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姓道士走至南面藤架,至最低層一行,取餅最左側新甕,毫不遲疑的迅即撕下十字黃符封口。
眼看甕內魑魎蠢蠢欲動,不久便要破壇現形,尹宸秋咬住涸裂唇瓣,習慣性握緊了右拳,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被強行奪走、扔在草叢的桃木劍。
沒有劍,手邊也沒有符的情形之下,妄想赤手空拳與妖靈對決,除非是天師,否則誰都不可能毫發無傷的存活,更甚者……
「住手。」乍听中虛不剛,實則軟中帶硬,不容人藐然置之的威嚴輕喝。
白發老者瘦削衰老的臉龐飽刻風霜滄桑,兩旁弟子簇擁相隨,一身粗布麻衣褲,未穿道衫,右手拄杖踽行,左袖虛空,傳聞左胳臂是讓千年尸王生吞活剝,啃得骨骸不存。
「天……天師。」裘道士立即封甕,膽畏縮首,內心暗喊倒霉。
尹宸秋炯炯回睇上山求道至今仍不得面見的老者。牟兆利,道稱牟天師,當今昆侖茅山道派之首。
「你,姓什麼名什麼?」蟠龍杖凌空指向昂首少年的鼻前。
「稟天師,這小子……」
「我姓尹,名宸秋,師出辛家白茅道嫡傳子弟。」他脾性倔拗,不要那些髒嘴弄臭他的名,辱沒了師門,搶在臭黑茅代他回答前高聲說道。
「喔?尹宸秋,辛家白茅道……」牟兆利勾起癟瘦的嘴,「你說白茅道是嗎?」
「是。」他不假思索的報以篤定答案。
「胡扯!自我穿上道袍,你三魂七魄還在奈何橋囫圇吞湯時,可從來沒听說過什麼白茅道!」
尹宸秋愣住,森冷寒意自最底處鑽入骨髓,冰凍整顆心。
剎那,忌憚乖張行徑恐遭懲處的四姓道士、冷目旁觀的各路同門,一張張涼薄上彎的譏笑,敵我分明的隔閡豎立,此地容不下異己──鏟除異己是不變的人性。
單是一句駁決,注定了他往後日子是苦是樂,彷佛敲響末日的鐘鳴。
這一天,他全心全意堅守如鋼的信念,開始裂縫滲銹,一片片瓦解。
「你什麼時候回來?」清秀可人的少女撒嬌似的扯住罷向辛老爹提出上山學道請求的師兄。她舍不得呀!除了老爹之外,就屬師兄對她最好。
尹宸秋怔然側首,霍見小師妹的笑顏,心頭一軟,「只要酸酸你想我,我隨時都能回來。」
「可是昆侖離這兒好遠,你會不會一去不回?」辛芙兒悵寞掩睫。
「不會的,我答應你,一旦習至出師,便立即回來見你,不會太久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可是……」
「沒有可是,我答應過你的事,幾時反悔了?」
「嗯,也對,我相信你。師兄,你答應好的,將所有最厲害的咒法術理都學起來後,即刻回來和我還有老爹團聚,一定喔!」
小師妹仰高稚氣的童顏,展露純真的燦笑,是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顆星,懷抱崇高夢想的他縱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忍痛暫且擱置。
「我答應你。」星月鑒照,他朗朗起誓,一遍又一遍的承諾。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真的?!你答應我羅!絕不能反悔。」
嬌憨驚喜的銀鈴般笑聲穿透迷離夢境,喚醒了昏睡的人;詫異的是,竟然透徹清晰得直烙耳膜。
尹宸秋瞠大干澀的眼楮,一抹靈秀的倩笑躍于眸心,他怔了半晌不能言語,紫腫的薄唇徐徐一掀,痛得扯心撕骨,就連呻/吟也是掙扎許久才能月兌口而出。
敏兒及時按下他欲擦唇的手背,「哎呀,你別亂動啊!我剛剛給你的傷口敷了藥,別把藥擦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從祖女乃女乃那兒求來的,得之不易。」
「又是你……」他惱怒的斥道,虛弱氣音起不了嚇阻作用。「你在這里做什麼?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兒左右顧盼,重重的嘆了口氣,「你呀!真笨,都讓人扔出大門了,還以為自己在那座破殿里?你暈頭了是不是?忘了方才被那群道士放出來的山魈斗得慘絕人寰,還險些小命不保,讓夜里覓食的魑魅一口吞進肚里。」
雙眼茫然定神,望向她臉後遼遠的陡峭僻峰萬壑,以及身旁濕軟的青苔,松掌一抓,滿手皆是昆侖凍土方能育長的綠絨蒿,才知原來一切不是夢,是夜又天明。
他惶惶回憶不久前歷經的一場生死考驗,那些臭黑茅說,若是他能僥幸活下來,方能重回太虛殿,遂關上闕門,放任無劍無符的他獨身面對道行近百年的山魈。
他自知毫無勝算,決意搏命一斗,結果……是她救了他?
「嘿,你的模樣怎麼傻傻的?該不會是剛才驚嚇過度,魂魄飛了?」
「你才傻。」他悶聲一哼,閉上眼,躺回綠寒苔地。
敏兒漾著笑容,「幸好還會罵人,那我就放心了。」
「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要救我?」真諷刺,一只小妖居然比太虛殿內的人心肉身還要良善,真是天大的笑話。
「因為你剛才答應了我,往後都要陪我玩啊!而且祖女乃女乃老是告誡我,若是遇見善良之人遇險,不能不救,雖然你這人的口氣凶不拉嘰,喜歡擺臭臉,又不懂禮節,不過我知道你是好人。」她的縴臂交疊在腰前,嬌憨的偏首,說得頭頭是道,靈動的雙眸將滿面血水縱橫的俊臉端詳了一遍又一遍。
盡避她不知疼痛的感覺是何滋味,但光是這般瞅著他,便猶如感同身受,不由自主的蹙彎柳眉,蹲,輕撫他的額頭。
淡淡香氛縈繞鼻腔,尹宸秋怔愣的張眼,迎上她心疼的神情。
她眼眶盈淚,似乎很怕他痛,不停得咕噥著祖女乃女乃的藥怎麼還沒見效。
其實敷藥之處已不再那麼劇烈的疼痛,只是他絕望得不能動彈,對那些所謂的同門徹底寒心,有那麼一剎那,真希望就此閉目咽氣。
笨小妖,誰不救,居然救了一名道士,雖然他尚未出師,但對付她這種道行低淺的小妖已是綽綽有余,真笨……如果換作師妹,應該也會干出這種傻事吧!
「你說我是好人?」他沒有力氣撥開她意欲撫慰,游走臉部輪廓的溫涼小手,索性閉目假寐,任隨她去。
「是呀!」他討厭歸討厭,但她打從心底看透他的善良。
「你又不熟悉我,怎麼會曉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因為……我就是這麼覺得,你硬要我說,也說不明白。」
「難道你不怕我收了你?」
「你不會。」含了糖似的甜軟嗓音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我不會?」
「你答應了我,要一直陪我玩耍,你收了我,不就等于毀約?」螓首微偏,直直望入他詫然睜開的幽瞳,童稚綺麗的芳顏倒映于上,美若仙畫。
陪她玩耍?有嗎?他真這樣答應過?
嘿,這回我救你一命,你總不能耍賴了吧?你說,你以後還敢不敢凶我?還敢不敢不跟我玩?
是方才他暈迷之際,她為了掩飾見血的恐懼,趁敷藥時,忍住顫抖,刻意鬧他的戲言。
我答應你……
困在虛實難辨的幽夢中,他不知所雲,竟胡亂承諾。
恍惚之中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他竟然在意識不清時隨口許下諾言,對象還是三番兩次纏著他不放的小泵娘,真是……
「欸,你不會是想裝傻不認吧?」她噘起軟唇,嗔瞪他皺眉尋思的模樣。
「你……叫做敏兒?」
「是聰敏、敏捷的敏,你可別弄錯羅!」她不忘提醒,彎動臉頰兩朵可愛的酒窩。
「聰敏的敏,是嗎?」他心不在焉的漫應,感覺幾綹發絲若有似無的撩過眉眼,她垂落螓首,湊近的香氣一並滲入肺脾。
不一樣,師妹身上總是朱砂味,敏兒的氣味則是蜜般香甜,她輕輕呵息,便薰遍他周身,興許是甚少聞到這般氣味,抑或是他真的累了,浸婬在柔軟芳香中,筋骨似乎不那麼疼了……
「欸,你別睡啊!你還沒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尹宸秋。」
「尹、宸、秋,是不是一室深秋的意思?」她反覆拆字解意。
「或許吧!這名字是辛老爹幫我取的,我也不清楚。」他是辛老爹同門的遺孤,出生當晚,娘親便撒手人寰,他爹則是命喪蛟精之口,命中帶克的他從此留在辛家。
「辛老爹?」敏兒好奇的追問。
「我師父。」如師如父,離家之前,辛老爹更親口訂下他與師妹的婚約,關系親上加親,是辛家造就了今日的他。
「你很想念他?」心思細膩的她可沒錯過他眉宇間一閃而逝的落寞。
「想,很想,非常的想……」特別想小師妹,想她是否正坐在草堂階上仰看滿天星斗,想她是否又在咕噥抱怨為什麼要生在辛家,成天得磨朱砂、畫符咒,要不然就是練劍與妖魔為敵,她渴望像一般姑娘家過得安逸無憂……可惜,她注定是辛家也是白茅道的唯一繼承人。
「那你會回去嗎?」
軟化似水的意念霎時堅硬如鋼,他赫然睜開眼楮,大喝道︰「不,我不回去,我答應過老爹,既然決心離家求道,就要學到最上乘的術法,否則我沒臉回去。」是對老爹的承諾,也是對自我鍛鏈的戰書。
敏兒歡欣鼓掌,甜甜燦笑,「太好了,那你以後就可以天天陪我玩。」
憤慨坐起的傷軀驀然一頓,滿腔凌雲霸志消散無蹤,他橫睞咯咯嬌笑的靈秀少女,沒好氣的說︰「我留在這里是為了求道習術,可不是為了陪你。」
「沒關系,只要你留在昆侖一日,我便一日有伴,哪怕是只能看你練劍、幫你敷藥也好。」
無心的言語刺痛了他倨傲過人的自尊,憤怒的反駁,「我不會永遠這麼狼狽的!」
敏兒撫住心口,花顏盡是委屈,「我的意思是,假使你不小心弄傷了自己,我可以幫你和祖女乃女乃討藥嘛!」就會凶她,真氣人。
尹宸秋艱困的、緩慢的站挺血痕淋淋的傷軀,刻意不看她抿咬櫻唇的可憐兮兮模樣,徑自拖著傷得過重,幾乎不能彎膝行走的右腿,背對著滿天皎皎星月朝南走。
「你……你等等我。」敏兒急得彈跳起來,小碎步跟上,相距兩尺路,不敢貼得太近,怕又惹他不快,可是看見他幾步路走來已是滿臉蒼白,冷汗直淌,她又是焦亂,又是舍不得。
他一臉痛苦,卻還是執意走回太虛殿?真傻,一身傷,回去哪兒,還不是又讓那些臭道士欺辱。
「尹宸秋,你真的打算要再回那座破殿?」
「我的事,不用你管。」行走的速度逐漸緩慢,他踽踽獨行,咬牙切齒,粗嗄的嗓音拒絕她關心的柔問。
「可是……我們說好了,往後只要你一有空閑就會來找我,難道你說的話都不算數?」
失落的輕聲抱怨成功的拖住一去不回首的瘦影,暫緩血跡斑斑的步履,斜搖晃動的昂藏身軀僵硬,驀地側過身子,痛恨自己為何在昏迷之際管不住一張嘴,信口許諾。
他陰沉的橫睨著她,良久,松月兌咬緊的齒根,百般不情願的開口,「我說過的話絕對算數,答應你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真的?!你沒誑我吧?」
「沒有。」他憤怒的瞪大眼,回得又硬又澀。
輕盈玲瓏的倩影欣喜的靠近他,伸出縴白食指,遙比天邊皓月,稚氣未月兌的笑說︰「那你要向王母娘娘起誓,讓她給我當證人。」
他捺著性子,茫然無焦距的仰望繁星,吟唱一般喃喃,「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答應你……
無心的承諾,從僻冷陡峭的融霜雪峰一路順隨風聲吹落拆散,斷斷續續的陰郁音節支離破碎,拼不完全,彷佛是一首悼念著什麼的哀傷曲調。
直到忘了是多久之後的後來,她才恍然明白,碎了的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信念。