的冰冷,已經好久好久,除了那位羅蘭家短命的菁英曾經與她短暫交心外,再也沒有人曾經像現在這般觸動她的內心。
「老玻璃踫了你弟弟?」
「他曾經想踫,卻被我擋下。」楚寧皺著眉,目光迷失在壓抑于記憶黑盒子里的不堪回憶,細細啜顫的聲調像一片薄玻璃,稍一失衡便會摔得粉碎。「我恨死他盯著小爾的眼神,惡心透了!每天晚上,小爾總是在我懷里哭著醒來,苦苦哀求我帶他離開,可是我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鐵宇鈞將她的臉壓進胸膛,她咬破了嘴唇也想拚命忍下的哽咽,死命閉緊雙眼也不準溢出來的淚水,全都埋進這座不安穩的避風港,她幾乎卸下所有戒備,只想緊攀住這唯一的依靠。
「哭不能解決事情,但能宣泄情緒。」他難得柔軟的嗓音,狀似欺哄她已經紅透的雙眼干脆哭個徹底。
她睜開盈滿水霧的幽眸,張嘴咬住他的襯衫,寧死也不肯哭出聲,最後,還是他伸出大掌扯開她,還紅腫的小嘴自由,也讓壓抑得太過的哭嗓自由。
「你是想看我笑話嗎?」恨然轉開狼狽的臉,楚寧改為咬住白女敕的手背,不肯輕易在他面前認輸示弱,盡避她的身子早已經背叛了意志。
鐵宇鈞的臉龐一寸寸湊近,與她鼻頂鼻,眼對眼,「我看起來在笑?」
不,一點也不,他的表情沉重凜冽,雙眉間折痕深烙,如此肅穆冷硬的姿態,象是正在聆听一則遙遠的淒惻傳說。
是嗎?關于那些將她一顆心割裂得血肉模糊的傷痕,對別人而言不過是一種傳說,他听了之後又是怎麼想的?
她想知道他的感受,但又不想知道;因為害怕,所以矛盾。
「老玻璃是一時心血來潮,他把小爾當作一個賭注,讓我變成他的助手,潛移默化之下,我慢慢接受了他那一套貪婪法則。雖然他惡心得教人反胃,但在他身上我學會了唯有適者能生存,唯有站上欲/望的最頂端,消除所有軟弱,才能不再受制于這污濁骯髒的世界。」
「他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你接收他的資源。」
「為什麼不可能?」楚寧淡淡地反駁,漾開極為嘲諷的苦澀笑容。「當老玻璃得知自己染上愛滋之後,當他終于覺悟自己窮得只剩下錢,當他發覺自己身邊僅有想藉由關系賺取金錢的小狼狗,才明白唯有手中教出來的狗才能夠信任。」
「你和……小爾?」鐵宇鈞以不確定的口吻問,沉重的聲調藏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萬般小心,那是種害怕會帶給她二度傷害的小心翼翼。
「不,小爾不是。」只要提及小爾,她的雙眼立即涌現無限哀傷,以心碎的淒涼自我折磨。「因為一次犯錯,按照賭注,我親手拋棄了小爾。」
「什麼樣的賭注?」
「不要問……求你不要問……」淚水浸蝕了眼前的一切,濃重的自厭擊垮了最後一絲假裝的堅強,她一直是那麼努力地想洗刷淤藏心底的罪惡感,無論砸下多少金錢都不曾猶豫,努力找尋小爾的下落,可是,威廉帶來的訊息無疑是一則判她此罪無期徒刑的惡耗。
鐵宇鈞攬起癱軟的冰冷馨軀,讓無助的她蜷縮在他的懷中,大掌輕輕地撫慰著她不斷顫抖的縴背,平緩她緊繃得幾近痙攣的身子。
他可以揣測得出,狄威廉帶給她的,肯定不會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他討厭哭哭啼啼的場面,一句慣常掛在嘴邊的「不要哭」卻堵在喉嚨深處出不來。那些陳舊的傷痕對她而言是割除不掉的瘡疤,她選擇將這些丑陋曝露在他面前,代表她……
如玫瑰嫣媚舒展的高傲姿態不再,他成功拔下了那一身尖銳的刺。
他闖入了她心扉緊鎖的那方禁地。
鐵宇鈞完全感覺不到勝利的驕傲,更感受不到絲毫的自負,看著懷中這朵憔悴的玫瑰,她被攀折的痛,他感同身受。
彷佛能夠穿透時空,越過歲月的禁制,他幾乎能看見一個披垂著黑色長發的東方女孩,仰著一張哭泣的脆弱臉龐,在痛苦的煎熬中放開了她最親愛的弟弟。
她等待,她忍耐,在金錢世界的追逐與殘酷現實的淬煉下,成為貪婪帶刺的玫瑰,只為了找回那些曾經想守護卻不得不放手的美好。
鐵宇鈞的薄唇挪移到她白皙的耳後,輕輕貼著低語,「你辦到了,現在的你就站在頂端,再也不必忍受刻意挑剔的目光,也不必為了愚蠢的賭注而放棄誰。」
「是呀,我辦到了……我真的辦到了。」
被圈在堅固胸懷的小臉茫然的抬起,楚寧失焦的瞳眸中盈滿淚水,在柔和燈光的映照下,宛若有著碎成千萬片的琉璃嵌在眶內,閃爍著迷離的色彩,惘然的回視著他專注的鎖視。
那雙深邃的俊目完全攫奪了她滿心的悸動,即使那是兩簇會灼心的烈焰,她也甘心陷入熾熱的焚燃。
幾乎是迷戀般不由自主,楚寧伸出泛涼的柔荑,縴美的手帶著無法遏抑的顫抖,撫上他英挺的臉部線條。
眉眼鑿刻的深度,一雙總凜眯著的陰郁眼楮,刻薄不饒人的薄唇,隨著呼息起伏的喉結,最後,她的手滑入一只粗糙的大掌中,與他十指交錯。
他的擁抱,他輕輕的盈握,像鎮靜劑,更像止痛的嗎啡,麻醉了她疼痛不堪的一顆心,那種無止盡空蕩蕩的痛,因為他的存在而補滿。
「如果……我要求你吻我,是否需要什麼理由還是借口?」楚寧唐突地開口,末句的啜泣聲音隱沒在他嘴里。
「我從來不接受女人的理由或借口。」鐵宇鈞睜亮凝聚著風暴的雙眸,讓她清楚明白她的要求將會招致什麼樣的結果。
「那你為什麼吻我?」她濕潤卻堅定的眼神清楚宣示了不顧後果的決心。
「因為我想吻你,就這麼簡單。」
「一個男人不會無緣無故想吻一個女人,不管是單純的欲/望還是發自內心的渴望都好,至少該有個答案。」
鐵宇鈞質疑地挑眉,湊近鼻息,看盡她隱藏得很好的熱烈期待與微弱的怯畏。「難道喜歡也需要答案?」
一聲清晰的「喜歡」像透風射來的箭,將她的心釘死,再也不能動彈,掙扎亦是徒勞無功。
毀了,一切都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