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雅的音符躍然于濃濃的咖啡香氣中,交織成午後恬雅慵懶的氣息,只可惜,柴可夫斯基的「船歌」適合在離別的場合播放,而不是在此時……
巴黎市區角落的小咖啡館,古典秀麗的裝飾,講求雙雙對稱為至上美學的拜佔庭風格,符合它那碎水晶環繞的小小招牌──「航向拜佔庭」。
什麼都講求成雙成對,可是她身邊沒有能搭配的那個人。
那個人,此刻身在何方?
是否正飄泊在茫茫人海中,迷失了歸航的方向,忘了她還守在燈塔里,終日凝眸眺望……
驀然,熟悉的可恨俊臉浮現在眼前。
傻瓜,她又在作白日夢了。
屋外的露天咖啡座,楚寧意興闌珊的坐在瓖刻著螺貝的軟墊椅上,斜捧粉腮,慣用的左手執起金色小湯匙,舀了一口焦糖烤布蕾,艷紅的朱唇微張,含住湯匙,甜蜜的滋味在嘴里散開,多麼美妙,只可惜對座的人太殺風景。
「你都不覺得奇怪嗎?」對座端起咖啡輕啜的女人,一頭金棕鬈發,精致的妝容,招搖醒目的紅色洋裝,驚鴻一瞥之下,她們宛若一對雙胞胎共進下午茶。
哪里來的復制人?她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詭異的科學實驗。
楚寧瞟了左右一眼,給予肯定的答案。「是很奇怪。」
旁邊一堆空位擺著養蒼蠅,這女人偏偏要跟她擠這張角落的小圓桌,是想搞蕾絲邊,還是蓄意搭訕準備推銷有機食品?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有時候很狹隘、很偏執嗎?總是有人挑剔這個合理,那個不合理;這個公平,那個不公平,想要合理的邏輯就應該去鑽研數學程序,想要公平就應該去研究法律正義……」
「你這種說法一樣很偏激。」楚寧懶懶地提醒。拜托,這種殺死腦細胞的鬼話留著去對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瞎扯吧,她哪來這種多余的心思和人論辯?
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冒牌貨持續布道中,「這個世界充滿了太多符號迷思,只要經過刻意塑造,眾人加冕過王冠之後,無論再差、再爛都有人買帳……很多名牌都是這樣,設計爛,質量差,照樣一堆人排隊搶購。」
對方意有所指的目光瀏覽過楚寧一身華麗的衣飾,暗銹色薄衫高領洋裝,下擺有著郁金香花苞型剪裁,YSL的經典look,可惜,這設計稍嫌保守過時。
「算起來金錢也是一種符號,大家都迷失在里頭,也沒人跳得出來啊。」楚寧諷刺的回敬冒牌貨的挑釁。
「親愛的楚寧,你怎麼會如此天真呢,你以為自己能夠永遠站在巔峰屹立不搖嗎?難道你都沒發現最近與你接洽的人少了,你手中能夠交易的人脈漸漸流失了?」
楚寧優雅的含住第二口布蕾,柔媚的眸光徐緩流轉,用著比焦糖還甜蜜的嬌女敕嗓音輕吐蘭息道︰「這我知道啊,因為有個專門抄襲我風格的女人不斷在背後扯我後腿,還自甘墮落用換取一筆筆漂亮的天文數目,生意不差才怪呢。」
冒牌貨翻眼惱瞪,旋即釋然的一笑,「你精心打造的這塊招牌我隨時都能復制,你該怎麼辦才好?」
听听,多悲天憫人的語氣啊,她都要替自己掬把悲憐的淚水了。
楚寧終于想起,上周有個猶太裔的老顧客托她介紹幾位可靠的佣兵押送軍火,電話隔空喊價時,小器又奸詐的猶太佬屢次笑著暗示她,近來業界出現一位專搶她老顧客且外型與她相似,幾可亂真的女人,正是眼前笑得三八的冒牌貨。
「風格,發色,妝容,隱形鏡片,衣著打扮,囂張排場,甚至是我說話的角度、音調,你全都可以復制得宛若本尊重現,但那又怎樣?失去了自我,你永遠學不到精髓。」
「只要不斷揣摩,到最後,你擁有的一切都會轉而握在我手里。」
「喔,是這樣嗎?」楚寧毫無所謂的隨口應道,擱下小湯匙,垂下眼睫端詳起手指上鮮紅的蔻丹,極沒興趣與沒品的垃圾閑磕牙。「說實話,我很懷疑你能模仿到什麼時候,這麼沒格調的事情虧你做得來,佩服、佩服。」
冒牌貨冷笑,「你只是害怕自己建立的地位被我搶走。」拜托,善于模仿也是一種才能好不好?模仿的手段可是有高明與低劣之分的。
「對啦、對啦,你要這樣想也是可以。」唉,缺乏自我思考能力的女人還能自我感覺良好到如此程度,她還能說什麼?說了也是白搭。
「野玫瑰啊野玫瑰,難道你真的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都擺明了是上門踢館,何以這個女人還能如此鎮定優閑?
楚寧聳了聳雙肩,天真與嬌媚並存的晶燦大眼輕輕眨動,感到啼笑皆非。
「危機意識?為什麼要有?你算哪門子威脅?」
冒牌貨臉色驀沉,「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期望你下次在模仿我的姿態時能夠再裝得高貴一點,再優雅一點,可以的話,麻煩你格調再高一點,至少不要讓人第一眼就能輕易聯想到是在模仿我。」
「你這是暗指我不入流嗎?」冒牌貨翻臉拍桌,弄倒了盛著乳白乃精的花苞型陶瓷杯,瞬間女乃精香氣四逸,撩動敏感的鼻息。
楚寧一派悠哉,視滿桌瘡痍于無物。「不入流?在我看來,現實世界只分成兩大類,主流與非主流,每個人都掙扎著拚命劃向主流,死守非主流不放的人只能期待奇跡出現,不是坐以待斃便只能哀傷自憐,其實不入流也挺好的,起碼不必受制于擺蕩在主流與非主流之間的折磨和痛苦。」
冒牌貨嘲諷地問︰「你憑什麼評斷這一切?」可笑又自以為是的臭女人。
「憑我的主觀意識呀,這個言論自由的年代,誰不是靠主觀意見對抗世界的價值觀?」楚寧涼涼地答覆。
試問有誰是真正的客觀?如果人人各客觀的話,這世界哪來這麼多仇恨與對立?
「你真可笑!」冒牌貨冷笑。
「彼此彼此。」一天到晚把心力放在模仿別人上也很可笑啊。
一席犀利的論點,滔滔不絕,若換個場景,搭座舞台,各自別上號碼牌,幾乎可以是一場從頭到尾絕無冷場的辯論競賽。
剎那間冷汗沁流,以為佔盡上風而沾沾自喜的冒牌貨這時才驚惶的領教到,這個女人輕松幾句便能駁擊來犯的敵人,不必動手動腳,光憑簡單的唇槍舌劍,而且絕對優雅到底。
相較于對座冒牌貨挫敗的慘青臉色,楚寧眯細美目,揚起燦爛的笑靨,眼中閃爍著美鑽般的光芒,姿態高雅地勾起杯耳,細細品嘗道地香醇的咖啡。
呵,人家說法國的咖啡最純,果然沒錯。
「你是自命清高,暗褒自己非主流?」就是不甘心辯輸,冒牌貨灌了一大口半涼的咖啡歐蕾,潤喉再戰。
楚寧托起花蕾般粉女敕的雙腮,含笑搖頭。「錯了、錯了,我永遠都站在主流這邊。」
冒牌貨猙獰的低吼問道︰「為什麼?」
這個女人老愛自抬身價,老愛高談獨創的那一套金錢觀,到底哪里主流了?!
楚寧美目橫瞟,一臉無奈。「因為非主流都帶有‘活該慘死’的原罪,站在主流這邊比較不會慘死,喔,對了,你有東方血統吧?听過台灣嗎?有位創作女歌手就因為評審一句個人風格太強烈,一句話打死,丟了奪獎的機會。」
「我听不懂,你幾時跨足唱片業了?」冒牌貨一臉受不了。什麼跟什麼?這女人真愛鬼扯!
唉,頻率不合,就連辯論也讓人覺得無力。
「你不懂就別裝懂,麻煩回去多吸收些點新信息再來向我挑釁,省得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支撐人類活下去的東西,你浪費了我兩個鐘頭听你鬼話連篇,要是可以,我真想向你索賠,不過我今天心情好,懶得跟你算,麻煩幫個忙,滾蛋。」滾到世界盡頭,或是拿塊遮羞布蒙臉吧,她最討厭的就是沒有自我主張又愛裝有個性的copycat。
「楚寧!」
「對,我是楚寧,你最好記清楚了,我是你根本模仿不來的那位楚寧,你要哭要吼要惱羞成怒,等你回到家關上門時再盡情發泄,千萬不要在這里丟人現眼,畢竟你是我的復制品嘛,總要給我這個本尊留點面子。」
「好,好個楚寧。」冒牌貨總算肯挪動那顆電動馬達離開座位,並且憤惱得上氣不接下氣,美艷的臉因為嘴角抽搐而剝落一層粉屑,「我會記住你今天的傲慢與不屑,你最好小心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你客氣。」
「你對我客氣過嗎?好像沒有耶。」楚寧笑看著走遠之後又甩頭惡瞪一眼的冒牌貨,禮尚往來的揮手道別。「Bye-bye,不送,帶著你那身俗艷的裝扮去做作樂園安息吧,天主阿拉菩薩都不會保佑你的。」
憂郁的「船歌」播畢,換上拉赫曼尼諾夫流暢的琴音,有些急促,像在催討著什麼,令人感到心神不寧。
不過,會弄髒眼楮的爛風景徹底清空之後,當真是雲淡風清,蒼穹浩瀚,海闊天空,神清氣爽啊……
「好久不見了,寧寧。」
一記青天霹靂猝不及防的劈得她粉身碎骨,耗盡力氣才找回來的心神又開始渙散。
腦海中那模糊不了的野蠻俊臉,張揚著可惡又狂狷的刻意挑釁。
縴縴懶腰伸到一半,嬌憨的呵欠僵在半空,楚寧就這麼縮在桌沿,狂灌咖啡以穩定神經,微微顫動的目光像洋女圭女圭轉動眼珠般僵硬,看向對座剛換上的頹廢風景。
宛若已消失了幾百個世紀的臭男人依然沒變,懶散不可一世,單手支頷,左手端起骨瓷杯,細細品嘗濃郁的咖啡,端詳著對座愣然失神的麗顏。
兩人沉默良久,無聲地對視,最後,楚寧總算成功找回因震愕過度而沙啞的聲音。
「喔,你還沒死啊?」遲遲等不到他的訃聞,害她每晚睡前都為了該穿什麼出現在他葬禮上才夠囂張而失眠。
鐵宇鈞無動于衷,咧開嘴朗笑,「還沒找到合適的陪葬品,恐怕短期之內無法如你所願。」
還是沒變,一如她鮮明記憶中那般可惡又可恨!「听說你又滾回去干起老本行,中情局那些廢物肯繼續收留你還真是夠環保。」怎麼不干脆把他一槍轟了?!
「記了三大過,寫了三萬字悔過書,三百萬收賄金全數充公,外加薪資減半以及反監控。」他略去過程,直述結果。
「全是官僚體制的固定模式,有什麼屁用?你私底下還不是繼續干著黑吃黑的下流勾當?」楚寧一點也不想听關于他的種種,可是偏偏與他有關聯的風聲自然而然會傳進她耳中,然後悄悄蘊藏在心里。
鐵宇鈞彈彈指頭,耐性額度用罄,單刀直入,「夠了,虛假的表面寒暄結束,現在讓我們談論重要的私事。」
「我跟你?重要的私事?」她嗤之以鼻,「你弄錯對象羅,我們之間哪里會有重要私事可談?」
「你的心眼就這麼小,還記恨我的欺騙?」
楚寧不禁惱火,「什麼叫作心眼小?!你那是利用加欺騙外加蓄意……」
可惡,上當了!
看見他臉龐上的笑意之後,她總算知道自己跳進他挖的坑里鑽不出來,這個男人根本是刻意引導她回顧兩人之間曾有過的「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